一個愚者。
其實不用背著包袱,因為有行李箱,不用徒步跋涉,因為有汽車、火車、飛機,其實不用穿閃光的衣服凸顯與眾不同,單是和一個女巫睡過這一點就足夠與眾不同了。
他燒房子的時候遲疑再三,還是把她的牌拿上了,鬼使神差地,還把《死亡》牌放在了最上面。除了牌,他本還來想拿床頭的捕夢網,但火已經燒起來了,再不走,就會被困住。瘋狂的火舌失去控制四處舔舐,房子的木地板很快就變黑了,她衣服上的黑色羽毛被灼得發出刺鼻氣味,緊接著,頭髮也被點著了。他沒有靈力,感受不到她的靈魂所在,但她多半不會離開房子。她喜歡火。
在她還活著的時候,她就愛火焰愛到了極致。一朵朵火苗總是乖順的纏繞在她的指尖,如同順服的寵物。她還燒牛皮紙、燒錢、燒手絹,一打一打地燒,燒之前還要澆上酒精,這樣產生的煙霧更小些。燒東西對她來說,玩耍的意義大於做法。她也說過,她作為女巫踏出的第一步就是燒東西。懵懂的少女在煙霧繚繞之間聽見來自另一世界的回聲,著了魔般去追尋:歷史、哲學、塔羅、魔法、巫術,她哪樣都學過。好奇心就這樣讓她一發不可收拾地偏離了正道,她離開大學,離開父母家人,蜷縮在這瀰漫著黴味的木質小屋中,唯有火光點亮她的心。
她為他佔的第一卦是愛情。當時他愛的撕心裂肺的小鳥帶著他來到這破舊的木屋。那時她還沒有錢,屋子也沒有修繕,這兒破洞,那兒開裂,只有一張寬大的桌子上攤著黑絨布,瞧著體面一些。她坐在桌子後面,乾枯的頭髮緊貼著面頰,像是冬日褪色的爬山虎藤。她灰白的面孔上點綴了兩片鮮紅的唇——唇膏是草草塗上去的,唇峰初沒有抹勻,給人的印象比起恐怖,更多的是落魄。這種充滿現實感的落魄和塔羅牌、水晶球帶來的神秘氛圍相襯映,尷尬得讓他想笑。但他沒笑出來,因為她盯著他深愛的小鳥的眼底,然後一把掐住小鳥的脖子。「小姑娘,有些事情不能碰。」她嗓子啞的可怕。她的視線隨後轉到他身上,「你還得來找我。」說完,她鬆開他的小鳥,把牌陣轉向他,「抽一張」她命令道。
他抽出一張黃澄澄的牌,上面印有一個裝束滑稽、背著包袱的藍衣小丑。小丑的背後有驚濤駭浪和燦爛陽光——不過是倒著的。她微笑著審視那牌,用細長的手指緩緩把他轉正,她問:「你說說,你看到了什麼?」
「一個流浪的小丑。而且是倒著的。」
她笑了,「我不看正逆位。」
這個時候,他才發現,對面坐著的竟是個和他年齡相仿的女子。
「你知道他要去哪兒嗎?」
他端詳卡片半天,「去跳海?」
「這取決於他自己。陽光很明媚,也許他只是一時興起來看海。」
「當然,想幹什麼,都是自己決定的。」
「你得記住這句話,不要心甘情願當了別人的籠中鳥。」她笑得意味深長。
他信誓旦旦牽著心愛的小鳥的手,「如果是她,我願意!」昏暗的光線下,他凝望小鳥淚光閃閃的眼眸。比起那個女巫,他的小鳥簡直美上千百倍。
是的,小鳥什麼時候都很美:嬌笑的時候很美、扭捏的時候很美、呻吟的時候很美……吞雲吐霧的時候簡直美到窒息。兩周後他與小鳥失去聯繫,情急之下闖入她家大門,看見煙霧之下化作爛泥的一家四口。她的小鳥半眯著雙眼,跨坐在親哥哥身上,嘟噥他的名字,然後,高聲啼鳴。
這到底是人間還是地獄?他慌亂地向後退去,被針管絆倒。他的腦袋刻在茶几的角上,太陽穴的傷口血流不止。他像逃亡一樣向外奔去。神志早已斷了線,他跌跌撞撞砸進了女巫的庇身之處。
這是他第二次坐在女巫桌前,弓著腰大聲哭泣,說:救救她,求求你。
她搖搖頭,陰陽怪氣地答:「愚者知道自己去哪兒。」
她開始做法,把手指割開,血滴在綠色的瓷碗裡。火焰,火焰從冰涼的瓷碗中懶洋洋的冒出頭,以濃稠的血液作為燃料,將自己伸展開來。火焰的陰影打在他身上。也不知是因咒語還是失血過多,他的腦子昏昏沉沉,很快就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識,等他醒來時,他發現自己就躺在家裡,過往的種種如夢境一般遙遠。
女巫最終還是沒有對小鳥施以援手,他想。走在去小鳥家的路上,突然,一種類似疲倦的不可抗力攫緊了他的心。他在綠蔭密布的大道上猶豫了一會兒,最終決定原路返回。自那以後他的心底失去小鳥:電話不接,人不見,連別人提到名字也要發火——「你知道嗎,小鳥死了。」他怒急攻心打了對方一拳。
但是他與女巫的聯繫卻愈發緊密了。他每周末至少來她那兒一次,一開始是佔卜,後來是佔卜和做愛,再後來只剩後者。「你把我這兒當妓院啦?」她諷刺地笑著問,卻並沒有拒絕他。他把身邊的同學和朋友都介紹來她這兒佔卜,漸漸地,她的名氣大起來,手頭也寬裕了。房子被修繕得很好,雜七雜八的擺件多了起來,其中有一個人類頭骨還是他找學校標本室的人買的。女巫送了他一副鍍銀邊的塔羅牌,還有隨時佔卜的特權,能把很多客戶趕出去的那種隨時。
女巫的房子要擴建了,雖然知道她已經很有錢,但他還是堅持幫她付了定金。房子建成後,他問女巫:「你還有別的男人嗎?」「送你牌之後就沒有了」女巫笑著說。「那好,我快畢業了,以後就到你這兒工作吧。」女巫挑挑眉,微笑著同意了。
他和她生活越久,就越容易忘記她是個女巫。工作閒暇她不化妝,喜歡逛商場,但什麼也不捨得買。房子裡有筆記本電腦,她不但用來上網查資料、與同行溝通,還刷微博、看韓劇。見到影視劇中的佔卜場景,她的眼睛亮亮的,笑得像一個小孩子。
他們一起生活了七個月。這七個月裡,兩個人如膠似漆。有一點讓他們感到神奇:這七個月裡,他們二人一場架也沒吵過,甚至連想吵架的欲望也沒有。他絕不是個脾氣好的人,女巫亦然。因此,思前想後他只好把二人相處的過分和諧歸咎於女巫的未卜先知——她早就算到了二人會因什麼產生矛盾而提前避開。這樣想的話,她竟有著改變未來的力量,這讓他不寒而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