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時,天搖地動的一刻,羅正華從教室裡衝出去,手裡還緊緊捏著兩頁家長談話筆錄,想著以後還有用。沒想到他再也沒能回到講臺。
六年無休無止的疼痛,把這個優秀班主任、見義勇為救學生的英雄,變成了一個深夜砸東西、自殺過好幾次、天天喝酒的男人。
疼痛
肩膀被砸傷後,羅正華感覺左手的功能「消失」了,沒法用;但同時,左手的存在又很「突出」。
從左肩到胳膊到手,一條線下來,麻、脹、痛,難以承受的知覺,如影隨形,幽靈般揮之不去。
特別是神經撕脫造成嚴重的神經痛,沿著肩膀爬滿整條手臂,像觸電,像針扎,像火燒。
山呼海嘯,日日夜夜,黑色的閃電纏繞羅正華的左手,不停地在刷著「存在感」。
「每一分鐘,每一秒鐘,都在疼。沒有不疼的時候。剛開始,疼得厲害時,用手去掐,結果木木的,才發現疼得好像不是那個地方。又說不上到底是哪裡疼」。
和病友們一交流,很多人都說,是幻想出來的第三隻手在疼。
神經損傷帶來的疼痛,實際上是一種神經元的異常放電。大腦不斷感知錯誤信號,告訴自己,「我在疼,我在疼」。有些醫生說,最好的辦法是轉移注意力。想開點。
「但我沒辦法,不想還好,一想更疼。」
意志可以控制精神嗎?人真的能夠戰勝自己的神經嗎?
在看病時加入的好幾個病友群裡,羅正華看到的真實世界,有個老爺們疼得非要去截肢,可截肢後還是疼,有個女孩子自殺了。
慢性疼痛患者常常伴隨自殺風險。2018年9月,美國疾病控制與預防中心的研究人員發布了新收集的數據。從2003年到2014年,研究人員發現有12萬3千餘人的自殺人群中,9%的人曾與慢性疼痛作鬥爭。
很多人沒有辦法靠自己的力量掙扎出來。
死亡容易,活著太難。
如果疼痛的滿分是十分,羅正華覺得自己有七八分,且從無間斷。
隨時會坐立不安
虛幻
剛開始,吃過強效止疼藥,不到一年,連阿片類藥物都沒了效果。親戚朋友給他找過五花八門的土方子、神仙灰、理療,也沒用。最近兩年,他索性什麼藥都不吃了,「吃什麼都沒用」。
羅正華愛上了喝酒。
喝酒成了他生活中唯一開心的事。一周七天,至少有五六天,他都會出門和朋友吃飯、吹牛、喝酒,當地人自己蒸的燒酒,五六十度,一頓喝半斤。推杯換盞、酒酣耳熱之間,注意力分散了,沒有那麼痛。
喝醉了,回家有時候會發脾氣,摔摔打打。妻子小雅(化名)忍受著丈夫的脾氣,體諒他趁著暈乎勁兒才能睡著。就像一團烏漆墨黑中,閃開一條縫。片刻安寧。
他在朋友圈裡寫下對自己的失望:「我的人生最大的缺點就是照顧不了自己,還天天用酒麻醉自己,這樣的日子何時是個盡頭」。
在最初的一兩年裡,羅正華好幾次想跳樓,都被小雅死死拉住。有一次喝酒後獨自回家,在路上摔進了溝裡,暗夜深長,天寒地凍,想就這樣躺著、去死,不想再掙扎。不知過了多久,突然電話響了,小雅說女兒還在等他。
一個霹靂打在羅正華的腦子裡,他想起還在上初中的孩子,出事後孩子哭過幾個月,他再一死,更對不起孩子,對不起妻子和家人。他給同事打電話,告知自己的位置,被救了出來。之後,再也沒有尋死過。
靠著酒精,羅正華一般凌晨一點左右睡著,一兩個小時就疼醒一次,好不容易再睡著,再疼醒。熬到天亮,每天只能睡兩三個小時。
疼痛像一個冷酷的石匠,日日夜夜在敲打著。不管是在學校巡邏、寫材料,還是看電視、刷手機,生活永遠被無數次打斷,會隨時低下頭去,坐立不安,站起來到處走,那是因為疼痛突然變得劇烈起來。無緣無故。
幹什麼都沒心情,幹什麼都幹不好。
一個被疼困住的人。就像過了個「假」日子。
羅正華人還在,不缺胳膊也不少腿,和別人一樣工作、生活,也出門玩。可實際上,他再也不能認真投入任何一種情緒,再也不能放鬆地去感受食物的美味、電視劇裡的喜怒哀樂、風景裡的悠然,再也感受不到這世間的美好和有趣。
別人的世界裡有氣象萬千,他的世界永遠在下雨。
疼,是一場永遠也不會停的雨。
雖然外表看起來乾乾淨淨、體體面面,可羅正華覺得自己永遠停在了血肉模糊躺在地上的那一刻。
被疼困住的人
地震
2014年10月7日,國慶節長假的最後一天,景谷二中的學生陸續返校。最後一堂晚自習課後,初三年級236班的班主任羅正華在辦公室和家長談話,看出被叫來的家長喝了酒,羅正華叮囑他,「騎摩託回去要小心」。
就在此刻,房間劇烈搖晃,燈光忽明忽暗,牆面像農村「篩簸箕」一樣狂抖,桌子上的書、本子、筆噼裡啪啦掉了一地。
21時49分,雲南省普洱市景谷傣族彝族自治縣發生6.6級地震,震源深度5公裡。震中位於永平鎮,正是景谷二中所在的鎮。
五個老師、一個家長、一個學生,飛快地往外跑。坐在裡面的羅正華跑在最後,衝出門口的剎那,他下意識地扭頭看了一眼,236班就在隔壁:燈還亮著,裡面有人!
他毫不猶豫地轉身,奔進教室,果然,幾個值日的學生還沒離開,有人想跑,有人想躲在桌子下面。一邊喊著快跑,一邊把學生們「趕」出教室,他又成了逃命隊伍的最後一個。
這次,跑出教室沒幾步,一大塊水泥從天而降,把他砸倒在地,頭破血流。
在地震中受損的校舍
比起額頭擦傷,更驚悚的是,看到衣袖空空墜下,羅正華感覺自己的胳膊像是沒有了,他朝著同事大叫,「我手掉了!」
其實手沒有掉,只是軟綿綿的,慢慢越來越重,想動動不了,想抬抬不起。
羅正華被送到了昆明雲大醫院,診斷是,臂叢神經根性撕脫。在昆明住了三個月,他和愛人又去了上海華山醫院,前前後後做了五次手術,其中三次是神經移位手術,一次神經松解手術,一次功能重建手術。醫生想把他的神經重新接好,恢復左手的功能。
也不能說沒效果,胳膊能動一點點,但手還是沒勁,拿不住東西,更做不了精細動作。相當於廢了。
第五次手術後,他放棄了。
積極治病一年多,曾經是多年「優秀班主任」的羅正華,沒能再回到講臺。學校為了照顧他,讓他轉崗做後勤。他還是天天去學校上班,但一切都不同了。
羅正華成了救人英雄,他收穫了三本鮮紅的榮譽證書:景谷縣2014年度見義勇為先進個人、普洱市2014年見義勇為先進個人、第三屆普洱市見義勇為模範。以及一本殘疾人證:三等殘疾。
他失去了自己的左手。
三本紅色的榮譽證書
豪賭
還是在病友群,2019年底,羅正華看見有人說,深圳有個北京來的神經外科專家,厲害得很,會做一種神經毀損術,做完就不痛了,神得很。
之前羅正華打聽過北京的醫院,也知道宣武醫院的神經科在全國數一數二,但沒去成。再次看到北京專家的信息,他心裡一陣狂跳。
群裡當場就有人說,這個手術,不能行不能行,神經這麼複雜,給燙毀了,萬一好胳膊好腿也受影響呢。還有人說,做得不好會癱,到時候下半身都不能動了,這風險大著呢。
羅正華心裡的小火苗有些動搖。
過了年,熬過新冠疫情爆發期,2020年夏天,有人真的出發去了深圳。幾個禮拜後,群裡好消息傳來,手術做完了,不痛了,一切正常!
羅正華立刻加上了那個人的微信,打聽到他去的是深圳大學總醫院,主刀醫生是神經外科主任陶蔚教授。
手機裡的病友群
第一次給陶教授打電話,羅正華親耳聽到了她的聲音,說話簡練、乾脆,聲音不大但很堅定,讓人心裡踏實。
得到了肯定答覆後,他又一口氣加上了科室陳富勇醫生、付維亮醫生、魏明怡醫生的微信。東一點西一點地問,是不是真有希望不痛,哪怕一點點呢。
醫生們告訴羅正華,脊髓背根入髓區(DREZ)毀損術,是解決神經疼痛的「終極大招」。也是陶主任2003年在協和醫院開始嘗試,後來在宣武醫院做了十多年的拿手絕活。
手術安全性是可以的,沒出現過做癱了的情況,最主要的風險是深度不夠、效果不到位,也是早期的情況,現在手術已經是越來越成熟,越來越穩定。
沉默了好幾天,心裡的火苗越燒越旺,像有風在吹。羅正華跟小雅說,想好了。
「做!就算是腿不能動了,我也要做。」
11月下旬,羅正華和小雅,從普洱坐飛機來到深圳,帶著侄兒送的一床羊毛被、兩雙拖鞋和一個臉盆,住進了深圳大學總醫院神經外科。
他下定決心,最後賭一把。
在深大總醫院神經外科病區
贏了
入院後,經過檢查,羅正華的左側脊神經C5感覺減退約30%,T1支配區感覺缺失70%,C6-C8支配區感覺缺失。臂叢神經磁共振檢查結果:左側臂叢神經撕脫(C5部分撕脫,C6-T1完全撕脫伴根袖囊腫),感覺缺失的位置與受傷神經的位置完全對得上。
這類撕脫後運動功能和感覺功能完全缺失,並且伴有劇烈疼痛的患者,正適合用「終極大招」脊髓背根入髓區(DREZ)毀損術。
2020年11月25日下午,羅正華剃了個光頭,26日一大早被推進手術室,面朝下趴著,頭皮連接電極片,全身麻醉。
陶蔚主任醫師主刀、陳富勇副主任醫師做助手,在麻醉醫生和手術室護士的配合下,開始手術。整個過程大致分三步。
第一步,打開。在脖子後面切個約15釐米的口子,拆掉一部分骨頭,切開硬脊膜,完整暴露脊髓。
第二步,毀損。仔細辨認脊髓背根入髓區,找到疼痛相對應的位置,用專門的雙極電凝進行熱凝毀損操作。
第三步,關上。按照解剖結構逐層關閉,同時使用脊柱內固定系統,把拆下的骨頭再裝回去。
為了最大程度保護神經功能,操作嚴格在神經電生理監測下進行。在頭皮和肢體各個部位連接電極片,實時監測脊髓功能。在感覺誘發電位提示下降50-70%時,就需要小心戒備。
數據始終只是參考,陶蔚更多的是憑藉經驗判斷,不能一意孤行,也不能心慈手軟,拿捏需要恰到好處,不能多一分,也不能少一分。
陶蔚、陳富勇在手術中
陶蔚和陳富勇配合默契,最關鍵的毀損步驟,鏡下操作只花了二十分鐘。但前期的打開、後期的關閉,仍需要平心靜氣、精雕細琢。
最終,手術用時5個小時順利完成,出血50ml。術後安排在恢復室觀察,清醒之後,晚上五點多,羅正華被送回病房。
陶蔚第一時間去病房查看,問他,「還疼不疼」?
羅正華身上插著管子,聲音微弱但認認真真地說,「不疼了,手不疼了。就是有點麻脹。」
陶蔚用叩診錘認真檢查完雙腿和腳底,大聲說:
「手術效果就看一下臺,現在不疼了就是不疼了。腳沒事,能動,功能不受影響。麻脹厲害,跟術後神經水腫期有關係,後面會改善。羅正華,放心吧,好好睡一覺!」
站在病床一旁,緊張了一天的小雅,頓時紅了眼睛。
小雅守在病床前,餵飯、擦身、護理,協助翻身,脖子絕對不能扭動,必須跟著身體一個角度動。時間被細細碎碎地填滿了,但是心裡很踏實。她終於不用再擔心這個人消失在某個黑暗的角落。她終於可以把丈夫、孩子爸爸,真正地拉回來了。
堅持了七八天後,羅正華戴上頸託,終於被批准坐起來,一身都輕鬆了。他和小雅現在竟然可以早早睡覺,一睡就睡一晚上。
他再也沒有被疼醒過。
笑容回到了羅正華和小雅臉上
絕招
和羅正華過山車一般的心情不同,DREZ毀損術對於陶蔚只是常規手術,從2003年到現在,她已經做了17年,有效率高達90%,心裡十拿九穩。
像羅正華這樣的臂叢神經撕脫,神經已經斷裂到無法修復,DREZ毀損是終極的一招,也是非常有效的一招,能消除疼痛,精準打擊,反而是慢性疼痛治療手段中,最立竿見影的方法之一。
脊髓就像一根粗的電纜,不同的神經就像一些小的電線,手術的目的是找到傳遞異常疼痛感覺的那個位置,然後把它破壞掉,避免它亂發疼痛的信號。
DREZ毀損術對醫生的專業能力和經驗要求非常高,既要適度毀損,又要避免出現併發症。毀損範圍過寬、過窄、過深、過淺,都可能造成運動、感覺障礙或者效果不好等問題。
脊髓背根入髓區毀損術手術示意圖(付維亮醫生手繪)
陶蔚全程參與了這個「終極大招」在國內從無到有的摸索和發展。
最初是在協和醫院神經外科,看到太多被疼痛打倒的人,帶狀皰疹後遺症、臂叢神經損傷、三叉神經痛、癌症疼痛等等。曾經有個中年男子已經約好了排期手術,結果手術前三天,消息傳來,他在家跳樓了。
這成了陶蔚心裡的一道異常放電,永遠有疼痛的感覺。儘管她明白,這些病人已經煎熬太久,遲早都會有崩不住的一天,但正因為這樣,她不想放棄。
1972年,法國人發明脊髓背根入髓區毀損術。2003年,陶蔚出國訪學,發現國外有不少神經外科醫生在從事疼痛治療,有一本厚厚的全英文版疼痛的神經外科學。她買下了那本書,回來後,通過詳細閱讀、查閱資料、模擬操作,陶蔚靠著一股拼勁啃下了這個術式。
第一例毀損的患者是工傷導致脊柱骨折、脊髓損傷、截癱後下肢疼痛多年的中年男子,手術一做完,他聲音顫抖著說,「不痛了!」
「也許是我運氣好,最早的幾例DREZ手術,效果都特別好」,陶蔚在這條路上堅持向前,後來她加入宣武醫院,與志同道合的李勇傑教授一起,不斷磨鍊,成為國內開展此類手術數量最多的醫生之一。
2017年,陶蔚從北京南下深圳,把絕招帶到了廣東,全國各地的疼痛患者追隨而來,源源不斷。神經外科成了年輕的深圳大學總醫院最熱門的科室之一。
神經外科有一連串對付疼痛的辦法,比如只用針眼大創傷就能止住疼痛的射頻治療,一個釐米切口就能解決椎間盤突出的內鏡手術,還有往體內植入電極的脊髓電刺激和腦深部電刺激術。
真正必須要用到脊髓背根入髓區毀損這種「終極大招」的患者相對來說數量並不多,通常是工傷、交通事故、意外傷害的劫後餘生者,他們每個人被痛苦折磨了太久,臉上永遠帶著從深淵向外凝望的肅然。
每當看到患者重新露出笑容的一瞬間,陶蔚都會覺得,那是一種非常真實的感覺。她成了從深淵回到世間的「擺渡人」。
手術室裡的陶蔚
值得
羅正華可以下樓散步了,小雅每天陪他下樓,到處轉悠。院區路邊有一排芒果樹,深圳的冬天不太冷,葉子還很蔥蘢,總是讓人想起家鄉的芒果。景谷特產象牙芒果,被譽為「芒果之鄉」
羅正華迫不及待想回景谷,回家。
景谷傣族彝族自治縣,隸屬於雲南省普洱市,位於雲南省西南部。橫斷山系縱谷區南段無量山脈分支,境內山地、高原、盆地相間分布,最高海拔2920米,最低海拔813米。
家鄉的大山,是金庸小說裡的無量山,藏著武林高手的神仙洞府。
景谷縣城(圖片來自百度)
羅正華受傷後,原先住一起的母親不想拖累唯一的兒子,自己回到了老家的壩子上,離羅正華家兩個小時車程,也是在大山裡。平時幾天打一次電話,說的最多的就是:「阿發,還疼不疼啊?」
這次兒子出門治病,她硬塞了一萬塊錢。
女兒也想給錢,用自己的學費,困難補助的退款。今年考上了德宏一所大學的女兒,是羅正華心裡的驕傲,也是歉疚。如果不是因為自己的病,可以把她培養得更好,會有更好的前途。
「專業選的師範,她自己還是想當老師。如果學得好,以後可以繼承我。」
2020年12月17日,羅正華回到了景谷二中,在地震後重建的寬敞校舍裡,莘莘學子清朗如初,高三班級的後牆上掛著橫幅:「不苦不累高三無味,乾坤未定你我皆是黑馬」。
羅正華的朋友圈照片
看著他們,羅正華的眼裡有燦爛星河。
晶報記者 | 羅丹 通訊員 | 王蘇琦
晶報編輯 | 羅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