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枝迎春,送走寒冬萬裡雲。一片丹心,為誰苦追尋?問聲郎君:誰是夢中人?不得語,暗相思。兩心之外無人知。
真正的愛情,是兩個孤獨的人在人海裡相逢,我讓你心動,你讓我心安。遇見,只需一瞬,相愛,卻是用盡一生。從此,萬種思量,都系在那一人身上,所有的孤獨都有了忘卻的理由。
當年魏無羨被江楓眠撿回來時,才9 歲,已經當了五年的流浪兒。無人知曉,這樣一個年幼的孩子是如何熬過了一場場風雪饑寒。
他自己也不記得,父母意外身亡後,四歲的他是怎樣開始的第一次乞討;不記得多少次遭受他人的冷眼驅逐,在冷雨裡哆嗦成一團;不記得多少次與狗奪食被追逐撕咬,襤褸的衣衫上血跡斑斑……但是他始終記得陽光下江楓眠向他伸出的那隻手。
他不知道阿爹阿娘因何而死,不知道為什麼人人都對他爹娘的事諱莫如深,甚至爹娘的樣貌也早已在歲月波光裡蕩碎模糊。但他始終不曾忘卻那個深夜,才十二三歲的師姐站在樹下,伸出雙手等著接他的樣子。
要記著別人對你的好,不要記著你對別人的好。阿娘留給他的話,只有這一句他一刻也不曾忘卻。因此,他不在意天天要面對虞夫人的責罵嘲諷,不在意被人斥為家僕之子。他真的把蓮花塢當作了自己的家,無論走到哪裡,他都是雲夢江氏的魏無羨;無論走多久,他都要輔佐江澄一輩子。
前世的魏無羨天生一張笑臉,加上天賦驚人,樣樣出類拔萃,人人都以為他狂傲不馴,放達不羈,就連自小一起長大的江澄也不例外。而事實上,他與藍忘機一樣,都有一顆孤寂的靈魂。不同的是,藍忘機將孤獨塑成了冰天雪地,而他,則一直裹藏在那副嬉笑肆意的皮囊之下。
他習慣了任何事都要自己去承擔,不管有多沉重,不管肩膀是否能扛得起。這是灰暗的童年溶進他骨子裡的倔強。天地雖大,雲夢再暖,他始終是這世間的瑀瑀獨行客,無人能陪他一直前行。從夢斷蓮花塢,到夜奔亂葬崗,再到血洗不夜天,他與雲夢寸寸割離,與江澄漸行漸遠,到最後,終於只剩他一人,為這天下所棄。
前世的獨木橋,他走得很累,很苦!一生坎坷事,幾折飲酒歌。所有的謾罵、誣衊和討伐,他都習以為常。唯有道義在心,支撐著他在不可為中奮力而為。
原本他以為這一生也難逃前世的宿命。冤讎未解,夙敵仍在,別有人間行路難,他不過就是風中飄絮雨中浮萍,在此茫茫塵世求得一隅苟安。身前,不會有人為他擎天支傘;身後,不會有兄弟相依。
所以,這一次,當藍忘機背著他衝出金鱗臺,穩穩地回應了他一聲「我在」時,寥寥兩個字恰如星子,墜入他幽暗的心河,光華流轉,化成了一團火,灼得他眼眶發熱,心口發疼。在龍膽小築,藍湛斬釘截鐵回復藍曦臣的一個「信」字,更是瞬間碎了他的孤苦與彷徨。
他一直以為,只有曾經生活在蓮花塢的江家人和那些早已冤死的師弟們是他的至親,而這一世他沒有任何親人了。這一刻他才猛然發現,原來,還有一個人他可以全心接納,他不會只是孤鴻隻影;原來,他也可以脆弱,不必總是那麼堅強,有一個人一定會挺身而出,站在身前替他遮擋風雪。一聲「我在」,成了這一世最能讓他安心的回答!
他很遺憾,為何沒能在前世就認清自己的心,白白蹉跎了最好的年華。我自流浪到天涯,君似明月在長空。是不是,當年就是這樣的自慚形穢讓他不敢靠近呢?
如今,不管藍湛是怎樣的心思,反正他已經沉淪了。他願意在藍湛面前坦承自己的虛弱,喜歡倚靠在那堅實的胸懷裡,任由自己在清冷的檀香裡迷醉;他願意將自己的一切交付到那人的手中,渴望與之骨血相融,生死與共。
於是,亂葬崗上,他會對藍湛說:「我想做一件事,你陪不陪我?」因為他相信,一定能得到他想要的回答;於是,他把自己繪成了一面召陰旗,因為他知道,只要藍湛在,就一定能將生死託付;於是,他想帶著藍湛去他曾經走過的每一個地方,因為他很想將藍湛的氣息填入生命的每一處空白。
時隔十六年,他終於又回到了蓮花塢。其實,不能說是「回」,重建的蓮花塢更加恢宏,可是再也不是能容他棲息的蓮花塢了。他住過的屋子早已找不到蹤影,沒有了師姐,沒有了蓮藕排骨湯,而他,不過是一個過客,這裡,不曾保留他半點存在的痕跡。
從亂葬崗到蓮花塢, 「忘恩負義」「喪心病狂」這兩頂他戴了十幾年的帽子,終於易主給了金光瑤。可是,魏無羨已經不在意了這個。他不想再呆在那裡看著滿堂的吠影吠聲,便引著藍忘機出了蓮花塢。
他想請藍湛吃小食,才想起自己身無分文,藍湛淡聲說道:「你現在也不用付錢。」他不敢猜藍湛說這句話是何用意,但是尷尬之外,更多的是一種溫暖鼓蕩於胸。
一路上,他指給藍湛看每一片蓮塘,每一棵大樹,細細地講述自己在這裡幹過的每一件壞事,被自己逮過的山雞,和自己打過架的小夥伴……他也不明白,為什麼會那麼急切地想讓藍湛知道自己的一切:童年、少年、受過的傷、吃過的苦、灑過的歡笑……
前世的魏無羨看起來風流多情,實則感情上一片荒蕪。他不會輕易地愛上一個人,同樣,也不會輕易接受別人的愛,萬千人中,入了他心的不過只有一個藍湛罷了。只可惜年少時輕狂成性,不懂朦朧情思,後來的他,又自慚不是梧桐樹,安得朝陽鳴鳳來,生生與愛情擦肩而過。
重活一世,明了自己的心意後,他反而失了從前的跌宕不羈。燈火依舊人非昨,眼前的藍湛高貴端華深不可測,早已不是前世的青澀,他不敢揣測藍湛的心思,屢屢小心試探,想安放自己患得患失的心,可又怕真的只是自己的一廂多情。
其實,他不明白的是,最是相思不可刪,再灑脫的人,也敵不過愛情的磨礪,正因為愛得深,才會如此的小心翼翼。更何況,藍湛早已契入他的靈魂,不可剝離,這份感情醒得太遲,愈發多了一分燎原之勢,他又如何能克製得住!
幼時在雲夢爬過的第一棵樹就在眼前。魏無羨忍不住又爬到了樹頂。在雲夢,這棵樹與蓮藕排骨湯一樣,都是他最珍貴的記憶。
指尖一觸到樹身,一股酸楚便直衝上眼眶。藏在枝葉間,仿佛又回到了9歲時的那個深夜,幼小的他一個人抱著樹幹在夜風裡無聲地顫抖。離開了夷陵,一切都無比陌生,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讓他覺得自己與這裡是那麼的格格不入。無助、迷茫、悲傷,重重包裹,他就如失了浮木的溺水之人,看不見生機,看不到希望,直到耳畔傳來那聲軟軟的呼喚。
一襲白衣,一盞明燈,是他此生見過的最美的圖畫;那聲「阿羨」是他兩世都不能忘卻的最溫柔的聲音。原本寄人籬下的惶惑便在這溫柔中一點點融化了。那一次,瘦小的師姐沒能接住他,從樹上掉下後傷了腿,但是,伏在師姐背上,緊緊地摟著她的脖子,他覺得自己尋到了安寧的避風港。
光陰荏苒,他歷了兩世。樹下仍是那一襲白衣,但師姐早已忘川路遠。他怎能忘記不夜天師姐最後含淚的目光,怎能忘記那白衣上斑駁的鮮血!當年他犯下的錯,又該去何處尋找到救贖!
模糊的視線裡,樹下的那人正專注地看著樹上的他。不知是不是錯覺,藍湛似乎想伸出雙手,就如當年師姐在樹下一樣。魏無羨忽然有了無法遏制的衝動:「如果他接住我,我就……」然後撒了手,往樹下掉去。
他也說不清究竟是在期盼還是在許諾。藍湛接住了他,或者說是他抱住了藍湛,不管是哪種,這次他沒有摔倒,沒有鐫刻在記憶深處的疼痛襲來。他把臉埋在藍湛的肩上,鼻尖縈繞著日漸熟悉親近的淡淡檀香,不知為何,盈在眼眶裡的一滴淚終於悄然滑落,滲入衣衫。
他不想抬頭,不想鬆開緊摟的雙手,不想離開這個可以讓他忘卻自我的懷抱。這懷抱沒有記憶中師姐的味道,但是更可靠更心安,他心甘情願地想把自己的餘生交給這個人。
莫言說:極致的喜歡,更像是一個自己與另一個自己在光陰裡的隔世相逢。願為對方毫無道理地盛開,會為對方無可救藥地投入,這都是極致的喜歡。
魏無羨知道自己真的已經愛到了極致!
前世的他一直在孤獨中走到生命的盡頭,而現在,他害怕那樣的孤獨,他很想眼前的這個人能陪著他,一起行到水窮處。他曾經把雲夢當作自己的歸宿,而現在,他知道,藍湛才是他要奔去的方向,他只想與他攜手,一生一世一雙人。
在江氏祠堂,他與藍湛給江氏夫婦奉香。這是他的小小心思,恭恭敬敬的兩拜,一拜算是拜天地,二拜算是拜父母,這便是他把自己的一生託付給藍湛了。
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此生最大的幸運,是在回首的一刻遇見了你;餘生最大的幸福,便是你不離,我不棄,以情為墨,以愛為筆,在時光卷書上,描畫你我相依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