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16歲進入自然保護區工作的肖林說自己一輩子是「看林子的人」,他把自己的事業奉獻給了白馬雪山和傳奇物種滇金絲猴。在最新出版的自傳《守山》中,肖林記錄下了如何與雪山為伴、與猴為鄰的35年。經授權,摘選書中精彩片段,了解他與傳奇物種滇金絲猴結緣的故事。標題和文中小標為編者所擬。
【先來看這張滇金絲猴全家福是怎麼拍到的】
滇金絲猴全家福 肖林 攝
那是1993年7月14日的一個下午,我和嚮導培楚結束了一天的工作,下到谷底溪流邊,踏上回營地的路。這時,山上猴群的聲音隱隱傳來,仔細辨別,像是往我們這邊的山頂而來。我的眼前立刻出現山頂上那片延綿的裸石,猴子最容易出現在原始冷杉叢中,但叢林的遮蔽性會使照片效果大打折扣。我一直盼望著猴群可以出現在一片巖石上,毫無遮攔,這是一個天然的攝影棚,我一直在等它們自願走進……如果藏在那塊高出其他石頭一大截的巖石後面,等一群猴子全過來,那拍出來的照片會是什麼樣兒?算了算時間,全力衝刺到頂需要三個小時,如果運氣好,猴群按我猜測的方向行進,會恰好在下午四點多到達山頂,那會是它們找到夜宿地前相對安靜的時刻。我感覺自己的心燃燒起來,腿腳像遇到吸鐵石般忍不住跑動起來,每個毛孔都在激動地喊:千載難逢的時刻啊!
我趕緊跑到河邊,就著河水塞進剩下的壓縮餅乾,揉揉肚子,賭一把!
我讓嚮導先回去,獨自一個人向山頂發起衝刺。這時考察已近半,我和鍾泰對周邊十幾公裡範圍內的任何一座山都了如指掌。我抄了一條完全在林中鑽行的「小路」,在樹縫中從2600米直上到4500米的位置,這是一條我們平時完全不會考慮的大坡面的山路。我絲毫沒有停歇,上山的速度比平時工作要快上幾倍,但猴群的速度更快,到山巔時,猴群風馳電掣的聲音已襲到跟前。我飛快抽出一條細繩,一頭拴在大樹上,另一頭在腰上轉了幾圈,順著繩子爬下巨石,居然在懸崖中找到一個V字形縫隙,趕緊把自己塞了進去,又把剛扯下的幾根樹杈插進繩子,一棵粗枝爛葉的「小樹」迅速長成。
我平時隨身會帶一條繩子,想著懸崖求生的關鍵時刻,這也許就是根救命繩,今天第一次派上了用場。那一刻我命懸半空,心卻顧不上忐忑,將照相機拿在胸前舉好,懇求天降大運。
風捲殘雲似的聲音越來越近,猴子來了!它們從我面前呼嘯而過,有四隻猴子停在離我約七八十米遠的大石頭上,是兩隻母猴和兩隻小猴。「小樹」悄悄探出一個照相機頭,「譁」,猴子瞬間跑光。
老天好像要平撫我的沮喪,又有一隻母猴抱著一個嬰猴回來了,停在石頭上吃著什麼……
我大喜,趕緊拍了下來。
接著,一隻大公猴也跟了過來。
我心中暗喜:一公一母加一小,這是一個滇金絲猴的家庭啊!還沒等我按下快門,老天又決定在畫面中添一抹重筆:又一隻母猴慢悠悠跟著走過來,身後還跟著一個亞成體,母猴坐定一轉身,懷裡還有一隻幼猴。
我驚呆了,這是一個猴子的完整家庭,六隻猴子齊齊出現在眼前,而且是在一塊巨大的裸露巖石上!不要說是在鏡頭中,在我的追猴生涯中也是第一次。
儘管隔著大約70米的距離,猴子一家也發現了我,衝著我的方向警惕遙望,但也正得益於這份警惕,除去還不懂事的亞成體,五隻猴子都齊齊把臉正向著我。
我的心真切地感受到一種天啟般的預示,鎮定地按下快門……
我只拍到了九張,快門就已經按不下去了——我的膠捲用完了,滇金絲猴也恰在此時離去。我目送這一家離開,心中響起大海落潮後的緩緩浪聲,仿佛一個進程到了終結時刻,分明有什麼東西穿過了層層浪濤,卻沒有留下明確的言語。
我鄭重地將那捲膠捲交給奚志農,告訴他這很重要,也許……不過……
希望沒有拍虛。過了半個月,我們的電臺傳來聯絡員依稀可辨的聲音:雲南省林業廳的奚志農打來電話,說肖林的照片非常成功。
不久之後,上山工作的老龍帶來了那張照片。大家都抑制不住地激動,這張照片意味著我們整個小組近兩年的工作終於有了拿得出手的視覺成績單。之前我們和奚志農、龍勇誠討論時,大家一直惋惜沒有一張成功的滇金絲猴照片,無法向世人展示這個物種,這樣,把川金絲猴當滇金絲猴的笑話也就會一直出現。
奚志農後來見了我就激動地說:這是目前最棒的滇金絲猴照片。
【回憶】
從認識猴糞開始
1983年,白馬雪山自然保護區正式成立。年末,我們這群初中畢業生通過正式招考被錄取,一群娃娃成了這裡的第一批保護者。
進入保護區後整整八年,我沒有見過一次滇金絲猴!
當時保護區有四十多個工作人員,沒有見過滇金絲猴的佔絕大多數。1987年,我的朋友鍾泰是保護區工作人員中最早見過滇金絲猴的人,在白馬雪山保護區南部,而且是近距離!
剛進保護區做工作培訓時,培訓老師拿著一張照片告訴我們,上面就是我們的主要保護對象滇金絲猴。大家死死盯過去:一隻猴子,皮毛是燦燦的金色。照這張圖去找滇金絲猴,無疑永遠也找不到——多年之後我們才醒悟,滇金絲猴的皮毛顏色是黑和白,而我們當年看到的「樣板照」是川金絲猴。
全世界的金絲猴共有五種,其中,越南金絲猴棲息在越南北部(研究者基本可以肯定中國境內也有,但因中越邊境情況複雜,一直未能得到數據證實);緬甸金絲猴(也稱怒江金絲猴)分布於緬甸北部以及與中國交界的怒江地帶;川金絲猴、黔金絲猴、滇金絲猴這三種都屬中國獨特物種。而五種金絲猴中,只有川金絲猴才有徹底的金色皮毛。
五種金絲猴中,川金絲猴和黔金絲猴已有科研單位計劃做研究;緬甸金絲猴尚未被發現;越南金絲猴在中國的棲息地位於中越邊界,「地雷」不少;只有滇金絲猴是待開墾的處女地。
1987年冬末,昆明動物研究所加大了對滇金絲猴的關注度。已在峨眉山考察藏獼猴兩年並小有成績的趙其昆,受命到白馬雪山「看看」。但他在大山中轉了四十天,還是沒有見到滇金絲猴,他轉而留心猴子的活動痕跡,對猴子的糞便分布做了比較規範的取樣。數據分析顯示,猴群冬季仍然活動在4000米海拔帶,而這一趨勢在植被很差的坡面也存在。前者說明該物種是分布海拔最高的靈長類動物,後者則反映出它有一定的地棲性,對生境變化有一定的耐受性。第二年,趙其昆將這項考察結果以簡報的形式發表在《美國靈長類學報》(American Journal of Primatology)上。
這則零散的信息引起了國際靈長類學會主席 R. 米特邁爾( R.Mittermeier )博士的注意。由他出面牽線,昆明動物所安排所裡的科研人員龍勇誠到美國加州大學進修一年,之後,美國人柯瑞戈( Craig Kirkpatrick )再跟著龍勇誠來雲南做博士論文研究,主要考察滇金絲猴,時間是 1992年5月到1994年7月。白馬雪山保護局的董德福局長將此視為難得的機會,派我和鍾泰做柯瑞戈的野外助手,接受相關的科研訓練。就這樣,滇金絲猴的生態和行為研究算是正式開始了。
那個時候,我和鍾泰從未想到,我們的命運從此被滇金絲猴改寫了。
1991年的白馬雪山保護區,區內的自然村有上百個,絕大多數村子都隱藏在大山的褶皺裡,公路從江邊穿過,剩下的路程全靠自己的雙腳。我們要在兩個月內用腳走完上千公裡,這還只是地圖上測出的直線距離,多出的那些上上下下、溝溝坎坎、懸崖峭壁……都沒算在內。
白馬雪山 肖林 攝
首先要從海拔兩千多的乾熱河谷走上海拔三千米的地方,從這裡開始才有高大的雲冷杉林。雲冷杉和針闊混交林是滇金絲猴的主要生境,野生猴子可以上到海拔五千米以上,也可以下到海拔兩千多米。
走進冷杉林中,人一下子安靜下來。腳下剛剛還是飛揚乾燥的塵土,現在已踩在厚厚的苔蘚上。吸進來的是長期腐蝕的樹幹的味道。冷杉林樹幹筆直、粗壯,樹枝到十幾米的高度才撐開,密得穿不進陽光。山林浩瀚,我和鍾泰鑽了進去,成了毫不起眼的樹葉。
這樣的環境也帶來微微的期盼——滇金絲猴。
突然,我的眼前出現了猴糞!幾塊猴糞飽含水分,似乎剛被「製造」出來。我趕緊趴倒,也許滇金絲猴就在附近……結果原地趴了快半個小時,連猴毛都沒見到。我和鍾泰悻悻地直起身子,這時他驚慌失措地大喊起來:原來一條螞蟥鑽進了他的褲管,正往肉裡鑽呢!
我最怕螞蟥這樣的軟體動物,不敢上手捉,就撿了兩根樹枝,當筷子一樣去夾,還用打火機燒,一陣手忙腳亂,最後鍾泰受了不少皮肉之苦,螞蟥才被折騰出來。我和鍾泰相對苦笑:咱倆可真笨。
鑽了半天林子,我們到了第一站:施壩林區裡的傈僳族聚集點,一個叫吉義獨的寨子。
繞過隨地散步的黑豬和雞群,我們找到學校。經驗告訴我們,這裡能找到會說藏語或者漢語的人。接待我們的是一個很年輕的女老師,她客氣地把我們請進屋,找杯子倒茶,半天才翻出兩個小小的杯子,兩個還不相同。也許這裡窮得根本找不出成套的杯子吧,我暗想。
晚上借住的人家更窮,屋子一角住人,另一角住牲畜。好在沒有牛馬之類的大型牲畜,不然屋子就要炸了。這個家裡最值錢的可能就是一個紅星牌半導體收音機,被主人鄭重地掛在中柱上。
我們考察時經常會路過傈僳族村寨,除了房屋式樣不同,傈僳族人的生活方式往往也和藏族人差別很大。他們雖也蓄養牲畜,但不會像藏族人一樣去高山牧場,而更喜歡去原始森林放牧。
如果簡單直接地解釋滇藏高原民族居住與海拔的關係,可以畫一座山,山腳即乾熱河谷地帶,氣候溫和,居住人群以務農為主,種植水果、蔬菜,交通相對便利,這是高原人最理想的居住之所。海拔越往上,條件越差,農產品種類越貧乏,而傈僳族經常居住在深山裡,人畜混居,半農半牧,生活艱苦。每個民族的傳統地理觀念,某種程度上也決定了各自的生活方式。
我和鍾泰看了四個半月的猴糞,成了專家。其實,每個滇金絲猴野外研究者都有一堆猴糞的故事可講。早在 1988 年,趙其昆老師就根據猴糞分布密度,做出關於猴群生境利用的論文;後來,趙老師的學生崔亮偉也是通過猴糞來研究猴群的過夜行為;再後來,劉之瑾通過猴糞來對滇金絲猴遺傳做分析;等到滇金絲猴國家公園建立之後,會通過猴糞來鑑定猴子的健康程度,直到現在還是如此。通過猴糞研究猴子是一個創意,也是一個迫不得已的選擇:當見不到猴子而只能見到猴糞時,猴糞就承載了部分研究任務。
白馬雪山保護區裡也有獼猴,多為普通獼猴、熊猴等。我們一看糞便就知道,哪個是獼猴的,哪個是滇金絲猴的。還有,同屬靈長類,獼猴經過的地方就會成為「戰場」,青苔、石頭,它們都要翻個底朝天,目的是找昆蟲吃。滇金絲猴偶爾也會下樹吃石頭下的昆蟲,但卻不會留下一整片「垃圾場」。更多的時候它們會在樹上,翻開枯樹皮,看到奪路逃命的蟲子,馬上把嘴貼上去,舌頭一刷,成了。
我還是頭一次進行如此大密度的野外考察,初嘗像個青澀果子,入口極酸,酸澀難挨之後,甘甜總會如期而至,勾人回味。這把「賤骨頭」,就這麼無可救藥地上了癮。
相信很多人有過野外徒步的經歷,看到這裡,或許會覺得我過分誇大了野外的艱苦。其實,野外旅行式徒步和野外考察根本無可比擬。野外考察時,想要睡暖和的被子,就要自己背睡袋;不想睡地上,就要背上毯子;想吃飯,就要背鍋、背糧食;任何生存需求都要靠自己解決。每次野外考察剛剛出發時,我的負重都接近自身體重,要背的東西太多,需要自己生火做飯,需要在原始森林中尋找安全的夜宿地,再自己布置好棲身禦寒的被褥……
定點觀測
我和鍾泰這次歷時四個半月的野外考察,任務是摸清滇金絲猴的棲息地有幾群猴子,也能大致估算出每群猴子的數量。完成滇金絲猴考察的前期鋪墊工作後,緊接著就要進入下一項:定點觀測。
還是由龍勇誠牽頭。這個時候我們和龍勇誠已經很熟悉了,他年紀比我們大,我們很自然地稱他「老龍」。
新一期的考察還有個新人加入,一個不遠萬裡來華的美國人——美國加州大學的在讀博士生柯瑞戈,我們後來叫他「老柯」。他要駐紮在觀測點,利用整整三年的考察數據完成博士論文。
1992年冬天,(從左至右)肖林、龍勇誠、Craig Kirkpatrick, 鍾泰合影 網絡資料圖
昆明動物研究所的老龍,還有鍾泰、我、嚮導培楚,四個小矮人帶著一個高大的老柯,又踏上了去白馬雪山的路途。
昆明動物研究所和加州大學籤訂了三年共同野外考察協議。老柯只是個正在攻讀博士學位的學生,他到底能為滇金絲猴這個物種帶來什麼樣的發現仍屬未知。不過,這是人類歷史上第一次對滇金絲猴展開系統研究。我們要做的是長期野外跟蹤監測,希望通過長達三年的野外考察,收集第一手資料來研究滇金絲猴種群生物生態學的習性。
三年定點野外考察,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建觀測站。建站點選在龍勇誠和鍾泰第一次看到滇金絲猴的地方,海拔 4300米,夠高的!香格裡拉的海拔才3280米。作為藏族人,我非常清楚等待我們的考察會有多艱苦,但滇金絲猴經常在這個海拔高度附近出現。另外,選址時還要考慮物資運輸的便利。那個時候,羊拉公路還沒有修,從214國道邊有一條簡易小道可以通到附近的村子,再徒步走到我們選中的這個營地,總共需要三天。此外,離營地徒步兩天的地方還有另一個村莊。綜合來看,這個營地是當時所有選項中交通條件最為便利的。
和很多人的想像不同,我們藏族人也許天生比生活在內地的人的肺活量大一些,但我們滇藏交界處的藏族人多在海拔3000米左右生存,並不是擇高而居。我的家鄉江坡在海拔2700米處,海拔4000的地方只有夏季放牧和挖蟲草的人才會到,而海拔5000左右的地方只有獵人偶爾會尋到。高海拔地區行走對體力挑戰極大,有的坡又陡得好像要直立起來,邁上一步,全身氣力就抽乾了,喘口氣,抽上點勁兒,趕緊再邁一步。高原的路,連我和鍾泰都走得氣喘籲籲,更別提來自美國的老柯了。
走的山路多了,連老龍都學會了一句藏族諺語:「慢慢地走吧,驢子都能走到拉薩去。」最艱苦的時候,何嘗不是這句話激勵著我們往前挪一步,再挪一步。
野外行走,也要和野生動物一樣,感受大自然的所有風雲變幻、風霜雨雪。
尋找滇金絲猴的長徵
安頓好了,就要進行第一次尋找滇金絲猴的長徵了。
儘管此前我們已進行了四個半月的前期摸底調查,在1992年建營地間隙,也多次去野外尋找滇金絲猴,但是猴子會出現在哪裡,仍然是個謎。猴子肯定有,但它們也許是世界上最警覺的動物,有著最敏銳的嗅覺、觸覺、聽覺、視覺,全方位地避開人類。我們開始注意行路時的落腳聲,洗去身上的汗味,努力學著隱去身上一切「人」的痕跡,猴子卻還是渺渺山中無蹤跡。我們的野外研究規定嚴格,每個月有十五天做猴子研究,十五天做植物樣方。在屬於猴子研究的十五天裡,即使沒有見到一根猴毛,也要不停地尋找,承受一次又一次的挫折。
我和鍾泰著急,老龍也著急,老柯更著急。濃濃的愁緒籠罩著營地:不會三年考察下來,一隻猴子都見不到吧!
4月3日,一個在我生命中無法抹去的日子。我和鍾泰找猴子又十一天了。耳邊突然響起一個奇怪的聲音,似乎是動物的尖叫聲,我和鍾泰對視一眼,立刻蹲下隱藏身形。從沒聽過的動物聲音,但願不是什麼猛獸。聲音漸近,叫聲頻起,還伴著一陣折斷樹枝的聲音,一群動物嘈雜的聲音。接著,一群黑白點旋風一般出現在我們眼前,它們在樹枝間奔騰跳躍,還朝我們的方向望了望,黑白中夾著紅點,緊接著,又旋風般從眼前驟然消失。
猴子!
我不可置信地望著鍾泰。一向沉穩的鐘泰也「飛」了起來:「追!」
全速跑!第一次不覺得背包沉重,可惜我的腳跑不過我的心,我的心更跑不過猴子。我全身血液沸騰,猴群的聲音卻完全消失了。我和鍾泰調整呼吸,努力把心波調到細微,細到似乎能聽到石頭被寒冷凍裂的聲音,但那些吼聲、折斷樹枝聲,還有集體遷移的嘈雜聲,卻還是神秘地一股腦兒消失了!
進入保護區整整十年,今天第一次親眼見到滇金絲猴。激動過後,我只剩下滿腦子的謎。我目測這群滇金絲猴有三十隻左右(後來證明比實際少很多);它們應該是集體化生活的,像獼猴一樣,有猴王發令,不然不會同時出現又同時消失(後來證明只對了一半,滇金絲猴並沒有猴王);最讓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滇金絲猴的行進速度。它們如果總像今天一樣身手敏捷,我們以後的研究可怎麼辦?用驚鴻一瞥做動物考察數據?它們難道不吃東西?不消化?不睡覺?
後來,老柯的數據分析結果顯示,滇金絲猴的年家域面積超過20平方公裡,多年家域面積可達50平方公裡,在所有靈長類中都可算「善跑型」。
我和鍾泰回到營地,把遇到猴群的消息告訴老柯。第二天一早,他就和我們再次上山。我們三人在發現滇金絲猴的那個點上整整住了五天,把附近的森林翻了個遍,也再未見猴子的蹤跡。
野外尋猴半年後,找猴失敗次數還是很多,但跟蹤到猴子的成功案例也增多了。我和鍾泰發現了些許規律,憑經驗知道在什麼樣的天氣條件下該去什麼樣的地方尋找,還有一點非常重要——猴子不是追出來的,而是靠經驗等出來的。
滇金絲猴非常警覺,瘋狂地追在它們屁股後面,只會促使它們飛快地消失。而且,滇金絲猴是在樹間奔騰跳躍,它們眼中只要有樹就有路,而人類則要「腳踏實地」。我們追猴子經常會追到萬丈深淵,只能懸崖停步,眼睜睜地看著猴子遠去。
因為食物的原因,猴子需要遷徙。直到現在,人類還不明白它們遷徙的路徑及遷徙速度不同的原因。有時候,猴子會發瘋般地趕路,一路叫,一路折斷樹枝,好像這個地方馬上就要天崩地裂。而我們找遍整座山林,也找不到任何足以威脅它們的因素。有時候,它們又走得很安靜。有一次,猴群在我們正對面的山林,突然悄無聲息,我還納悶猴子怎麼這麼快就午睡了,它們卻忽地在左邊山頭冒了頭,我趕緊叫上鍾泰去跟,還沒下到山腰,猴子群已悠然出現在另一座山上,完全是「來無影,去無蹤」的高手。
看猴子,首要問題是分清哪個是公猴,哪個是母猴。可剛開始觀測的時候,鏡頭裡看上去全是黑白的點,剛剛覺得某一隻有些威猛,也許是公猴,它只需輕輕一跳,便跳出瞭望遠鏡的邊框。唉,還要重新找。
我這種暴脾氣的人,很快就失去了剛開始看到滇金絲猴的興奮勁兒。好好一個大男人非要緊緊盯著猴子,它們能有什麼花樣?一會兒跳來跳去,一會兒傻傻蹲在樹枝上,剩下的行為就是吃和睡。它們居然每天睜開眼睛就吃,直到閉眼睡覺,一直就在吃吃吃!睡覺的時間也長,上午十一點就開始午睡,有時甚至睡到下午三點半,晚上天一黑又接著睡。這樣的生活,讓我窺看都沒興趣!
看得實在枯燥無聊,我的眼神落到鍾泰身上,決定還是跟好朋友耍耍賴:「你來看吧,我受不了啦。」我們只有一架望遠鏡,按規定要平分觀測任務。
滇金絲猴看多了,我們漸漸能夠分清楚公猴和母猴了。
公猴個子大,肌肉結實,發起力來整個樹都晃三晃。它最經典的動作是感受到威脅時,會努力把嘴咧開,把最尖利的兩顆牙使勁亮出,如拔劍出鞘。
母猴一般來說個頭比公猴小得多,整個線條都柔和下來。母猴姐妹情深,經常看到兩隻或幾隻母猴黏在一起。城裡的女孩如果要好,就泡在一起逛商場;雌性滇金絲猴則互相你給我理毛,我給你理毛。
還有小猴,它們是猴群中的活躍音符,攀爬跳躍的本事還不強,莽莽撞撞,一跳一跌。
……
半年後,我們找猴子漸入佳境,觀察的時間也越來越充分,我們能一眼就看出公猴和母猴的區別,下一步要探討的問題是:滇金絲猴的猴王在哪裡?
只要參觀過動物園,見過猴山,都知道猴群會有個猴王。「擒賊先擒王」,老龍和老柯都認為,如果能把滇金絲猴群的猴王找到,後面的行為觀察就會清晰、順利。
猴王在哪裡?一開始我們認為是那隻總站在最高處的公猴,足足觀察了幾天之後,發現這隻猴子不僅沒有發號施令,後來還從「領導」的高位退下,跑到其他地方耍去了。再繼續找,猴王也許身居邊緣地帶,或者隱在叢林深處?定點觀測時我們每半小時就會將每隻猴子的行為記錄下來,可幾個月下來,猴王的毛都沒尋到一根。
也許老天爺覺得我們可憐,終於給了我們一次連續十二天觀測猴子的經歷。野外十五天,能緊緊跟著猴群足足看夠十二天,這樣的機會,三年來僅此一次!
從營地翻過人字埡口,宿營後又走了一整天,就在一個不常見到猴子的地區和猴群狹路相逢了。
我和鍾泰這回還有機會分辨出幾個完整的猴子家庭。一個家庭和其他家庭之間保持嚴格的距離。一個家庭只有一隻大公猴,它通常氣勢凌人地守著自己的領地。在大公猴的威嚴管制下,一起生活的有兩隻或四五隻母猴,加上母猴懷中的嬰猴,和幾隻身量很小的幼猴,這就是一個完整的滇金絲猴家庭。
吃食、宿眠、轉移,這些活動均以家庭為單位。大公猴時刻監督著家庭成員的一舉一動,母猴甚至幼猴對大公猴明顯恭讓三分,行為中不乏討好舉動。理毛是滇金絲猴交流和表達感情的主要行為,母猴總是主動給大公猴細緻理毛,反過來卻罕見大公猴給其他家庭成員理毛。
這是一個無須質疑的「男權」家庭組織體系。
我們的觀察細緻到一個家庭,等級在家庭中也無處不在。大公猴大搖大擺來到水邊低頭喝水,母猴們則小心翼翼地在後面等待,輪到它們喝的時候還要喝得文靜,不可造次。有一次,一隻大公猴喝完後,心滿意足地靜坐一旁,一隻小嬰猴直接跑到大公猴前急急喝水,毫無顧忌,大公猴視若無睹,而它身後,正好有一隻等待已久的亞成體,亞成體卻不敢跨越「雷池」一步。它焦急地左右踱步,但也只能按捺焦躁的心情,直到大公猴走開,才歡跳著去大口大口地喝水,顯然已經渴壞了。看來,即使是自己親生的,大公猴也會嚴守自己的主體地位,嬰幼猴尚可容忍,但亞成體的雄猴就成了潛在的威脅因素。
猴子看多了,作為男性,還看到了大公猴霸道背後的辛苦,它們活得可真累!大公猴就是一個不停維護自己尊嚴和權力的機器,守著手下的「三妻四妾」不被別的大公猴「吸引」,時刻保護自家的一畝三分地;所有成年雄猴都是威脅,沒有同性朋友,即使自己的孩子,長到接近成年時也成了威脅因素。我和鍾泰除了每天十幾個小時的觀測之外,聊的幾乎全是滇金絲猴。作為兩個野外獨身的男性,難免對雄性滇金絲猴多了點關注,產生了某種「共情」。
拍猴子的「決定性瞬間」
三年患難,我和鍾泰的友誼越來越深,和老龍也成了一輩子的好朋友。1992年,我又認識了一個很重要的朋友奚志農。
整整三年,除了龍勇誠和山下村民,還有偶爾來運物資的馬幫,根本沒有其他人來看過我們,而奚志農細緻、熱心,相處下來,把我們的心焐得暖暖的;二來他也極能吃苦,從昆明大城市來的人居然能和我們同吃同住,很快,我們就把他當成自己的兄弟。
對我來說,奚志農不僅是一個好朋友,更是一位領路人——是他幫我打開了攝影的大門。
1993年的德欽是國家級貧困縣,一臺最簡單的照相機都極為奢侈。白馬雪山保護區在和加州大學籤訂科研合作協議時,其中一個條件就是要求加州大學購買一臺單反照相機。
那是我摸到的第一臺照相機,掂在手裡不算重,佳能機身,再加一個75-300mm鏡頭。後來奚志農跟我們說,用的時候千萬當心,這款相機裡的材料都是塑料的,是佳能相機中最便宜的機身和鏡頭。膠捲也極為有限,整整一年只有三五個卷。奚志農來的時候也會送一兩個膠捲,一卷36張的限額,導致我們每次按快門都要給自己一個不得不按下去的理由,否則就會生出浪費的罪惡感。鍾泰對攝影的興趣沒有我的大,我很是興奮。照相機仿佛勾起了我內心某種從未被開掘的欲望,只是簡單的拉近和推遠,圖像便會變化出截然不同的意味,我漸漸上癮了。
我從「玩玩」的感覺中走出來,開始琢磨怎麼好好拍一張好的「動物照片」。那時認定的標準無非兩個:動物清晰,個頭大。可怎麼拍攝一張「清晰、個頭大」的滇金絲猴照片呢?
跟著猴子,猴子肯定跑丟,唯一的可能性就是迎著它們,猜準猴子要經過的地方,在那裡等它們。這個時候,我和鍾泰已漸漸摸熟了猴群的一般規律,對猴子遷移的軌跡能預測出十之三四。那就賭賭看!
我開始「潛伏」:衣服是深綠色,頭上、身上綁幾圈繩子,插上層層杉樹枝,提前預測好猴群行進方向,一藏就是半天。無數次,只等來一身森林昆蟲叮咬的大包。不過,有那麼幾次,猴子真的來了——
在遠處聽猴子遷移的聲音如浪濤,近到10米處時便是山崩地裂,之前清脆的撅樹杈聲漸漸聚集成風雨雷電,簡直力吞山河……滇金絲猴個頭比人矮得多,但在野生環境,卻自然生出了一股裹挾的力道。以前只是遠遠觀察,這回置身於龍捲風中心,我努力按住要炸飛的心臟,才明白永遠不要忽略任何一種野生動物的力量。這個想法剛起,我馬上又得到第二個真理:永遠不要忽略任何一種野生動物的聰明。
第三次、第四次……第N次潛伏都以失敗告終。我總結出拍攝的秘訣:一運氣,二運氣,三還是運氣。好運地猜到猴子的遷行路線,好運地在猴群來之前趕到,好運地把自己安全藏在懸崖峭壁間,好運地有猴子恰恰停在照相機前方不遠處,且,好運地不動。好運要排成一串兒砸下來,才能撞出那個「決定性瞬間」。這樣的運氣「標價」很高,一次又一次地失敗,我只是責怪自己付出的還不夠。
可沒過幾個月,這個「瞬間」居然真的砸了下來!
《守山》 肖林 王蕾 著 北京聯合出版社 2019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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