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偶然從財經媒體上看到了一條新聞:
周星馳因為票房對賭失敗,需要支付高達10億的業績補償款,甚至要變賣名下豪宅抵債。
如果不是這條新聞上了熱搜,估計很多人都不會想到——
曾經是票房保證的星爺,如今也陷入到了票房慘敗的漩渦。
造成星爺票房對賭失敗的直接原因是,周星馳最近兩年的作品票房都未達到預期。
過去三年間周星馳作為主創的兩部電影《西遊伏妖篇》、《新喜劇之王》都反響平平。
2017年的西遊伏妖篇豆瓣上被打出了5.5的低分。不過這部主創、宣發陣容堪稱豪華的電影,總票房最終達到16.49億元,位列2017年票房榜第6名,尚屬過得去。
2019年的《新喜劇之王》豆瓣評分5.7,票房只有6.19億元。豆瓣上點讚第一的評論是:星爺憑藉多年的努力,終於拍出了一部《逐夢演藝圈》。
講老梗,賣情懷,炒冷飯,一部部電影之後,網上對星爺的負面評論越來越多。
而自從星爺退居幕後之後,很多人甚至都表示:
曾經作為喜劇之王的星爺似乎也跟不上時代了。
問題在於——
後「喜劇之王」時代,我們到底應該怎樣看待周星馳和他的喜劇?
Part 1
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沒有人記得,周星馳曾經奪得臺灣金馬獎的最佳男配角。
其時是1988年,作品是李修賢監製的警匪片《霹靂先鋒》,也是周星馳的第一部電影。
這部電影令無線電視對他刮目相看,於是成就了1989年的兩部經典電視劇《蓋世豪俠》(首次當男一的電視劇)與《他來自江湖》,然後1990年就有《賭聖》。
看《霹靂先鋒》,或《蓋世豪俠》之前的其他作品,大概很難想像到周星馳打算成為一個完完全全的「無釐頭」演員。
出道之處的周星馳不是不搞笑,例如在TVB的綜藝節目《430穿梭機》裡的《黑白殭屍》就是搞笑經典,但觀乎他初期的演藝事業發展,搞笑、做兒童節目不過是折衷方案。
或者可以說,他把握有限的機會儘量發揮自己,並且把握不同範疇的演出機會。
據說當初李修賢問未拍過電影的周星馳片就要收多少,周星馳為闖電影圈說不收錢也拍,於是成就了他奪獎的《霹靂先鋒》。
在第一套電影成功後,周星馳又在警匪片《捕風漢子》擔任配角,還有跟張學友、莫少聰拍的喜劇《最佳女婿》。那時的周星馳不完全是一個喜劇演員,更加像一個多線發展、積極爭取機會的演員。
Part 2
近些年關於周星馳的非議,總繞不開「戲霸」的傳聞。
不止一次被昔日好友、同行爆料,周星馳在片場不僅當演員演戲,還修改劇本,教導演安排戲份,和攝影說分鏡,甚至連製片的活也不拉下。
電影是導演的創作藝術,演員是導演來完成作品的載體,但周星馳不掛名在導演欄,卻被視作片場裡的「太上導演」。
說積極一些,據說周星馳在《蓋世豪俠》裡非常積極地即場改對白,雖然導演也沒有打算拍傳統的武俠電視劇,但也沒有周星馳般破格。
幸好得到劇中的吳孟達支持及在中間調和,而且最後反應極佳,才成就了這套經典電視劇。
雖然周星馳當時剛剛奪得金馬獎的最佳男配角,但實在不見得在電視臺有很高的地位,以他的身份地位要即場改對白,相信需要很大的野心、勇氣及堅持才能做到。
因為《蓋世豪俠》,之後又出現了電視劇《他來自江湖》、電影《賭聖》等,周星馳的喜劇之路自此一帆風順。
這裡說的一帆風順有兩層意義:
周星馳其實成名後沒有立即成為100%的喜劇演員。
在電視劇爆紅之後的1990年,周星馳有許多電影也稱不上是純粹的喜劇。
例如:與張學友合作的《咖喱辣椒》、李修賢監製的《風雨同路》。
儘管這一時期的周星馳有發揮他的搞笑才能,或者利用他輕率不羈的形象。然而,這些電影的票房不算理想,完全及不上以周星馳為中心製作的喜劇,因此他日後成為純粹的喜劇演員可謂順理成章。
在以周星馳為中心製作的電影中,周星馳完全主導了電影,甚至可以說全部都是他的個人表演。
在《他來自江湖》中,記得周星馳在其中一集有近五分鐘的個人表演,沒有其他角色插嘴,沒有任何幹擾,TVB竟然可以給他這個空間發揮。
這種極為自我的個人表演空間在電視劇裡很罕見,在當時的香港電影就更罕見。
在《賭聖》、《逃學威龍》等周星馳發展初期的電影中,他的存在感大得讓人窒息。
反而有好些跟其他喜劇演員合作的電影票房普通,例如《情聖》、《師兄撞鬼》。
另一方面,也可以理解周星馳演喜劇的發揮空間遠比演劇情片大,至少後者需多方配合(劇本與演員)帶起觀眾情緒。
後來,周星馳去做客黃霑和曾華倩主持的《花弗新世界》。
黃霑問周星馳:
人家說你的不是,人家說你在片場那裡拍戲,導演也做了,幾乎連監製那份也做了。
周星馳回答:
我只想踏踏實實做演員,但是你不知道很多時候那些劇本差嗎,逼著你不去想不行。
重提這段歷史,因為我認為周星馳成為深入民心的喜劇演員既是他努力的成果,亦是時勢所造成—他把握了最能成功的機會與路線。
Part 3
很多人視《喜劇之王》是周星馳的半自傳作品,而不論是《喜劇之王》還是《新喜劇之王》,一開始時都嘲弄主角是讀演戲理論卻沒有感情與實戰的小丑。
站在這個基礎上繼續探討——
如果這真的是周星馳的自傳,那麼他的起點從來就不是當喜劇演員,而是當演員。
現在我們談論一部喜劇的質量,都會很粗疏地只談論好不好笑、笑點包袱的質量,但大部分周星馳的喜劇並不是單純地將笑點放在一起。
因為周星馳有利用他作為演員的技能與野心,讓他的喜劇作品更加立體。
周星馳的電影之所以能夠成為九零年代香港喜劇的巔峰,就在於他主導的作品向來拍得認真,這種認真是當時的香港電影業裡所罕有的。
眾所周知,李小龍是周星馳的偶像,所以據說周星馳一直有練功夫。
他曾在不少電影顯露他的身手,例如:《逃學威龍》在天台用腿功擊倒對手、《龍的傳人》當中有不少功夫戲、《千王之王2000》有仿效李小龍的打鬥場面,更不用說《新精武門》系列、《少林足球》與《功夫》。
另外,周星馳拍警匪片有經驗,《逃學威龍》系列、《國產凌凌漆》裡胡鬧誇張的成份不少,但演警察特工飛虎隊的部份絕不馬虎,拍得專業認真之餘又可以將搞笑元素混合認真部份,《逃學威龍2》最後決戰恐怖份子是很好的例子。
換個角度說,他部分電影立足於認真呈現的現實之上,而要建立這份現實(非純粹胡鬧),周星馳運用的不單是作為一個喜劇演員的才能,也有作為一個演員的才能。
Part 4
周星馳喜劇的另一個特點是故事性很強。
首先,周星馳不少作品的主角都可以分成兩個主要類型:
第一類是努力耕耘型,不放棄理想地拼搏,例如:《新精武門》系列、《九品芝麻官》、《破壞之王》、《少林足球》、《喜劇之王》;
第二類是最常見的覺悟型,即主角原本地位不俗,或者是一個惡人,然後遇上挫折、人生大轉變,最後憑覺悟重新上路。例如《賭聖》、《整蠱專家》、《審死官》、《武狀元蘇乞兒》、《百變星君》、《食神》、《算死草》。
這些故事線重複又重複,但這不是周星馳的獨有板斧,事實上上進的小人物與覺悟的大人物都是最討好的故事類型。
周星馳認真地拍、認真地演,展現的不單是搞笑才能,更包括以演技呈現故事的吸引之處。
順帶一提,那個年代的電影很流行「二次創作」,《九品芝麻官》惡搞包青天、《回魂夜》惡搞《這個殺手不太冷》、《國產凌凌漆》惡搞007、《唐伯虎點秋香》惡搞舊時粵語長片,還有《鹿鼎記》與《大話西遊》自不必多言……
這些作品就算故事線重複又重複,故事的包裝都可以層出不窮。
周星馳也有好些電影沒有上進的小人物與覺悟的大人物,全心「二次創作」,如《唐伯虎點秋香》、《大內密探零零發》,也增加了電影的趣味。
然而,這類「二次創作」電影在當下的香港不再流行(王晶每年都在炒冷飯,但除去《追龍》其他都難稱得上成功),可見周星馳電影的成功也建立於當年香港電影發展的潮流上。
Part 5
上進的小人物與覺悟的大人物在周星馳的電影經常出現,但這些角色其實不易演,例如要演上進小人物受挫折時的掙扎、大人物覺悟時的愧疚,都不是嬉笑胡鬧可以呈現的情緒。
所以,周星馳最被低估的,就是在胡鬧的故事中所呈現的演技。
即使這些片段在電影曇花一現,但往往讓電影更真實、或承擔起承轉合中其中一個重要環節,也讓他的電影不至於亂七八糟的胡鬧。
《賭聖》中,最後秦沛敗給周星馳後被保安拖走,周星馳望著秦的眼神由勝利中的喜悅瞬間變成同情與自省(因為之前他才被勝利迷惑);《整蠱專家》的古晶在完成計劃準備離開吳孟達、劉德華的家時,周星馳看到生日蛋糕時的感動;《九品芝麻官》,周星馳望著張敏被拖走時的不甘;《回魂夜》裡周星馳最後的掙扎;《喜劇之王》中的尹天仇想多要一份盒飯而被罵之後,那個轉身的一瞬間臉上寫滿不甘與辛酸……
當我們談周星馳的喜劇,我們幾乎只看電影好不好笑,但我們沒有細想他的喜劇是怎麼樣的喜劇,為何他的喜劇可以讓人一看再看。
周星馳式的喜劇有其特色,不是直線的胡鬧,周星馳在演感情位與認真的環節絕不比搞笑的部分遜色。然而,大多數觀眾都以電影類型的固有印象看電影,於是產生很多不合理的要求,影響他們了解電影作品。
寫到這裡,不難理解為什麼後來的香港電影圈乃至華語影壇,再也沒有能成為周星馳水準的喜劇演員。
當周星馳利用自身的強項打造有自己風格的喜劇時,而其他人卻只能模仿,甚至不停往浮誇的方向走。一開始時或者會有驚喜,但也很容易看膩,自然更難以得到演技上的認可。
Part 6
時至今日,很多觀眾都以喜劇之王的身份來看星爺,那麼周星馳現在拍的喜劇大概永遠無法滿足口味日益刁鑽的大眾的要求了。
但假如退一步想,周星馳真的想繼續拍純粹的喜劇嗎?
另外,他還想重複製作九十年代的周星馳式電影嗎?
我不知道周星馳的真正想法,但我估計他的答案會是否定的。
周星馳最後一部有重要戲份的電影是《長江7號》,周星馳算是配角。
與其說他要很搞笑地演一個父親,倒不如說他想好好地演一個父親。搞笑的部分留給徐嬌與她的同學們,而且電影的重點似乎在於親情,而不是搞笑。
這是2008年的電影,也是周星馳在幕前演出的句號(至少他仍未有計劃復出),但這電影已經明顯不是周星馳在90年代的喜劇公式了,甚至很難稱得上是一部喜劇,更加像一出溫情小品。
也許,周星馳在香港最繁榮的時間創出他的事業高峰,他讓無釐頭電影成為香港電影最重要的類型,乃香港的美好回憶與標誌。可惜,這些回憶也在綁架著他,讓周星馳成為一個符號,一個象徵著無數人記憶裡的歡笑與悲喜的符號。
因此,即使觀眾已經不再是30年前的觀眾、香港也已經不再是30年前的香港,但我們必須要將周星馳困於30年前的戲劇想像裡。
但對於早已功成名就的星爺而言,如果當初成為喜劇演員部分因為時勢做英雄,現在有名有利的周星馳無需要將自己困在這個已經被證明成功的古老模式中。
「喜劇之王」的包袱背了太久,讓他厭倦了演戲,厭倦了二十年如一日地製造喜劇。
Part 7
由周星馳獨自執導的電影看,其實他的電影一直都在不停地嘗試轉型。
第一個轉變是「談情」、說教的非搞笑成分越來越多,有時甚至不介意為「談情」、說教的故事線而減少喜劇元素,《長江7號》與《新喜劇之王》屬於這個類型。後來的《西遊·降魔篇》表面上是喜劇,但似乎野心更在於講關於痛苦與執著的大道理。
即使在周星馳90年代的電影,他偶爾會拍一些說教元素比較多的電影,例如《濟公》、《大話西遊》系列,所以他後來當導演以後的這種轉變其實並不意外。
第二個轉變是周星馳不介意讓配角被他自己更搶眼,《少林足球》、《功夫》也是如此,這與他90年代的電影模式近乎相反。即使是周星馳不在幕前的電影,笑料於角色的分布也傾向平均。
簡言之,以前他在搞笑中談情說教,現在他在談情說教中搞笑,主客易位。
所以周星馳可能真的是《喜劇之王》裡的尹天仇,一心做一個好演員(現在是導演),他現在要做可能是無忘初衷地求變,拋棄讓他成名的「無釐頭」,製作他心目中的電影。
過去做不到的,他現在有更大自由度去完成。
這其實就有點像金庸小說的新修版,很多人說新不如舊,但卻沒有去了解創作者的堅持與改變的動力,其實可能只是讀者放不開美好的過去。
不是說近年來的《美人魚》、《新喜劇之王》就是成功的作品,但重要的是我們作為觀眾是否願意公平地看待不斷求變的周星馳,尋找屬於未來的美好。
Part 8
周星馳在喜劇之王的座位上坐得太久了。
臺下的所有人都在呼喊,希望他能推陳出新,進一步,再進一步。
其實星爺沒有變,只是時代變了而已。
在那段著名的柴靜的訪談中,周星馳就曾坦言:
每天都要面對江郎才盡的痛苦,所以每天都想努力精進,想要創新。
也許,三十多年過去,已經頭髮斑白的周星馳早已不復當年的才華橫溢。
儘管他不再搞笑了,但「周星馳」這三個字顯然已成為無數人心中的一個符號。
在我們的記憶裡,他依舊是那個無可取代的喜劇之王。
謹以此文致敬星爺,感謝他留給我們的太多美好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