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內容為虛構故事,如有雷同實屬巧合。
1
端午,天氣悶熱,溼氣蒸騰。
蘇年到家的時候,家裡正是熱鬧。橘色的沙發上,一對中年夫婦正襟危坐,滿臉傲嬌。母親則正微佝僂著身子和他們說著什麼,臉上掛滿了討好。對面,坐著她那個時刻優雅的姐姐蘇年,旁邊還有個滿眼欣喜的男子。
熱鬧的氛圍,堆積如山的禮盒,不難猜出這裡正進行著一場歡歡喜喜的提親大戲。只是她的到來,似乎是把這場如火如荼的大戲給戛然而止了。
「這位是?」見有人進來,中年婦人抬頭打量著問道。
「小妹,你回來了?」婦人話音剛落,對面的姐姐蘇棉忙站起來道,「媽最近一直念叨你呢,我正說晚上要給你打電話呢!不是姐姐說你啊,媽這麼多年一個人帶我們這麼辛苦,她現在身體不好,你也別只顧著掙錢,也得抽時間回來看看嘛!」
她說這話的時候,滿臉笑意,語氣嗔怪,活脫脫一個孝順寡母的長姐模樣。要是小時候,蘇年早就笑嘻嘻地衝過去,對她又是認錯又是感謝了。
只是這兩年,她早已經看透了她,便再也不能沒心沒肺地跟在她後面姐姐長姐姐短了。
「姐姐說的是。」想到這,蘇年順了順肩膀上的背包笑道,「只是我要是拋下了工作,還哪裡來的錢給母親買房供開銷呢?難不成用姐姐的工資?」
「你,你這是哪裡話?」似乎是沒想到蘇年這麼不顧及場合,蘇棉的臉色有點不太好看,「你我同為姐妹,誰孝順母親都是應該的。若是母親有需要,我自然也是義不容辭的。」
「嗯,姐姐的孝順整個小區都是知道的。」蘇年點頭,不慌不忙地抬眸道,「只是姐姐,你身上這件連衣裙價格不菲吧,以你的工資情況,怕是一個月都要吃泡麵吧?」
「你......」蘇棉氣結,習慣性地把目光投向沙發上的母親。
「兩位別介意啊!這丫頭我從小把她慣壞了......」見她這般,母親愣了愣忙對著旁邊的中年夫婦點頭哈腰道。隨後,她朝蘇棉使了個眼色,把蘇年扯進了臥室。
蘇年揚起嘴角,沙發上中年夫婦的交頭接耳她已然看在眼裡。
「你怎麼這個時候回來了?」猛地關上臥室的門,母親眉頭微皺著詢問她。
「哦,公寓裡這兩天水電維修,我就回來住幾天。」扯了扯嘴角,蘇年低頭道。
「這樣啊......」母親頓了頓,「那,大概什麼時候修好啊?」
「不知道。」蘇年背過身去,把被母親拽掉在手腕處的背包放在了她那張破舊的兒時課桌上。
「哦......」母親朝客廳方向望了望,心不在焉地回答裡儘是不情願。
「怎麼?」蘇年扭頭問道,「不願意?上門女婿來了,親閨女都不讓進門了?」
「你小點聲!「母親聽到這話忙示意她,「那兩個老不死的聽到這話,就更不同意你姐和他兒子的事兒了!」
「哦,那你的上門女婿的夢不就泡湯了?」
「你懂什麼!憑你姐的模樣手段,那趙小軍還不對她唯命是從?上門女婿的事情,先結了婚再說!」
「呵呵......我累了,想先休息會兒。」冷笑一聲,蘇年坐在了自己狹窄的小床上,不想再多說什麼。
「那好吧......」見她這樣,母親也不再多說什麼,只是轉身的時候還是試探道,「你和姐姐那些事兒都是不懂事的小打小鬧,你沒放在心上吧?」
「小打小鬧?」蘇年坐起來,「你這當親媽的都認為那是小打小鬧,我還敢說什麼呢?」
「年年......我已經老了,真的不想再折騰了。」母親聽了低下眼瞼,雙手微垂,唉聲嘆氣,仿佛正遭受著這世間最難挨的疲憊。
她很習慣做出這種表情。這麼多年了,只要蘇年沒有聽從她的安排,她便會做出這種表情。嘴裡,自會帶著一大串的抱怨和心酸......
「出去吧!她結婚的這事兒我不會祝福,但也不屑摻和。」揉了揉脹痛的太陽穴,蘇年淡淡地擺了擺手。
「好好,你休息,你休息......」聽到滿意的答案,母親快速收起了那副悲天憫人的模樣,邊笑邊給她「貼心」地關上了臥室的房門......
很快,客廳又傳來一陣嘻嘻哈哈的寒喧聲......
疲憊,好笑,無奈,沉默。
饒是這般悶熱的天氣,蘇年的周身仍冷意四起。嘆了口氣,她把自己扔到了小床的某個角落,閉上雙眼,似乎一切都歸為了平靜......
2
蘇年,蘇棉。
花開並蒂,她們本是一對同根同源的姐妹花。
「年」「棉」二字,則是取自父母名字中的最後一個字。似乎是冥冥註定般,取父親字的蘇年如父親一般,相貌平平,學習平平,風風火火得像個假小子。而取母親「棉」字的姐姐蘇棉,則繼承了母親的好基因,模樣甜美,成績優異,從小就是周圍人讚揚的「別人家的孩子」。
外人肯定以為蘇年是不喜姐姐蘇棉的,畢竟姐姐比她優秀那麼多,她說不定是很有壓力的。但其實不然。相反,有個這樣優秀的姐姐,那時候的蘇年是非常引以為傲的。
懷蘇年的時候,母親是想全個兒女雙全之願的。只是誰想到,生下來仍舊是她這個小丫頭。但所幸,父親是個隨性的人,倒並不在意這個。至於母親,雖然多次表達出遺憾,但在父親的勸慰下,她也就得過且過了。
父親是教師,工資雖然不高但到底也算是當時很吃香的工作。那個時候生活條件的要求不高,母親便在家裡看顧他她們。總的來說,這個四口之家的日子還是很令人豔羨的。只是母親看到風風火火假小子般的蘇年,總是戲虐她要真的是個小子就好了,這樣也就不用看那七大姑八大姨的白眼了。
「那有什麼!」那個時候,蘇年總會昂頭挺胸道,「就把我當個小子就好了!我力氣大,不比村子裡那些小屁孩兒差啊!」
「好好好!」母親就會笑道,「那以後你就是我們家裡的小男子漢了,你可得和父親一樣,好好保護我們這個家啊!」
就這麼,不知道是天性使然還是母親潛移默化的影響,蘇年便這麼如同男孩子般地走過了她的兒童時期。
家務活,她搶著幹。有好吃好喝的,她也總緊著家裡人吃。而對於漂亮優秀的姐姐,她也是喜歡得緊。好吃的東西先給她吃,好玩兒的東西先給她玩兒,集市上看到漂亮的衣服她會謝絕姐姐的相讓,咧著笑告訴她自己長得不好看,穿了這衣服也是浪費......
她想,村子裡別家小孩的姐姐都是普普通通的,沒什麼過人之處的。只有她的姐姐,人長得好看,學習也十分優秀,走到哪裡都是焦點,她是多麼榮幸啊。
因此,大大咧咧慣了的她,這個時候對姐姐的那些讚揚聲雖有點羨慕但卻是沒有嫉妒的。這些羨慕裡,有的只是對姐姐的佩服和對自己的無奈,且很快被那種與有榮焉的崇拜感給替代了,哪裡就會存什麼壞心思呢?
那是她的親姐姐啊!這個世界上除了父母就只有她和自己最親近了,她那麼好,那麼美,她怎麼捨得去排斥她呢?
3
父母恩愛,姐妹和諧。
那時候的蘇年,以為這樣的日子會持續一輩子。
只是猝不及防地,這場夢在她12歲那年竟就戛然而止......蘇年後來經常想,如果不是那年父親的意外去世,現在的這個家庭會怎麼樣呢?是一如既往的和睦還是終究被戳破皮囊裸露在殘酷的現實裡呢?
可惜,這個世界沒有如果。跳過了那場和睦依舊的夢,剩下的就只有無處可逃的現實。
父親是因為意外車禍去世的。昏暗的傍晚,偏僻落後的村子,矮小甚至幾乎已看不清楚油漆噴出名字的校門口,最後一個離校的父親被一輛黑煙直冒的拖拉機掃到,掉進了旁邊一條早就乾涸的河。
那條河裡,沒有一滴水。河的四壁,泥土堅硬光滑,早就被村子裡大大小小的孩子爬上爬下變成了個「天然滑梯」。這個鄉村的「天然滑梯」,有附近的大人在那裡上上下下,把自家劈好的溼柴在太陽底下晾曬。有到處亂竄的孩童光著腳丫,玩得不亦樂乎。就連她們兩姐妹,也經常在這裡過家家......可她怎麼也沒想到,父親竟把性命就葬送在了這裡。
夜幕降臨,父親被拖拉機掃到河底時後腦勺撞到了一塊大石頭,當場便沒了氣息......
蘇年是家裡第一個去看父親的。他被村子裡的人抬到小路上,躺在那裡一動不動,兩隻腳光著,一隻洗得發白的手工布鞋散落在腳邊,後腦勺處印著一片黑紅駭人的印記......
那是蘇年第一次經歷死別。她想喊爸,想去扶起他,想過去幫他把鞋穿上,想去帶他看大夫......可張開嘴,卻變成了一句無關緊要的話。
「嬸兒,我爸的鞋怎麼只剩下一隻了?你看見他另一隻鞋了嗎?」
這話說完,旁邊幾個大人就抹起了眼淚。當時蘇年腦子裡下意識地不明白他們哭什麼,她只是問問,沒想讓誰賠啊......這個時候,她才吸了吸鼻涕挪到父親身邊蹲下來,拿起旁邊散落的那隻布鞋給父親穿上。可經常給父親穿鞋的她,折騰了半天竟怎麼也穿不上......
「年年,別穿了......」旁邊的嬸兒哽咽著伸出手想拽起她,可她卻低頭咬著嘴唇繼續穿,嘴裡說著「我爸不喜歡光腳。」
沒等她穿好,母親和姐姐就來了。見到自己另外的至親,蘇年的眼淚猛地就掉了下來......
「媽,對不起,我爸的鞋我沒穿上。」她說。
歇斯底裡的呼喚,捶胸頓足的號叫,成串而落的眼淚,母親撲在父親身上哭得昏天暗地。旁邊的姐姐,則是邊哭邊詢問她是怎麼回事。
「我不知道啊姐......」蘇年晃晃悠悠地走過去把父親那隻鞋遞了過去,「姐,你給爸穿上,你知道的,他老說他是老師,不喜歡邋裡邋遢的。」
她以為姐姐會明白的,她以為姐姐會幫她給父親穿上的。可下一秒,姐姐就狠狠打落了那隻鞋。
「蘇年!爸爸都死了你懂不懂!穿不穿鞋都無所謂了!你不幫著問問是誰的罪魁禍首,現在搞這個有屁用!」姐姐罵道。
「不是......」蘇年臉憋得通紅,往日嘰嘰喳喳的她這個時候竟說不利索一句話。
但是她知道,爸爸就是不喜歡光腳的。就算天氣再炎熱,他也總會穿得齊齊整整,中規中矩。也會有人嘲笑他矯情假正經但他都不以為意。
他總會在家裡說,拿了粉筆,就得有個老師的樣子。
因此,在母親和姐姐嚎啕大哭的時候,她卻只呆呆地握著那隻洗得發白的老布鞋,那不知所措的模樣像極了一個沒了思想的傻子......
4
父親另外的一隻老布鞋,蘇年到底是在那條河裡的雜草裡面找到了。
找到那隻布鞋的那天晚上,天空漆黑如墨,伸手不見五指。蘇年一個人窩在河底的一堆木柴後面,抱著那隻老布鞋瞪著一雙眼睛,直到天邊泛了白......
那時候的蘇年以為,父親的這場意外肯定是她這輩子最難以扛過的一段難過了。可後來的後來她才明白,除卻死亡,活著,才是最戳人心肺的艱難。
客廳裡又傳來了一陣笑聲。顯然,對於她回來的這個小插曲,外面並沒有任何一個人放在心上。
聽到外面的熱鬧,皺了皺眉頭,微微側過了身,蘇年把腦袋往角落裡又挪了挪。
蘇年不知道別的失去丈夫的女人是什麼時候開始向生活妥協的。但蘇年知道她母親只用了三個月。
因為在父親去世後的不過百天,母親就準備嫁給隔壁村的一個單身漢了。那人是從外地遷過來的,沒什麼親人。只聽人說他年輕時候似乎犯過事,名聲不好,所以沒有姑娘願意跟他。可這兩年又聽人說在外面做生意掙了點錢,日子似乎又過得還不錯。
那個人如何,蘇年自是不在意的。她介意的,是母親如此迅速的改嫁。她是不解的,是憤怒的,是反對的,甚至是......不齒的。
但似乎,又是在意料之中的。
蘇年很想體諒母親,她找了千萬個理由來為她辯白,可那些念頭轉了千百回,卻留了個最殘忍的。
母親是怕苦的,她是過不得......窮日子的。
面對肇事者,她很快接受了賠償選擇不再追究。面對沒了經濟來源的家庭,她舉手投足全是摔摔打打。村子裡給她安排的棉花廠的工作,她去了不到三天就氣衝衝地辭了職。饒是坐在家裡,她也是一天到晚這裡痛那裡癢,嘴裡還掛著無盡的抱怨和悲天憫人......
所以,當母親說出要改嫁的話時,她心裡除卻憤怒和不情願,其實是沒有什麼驚訝的。她痛心的不過是這事情發生得是那麼快,那麼狠。不過百天啊,這麼被人戳脊梁骨的事兒,她說的時候竟那麼面不改色心不跳。
「同意同意。」更讓他她想不到的是,母親說完這事的下一秒,姐姐蘇棉很快點了頭。
「棉棉最是懂事的。」母親欣慰地點頭,「我一個女人家怎麼能養活得了你們兩個孩子哦?」
「我......我可以少吃點。」下意識地,蘇年沒頭沒腦地來了一句。
「少吃一點?我們家裡可屬你吃得最多。」母親撇嘴,眸子裡儘是嫌棄。
「媽,你別生氣啊!小妹肯定是被父親的事情給嚇壞了,在這胡言亂語呢!等過幾天就好了。您放心,等到我考上了大學,一定好好孝順您!」姐姐開口,言語裡儘是討好。
「上大學?」母親皺了眉頭,「不知道你韓叔願不願意供你上呢!」
「你先別說嘛!到時候我有辦法!」姐姐接過話頭,挽著母親進了裡屋,只留蘇年一個人呆呆地站在原地。
「小妹,你也不想姐姐成績這麼好半途而廢吧?」不過一會兒,姐姐蘇棉走了出來對她念道。
蘇年愣了愣,不明所以地點了點頭。
「那就別鬧騰!」姐姐道,「母親跟了韓叔就不用辛苦,你吃喝不愁,我能繼續上我的學,一舉多得,明白嗎?」
姐姐說完這話就出了門。似乎根本就不需要她的回答。
傍晚的餘暉灑到屋裡的磚頭地上,把姐姐的身影越拉越長,最後斑駁得不成了樣子。蘇年扭頭朝姐姐看去,卻只看到她花裙邊的一角。
她覺得,有什麼東西如這腳下的夕陽一般是抓不著了,就連挽留,也找不到動作和由頭......
5
很多年後蘇年才明白,那個她想抓住可又悄悄溜走的東西,叫做親情。
那個夜色將至的傍晚,她生命裡的這個東西正分崩離析,終究墜落到無邊的黑夜裡......
只是命運捉弄人,母親到最後竟沒有和那個男人成。本來一切已經準備就緒,那男人雖沒有大操大辦,但在自家的院子裡也擺了幾大桌。只是讓人啼笑皆非的是,母親正和那男人正敬著酒,來了兩個警察,把他帶走了......
至於是為了什麼,蘇年到現在也不知道。有的人說他在外面做的生意不正經,有的說他本來就犯了事是個逃犯......更有甚的,說他本就是個殺人越貨的流氓頭子。
沒有答案的流言最是厲害,可再厲害人已經被抓走也聽不到了。那自然而然地,風向就轉到了另一個主角這邊.。
「棉棉媽,這是蘇老師在保佑你呢!他不捨得你嫁過去受到傷害哦!」村子裡是這麼說母親的。但其實,有多少人在憋著笑嘲笑又有誰知道呢?
那天晚上,母親扯了身上的新衣服站在父親遺像面前絮叨了許久。那虔誠的模樣,頗像個信念極深的信徒。只是她剛開始嘴巴裡還都是感謝他的保佑之類的話,可說著說著,就又開始求他再保佑著給尋個更好的人家來......
母親是沒有愛過父親的。那一刻,蘇年想。
這是一句肯定句,沒有疑問。
儘管他對這個女人那麼好。如此貧瘠的地方,他沒有說過讓母親出去做工補貼家用過。重男輕女的村子裡,他也從未抱怨過母親沒有替他生下兒子。就連他期待已久的教師獎品的鋼筆,他也會和別的女老師換成母親最愛的一瓶擦臉霜......可這一切到了眼前,卻成了最大的笑話。
父親,真是可憐又可悲。蘇年想。
只是還沒等到她替父親悲哀,悲哀就又找上了她。
「別上學了,去棉花廠上班吧!」母親說。
「可我連小學都還沒正式畢業啊......」雖然知道自己學習不好,但受父親耳濡目染的蘇年知道現在輟學意味著什麼。
「我去上班吧!」沒等她說完,旁邊的姐姐就說道,「雖然我很有希望考上大學,但我是姐姐,做出犧牲也是應該的。只是小妹,你可千萬不能再像以前一樣貪玩了,以後這個家就要靠你了。」
母親自然是不會同意的。按照她的話說,現在她只能擇重而選,誰以後出息的可能大,她就培養誰。
母親的話聽起來很是殘酷,但似乎又是這個家保留希望的最好法子了。自己的學習成績自己心裡有數,即使母親不說,蘇年也不可能願意讓姐姐輟學自己去讀書的。
這是個殘酷的但又最現實的選擇。
因此,那年小學還未完成,蘇年就跟著村長家的媳婦兒到了那個每日工作循環單一的棉花廠。早上天不亮就起,晚上深夜才歸,因著她年齡不夠,也只得做些雜活,工資也是最低的。而母親,則有時間做些縫補的活兒,也算沒有閒著......
蘇年的工資母親要求村長直接發給了她,顧名思義怕她亂花。
「年年,辛苦你了!」每次發工資的時候,母親總會露出慈愛愧疚的表情,「你果然沒讓媽失望,不是男生卻比同村的那些男生更能幹。」
話說到這,停了也就了了。可偏偏母親又會加上一句,「如果下個月你再勤快點,說不定還能漲工資呢!」
每當聽到這話,蘇年扯了扯嘴角就低了頭。這個時候蘇年真希望自己真的是個小子。那樣,她就可以跑腿的時候更快點,拎包裝袋的時候更重點,鋪棉花的時候更廣點。至於漲工資一說,怕怎麼也要熬到成年吧?
其實按照她的年齡,是不可能在廠裡上班的,不過因著他父親的緣故,村領導被母親鬧得沒了辦法才勉強答應。本就是擔了風險的,哪裡還會有漲工資一說呢?
可這話母親是聽不懂的。說得多了,她就一哭二鬧三上吊,鬧得誰都會沒了臉面。
說得多了,便不會有人再為蘇年出頭了。鬧得多了,她的心也就冷了......
蘇年也就是那個時候才發現,自己竟然……不會笑了。拿著那個小小的破鏡子,她每天早上都強迫自己咧嘴,可做出來的表情卻儘是苦澀……
所幸,她做的一切都還是值得的。姐姐蘇棉成績一直優秀。在蘇年去棉花廠的第三年,她考上了廣東的一所大學,成了這個村子裡第一個走出去的人......
這下,再也沒有人嘲笑老蘇家沒有男丁了。有的,只是對姐姐蘇棉的讚揚和對母親的豔羨。
這兩三年裡,母親也曾試圖找過人家,可要麼是她嫌棄別人沒錢,要麼是別人看不上她這一攤子。自從上次和那個男人的事情過後,村子裡有流言說她是個不詳的人,先後害死了兩個男人,聽到這話的幾個有意願的幾個人也就怕了。就這樣慢慢地,她便死了心......
姐姐蘇棉去上大學的前兩個晚上,母親喝得一塌糊塗。醉了之後就開始說胡話,先罵父親狠心拋棄她,又罵村子裡那些嚼舌根的長舌婦,最後又罵那些有眼無珠的臭男人......接著,她抱著姐姐的錄取通知書又唱又跳,揚言定要讓那些看笑話的人狠狠打臉。
「年年,我對不起你!我沒用!我沒用!」最後,她伸出自己的右手邊說邊扇自己耳光,那痛哭流涕的模樣任誰看了都動容。
就這樣吧!一切還是值得的。兜兜轉轉,母親仍在,姐姐也有了出息。
終了,蘇年看著父親的遺像笑出了兩行清淚。她想,姐姐考了這樣好的成績,父親肯定也是很高興的......
6
蘇年想,如果不是那天自己犯賤地走進那個咖啡屋,可能她現在還被困在自己編織的甘願犧牲的夢裡。
那是蘇年第一次去那麼華麗的地方。
裝修精緻的招牌,悠揚動聽的音樂,櫥窗裡面優雅朦朧的燈光,就連那扇木門,看起來都是那麼厚重而莊嚴......
她上大三的姐姐蘇棉此時就坐在裡面,穿著白色連衣裙,和一個與她同齡的女孩子攪拌著那個名為」咖啡杯「的白色瓷器。
姐姐蘇棉考上大學的那年,蘇年也來到了這個城市。報大了年齡,跟著村子裡的人來到電子廠上班。一天12個小時的上班時間,黑白班顛倒,很是辛苦。和蘇年同一時間進廠的一批人換了一波又一波,只有蘇年還雷打不動地還在那堅持著......就在上個月,和她同村子的嬸子都回去了,她還是沒動過走的念頭,甚至連一句累的話都沒說過。
但她真的不累嗎?其實她很累。長時間的工作時間讓她經常頭昏腦脹,黑白顛倒的作息讓她的頭髮大把大把的掉,有時候下了工後她的手抖得都拿不穩筷子......可她仍舊是堅持著,一天不敢歇,一分錢也不敢亂花。
因為她知道,若是她不努力工作,姐姐的生活費就會沒著落。姐姐蘇棉上大學的學費是父親的撫恤金和一些幫扶政策,再加上她學習好,也是有獎學金的,也就湊得七七八八了。可生活費還是要自費的。所幸,蘇年正趕上電子廠發展的熱潮,只要肯吃苦,工資還是很高的......
因此,雖然活得極累,可她心裡還是很充實的。人不就是這樣嗎?有了奔頭,幹什麼都是有勁的。她彼時的奔頭,就是她的姐姐蘇棉......
」以後等我找了工作,就送你去學東西,到時候你就不用那麼辛苦了。」姐姐經常這麼說,她也一直這麼憧憬著。
那天,按耐住對面前咖啡館驚豔的目光,蘇年動了動穿著黑色老布鞋的腳趾,想進去又不好意思抬腳。本來她想等姐姐自己出來的,可因為實在著急上廁所,她還是大著膽子走了進去。
「蘇年......你怎麼來了?」見到她,姐姐很是吃了一驚,面上的臉色似乎也不太好看。
見姐姐這樣蘇年心裡「咯噔」一聲就想離開,可生理原因讓她顧不上許多。頓了頓她一邊屏氣憋著尿意一邊扯著衣角道,「我......我想上廁所。」
她的話剛落,姐姐對面的女孩子就「撲哧」一聲笑出了聲,後又忙捂住嘴巴指了指她身後的某個方向......蘇年點頭致謝,佝僂著身子往後面跑,手忙腳亂地竟又撞到了人。
「你出門的時候是眼睛忘在家裡沒帶嗎?」男人皺眉,語氣頗為不善。
「我本來就是個瞎子!」捏著拳頭躬身道歉,她咬著嘴唇跑向旁邊的衛生間,淚水不爭氣地也跟著掉了下來......
「哦,是我老家的一個遠方表妹。從小沒了父母,怪可憐的。」這是她轉身後姐姐蘇棉對她那個朋友說的話。
「怪不得呢!看那鄉巴佬的樣兒,難為你不嫌棄她。」那女孩這麼回道。
「能怎麼樣呢?總不能不搭理她吧?我也做不到啊。」蘇棉回,笑意淺淺。
那天在廁所裡,蘇年狠狠甩了自己一個耳光,逼著自己把那該死的眼淚給逼了回去。而後,她打開水龍頭「咕嘟咕嘟」猛喝了幾口涼水,最後昂首挺胸地走出去,假裝不知情況地配合著蘇棉上演了一場表姐妹相親相愛的感情大戲。
「姐姐你知道嗎?」臨走前,一口喝完蘇棉推過來的她喝剩下的咖啡,蘇年笑著對蘇棉對面的那個小姐妹說道,「12歲那年我親爸出車禍死了,幾個月後我親媽也死了,就在剛才,我親姐也死了。你說,我可不可憐?」
「啊?」對她這句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對面的女孩懵了頭。
「活著啊,真是難。」長嘆了口氣,蘇年站起來,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7
與父親去世的那天晚上不同,這座城市燈紅酒綠,饒是黑夜也如白晝,璀璨絢麗。
坐在公共汽車的最後一角,蘇年恍若隔世。
怪不得,怪不得同在一個城市蘇棉從未去看過自己……
後來的後來,姐姐還是回頭來找過她。她提著她的裙角,在宿舍裡溫聲細語地向她道歉,還說是不想讓同學瞧不起才撒謊的。說到最後,她甚至紅了眼圈問是不是她跪下才肯原諒她。可她初進宿舍時候的嫌棄眼神蘇年看得見,她話裡話外不要讓自己再去找她意思蘇年也聽得懂。
但蘇年從走出咖啡館的那一刻便看透了她這個好姐姐。這麼多年,她的懂事相讓都是以退為進,她的溫柔優雅又儘是虛偽,她的感激涕零怕也都是為了得到她手裡的錢......可能幼時的她對蘇年是有真心的吧。但當這真心遇到了現實,她終究是選擇了自己。
「那你就下跪吧!」末了,蘇年淡淡地看著對面溫婉的姐姐道,「我覺得,我是受得起你這個跪的。」
聽到這話,蘇棉猛地愣住,又垂眸作勢要跪下......那楚楚可憐的樣子,像極了她們的母親。
可惜,她的可憐也不過維持了幾秒鐘。
見蘇年沒有意思攔住她,她的好姐姐那張塗抹精緻的臉很快出現了裂縫,最終爬滿了咖啡館裡一樣的鄙視和嫌棄......
「蘇年,你瘋了。我是你姐,你敢讓我給你下跪?」
「你看看你自己那窮酸樣,自己不要臉我還要呢,你那樣去找我,不就是想讓我難堪嗎?」
「是!我是花了你的錢,可是那又怎麼樣?是媽選的又不是我,誰讓你自己學習不爭氣的?」
「蘇年,我跟你不一樣。你還不明白嗎?我是人上人,你是人下人懂嗎?你不會真的以為我會送你學東西去吧?抱歉,我不是傻子,你字都不認識幾個,學什麼?什麼地方會要你?」
這些話,蘇年聽得一清二楚。可出人意料的,她竟感覺不到絲毫疼痛。
「蘇棉,你說得對,我和你確實不一樣。」蘇年平靜的開口,揮了揮自己的拳頭,「比如我現在要打你,你可能屁都不敢放。」
「蘇年,你真是可笑。現在是什麼社會,我就是站在這不動,你敢......」
「我當然敢。」沒等蘇棉說完話,蘇年的拳頭就揮了過去,這一下,立時把蘇棉的鼻子給打出了血。
「你這個瘋子!」蘇棉尖叫,「我要報警!我要......」
「啪啪——」蘇年抬手,右手又朝蘇棉臉上各扇了一巴掌,「對待白蓮花,可能甩巴掌更合適吧。」
「你......你......」蘇棉這下終於感覺到恐懼,她不敢再說什麼,拎起旁邊的包踉蹌著跑出了門......
後來,蘇棉還是找同學報了警,蘇年還因此在拘留所裡帶了好幾天,出來後還被工廠給開除了......
但蘇年,並沒有感到一絲愧疚和後悔。
走出校園這麼多年,她其實早已經看到了太多生活冷暖。她會在棉花廠裡給那些大嬸大媽端茶倒水,只為能多拉兩袋棉花。她會在電子廠裡給組長說盡好話,只為能多看一臺機器多掙點錢。她也會在地攤上和商販據理力爭,只為能便宜兩塊錢。她更會在別人嘲笑她的時候適時低頭,只為躲過一場沒心思應對的風波......
因此,面前站著的是人是鬼,蘇年是很容易分辨得出的。可關心則亂,她看的透旁人,卻獨獨沒有看得透她的至親。可能是太信任了吧,便自動卸下了防備。
可也就是這樣,當傷害來的時候,這痛也就更加刻骨銘心……
這麼多歲月裡,她一直低頭與錢糾纏。
只是她拼了命掙的錢,到底去哪裡了呢?是給了她那個滿懷愧疚說對不起的母親了?可她仍是毫不猶豫地把她推到了這現實漩渦裡。還是給了面她那個優雅如女神說要帶她脫離掙扎的姐姐?可是她,竟給了她的心口來了狠狠一刀......
那她還不如,養條狗。
那就當,她這些年付出都餵了狗吧......
8
只可惜如那次準備改嫁一樣,母親終究還是押錯了寶。
這兩年,蘇棉從學校畢業後對工作挑挑揀揀,總也找不到稱心的。既使偶爾找了個看上眼的工作,也總是因為吃不了苦不是請假就是曠工。到了最後,她就成了個高不成低不就的待業女青年。
而感情方面,她為了擺脫經濟的困窘,自然總想傍個高富帥。上半年,她甚至跟個有夫之婦扯在了一起,最後被人抓了個現形,聲名狼藉。
可當初被母親放棄的蘇年倒是站了起來。被廠子開除後,她咬著牙做起了樓盤銷售。她不怕吃苦,看慣了別人的臉色也就沒那麼多填不飽肚子的自尊,一來二去的,業績竟越來越好。現在,她在公司裡也算是順風順水了……
至於感情,想到顧鳴那張冰山臉蘇年就不自覺地想笑。上個月求婚的時候,那個男人弄的無人機差點把自己給送進了醫院……
顧鳴。想到這個名字蘇年又覺得命運的安排是如此的巧妙。那次被蘇棉戳破美夢的咖啡館裡,她慌亂撞到的那個男子,竟然是她後半生與之相守的人……
是啊,她……也要結婚了呢。
「小妹,我很快就要結婚了呢!」這時,門被粗魯地推開,蘇棉巧笑嫣兮地向她宣布了婚訊,舉手投足儘是清高傲嬌。
「是嗎?」拍了拍混沌的腦袋,蘇年緩緩起身,「姐姐果然是好手段,當初做不光彩的事做得那麼沸沸揚揚,現在竟這麼快就粉飾太平了。」
「你比我又好到哪裡去呢?」微微歪在門框上,蘇棉笑道,「什麼樓盤銷售,不過也就是陪人吃喝玩樂罷了。能做到什麼樣,你我心知肚明。」
看著蘇棉淺淺而笑的模樣,蘇年突然想到了她在雜誌社看到的一種花——雙生花。傳說雙生花一蒂雙花,同時開放,一朵必須不斷吸取另一朵的精魂,否則兩朵都會敗落。因此,其中一朵必須湮滅,以換取另一朵的生存。想想蘇棉對自己與這花是何曾相似啊,為了生存,她拼了命地踩著自己過活。
這難道就是所謂的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嗎?可若了生存什麼都要捨棄,自己又會剩下什麼呢?
「別拿你自己的生存手段來評判我。」蘇年回過神平靜道,「不過話說回來,若是擱在以前啊,別說吃喝玩樂,若是沒了法子就是陪人做那種事我還真是是願意的,畢竟我得供著我的好姐姐上大學不是?」
「蘇年,我真是討厭死你這副向我施恩的模樣。我能上大學你是有些功勞,可我說過,那是你自己心甘情願的。」
「我就是喜歡你看不上我又比不過我的樣子。」蘇年拍了拍身上衣服的褶皺起了身,「這會讓我覺得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我比不過你?你算個屁!一個大字不識幾個的臭文盲!」遇到總是一臉平靜的蘇年,蘇棉總是維持不住自己的好形象。她扭了頭,咬牙切齒,張牙舞爪。
「怎麼了?怎麼了?」母親這時候跑過來沒好氣道,「蘇年,怎麼你一回來我們家裡就雞飛狗跳啊?」
「是我的家。」蘇年食指放在嘴邊糾正道,「這套房子是我買的,你們只是暫住。」
「年年,你這是什麼意思?」聽到這話,母親忙低了身,一臉討好地問道。
「沒什麼意思。只是想告訴姐姐,寄人籬下得有點寄人籬下的自覺性。」蘇年聳了聳肩,說得一臉無害。
「蘇年!你別得意!我馬上就要出嫁了,也懶得住你這破地方!」下一秒,蘇棉就冷笑地回擊。
「聽到了嗎我的好媽媽?」蘇年笑著對母親道,「您還做著您招上門女婿的夢嗎?她蘇棉根本不會為了誰而留下來的,能讓她留下來的,只有利益。」
「棉棉,你不是說以後就把丈夫帶回來,好好孝順我嗎?你這要是嫁出去了,我一個人怎麼辦啊?」很快,母親瞪大了眼睛向自己的好女兒發問。
「媽,這麼多年我對你什麼樣你還不知道嗎?你放心吧,我肯定會給你養老送終的………」
不想再看這兩個的親情大戲,蘇棉打斷道,「通知你們,我下個月也要結婚了,歡迎你們來參加我的婚禮。我想,那肯定是你們最難忘的打臉現場。」
「什麼?」聽到這話的母親忙拿起桌子上的請柬,「你要結婚了?!嫁給誰?家裡怎麼樣?」
「他叫顧鳴。」拿起旁邊的背包,蘇年望著客廳裡父親遺像的方向回道。
「顧鳴?他是不是個律師?」母親開口,滿眼驚喜。
「是。您認識?」
「哎呦喂,我怎麼不認識呀!上次相親會上他可是頭號搶手人物啊!聽介紹人說,他每次打官司的價格都高得嚇人啊!」聽到這,母親的笑更加晃眼。
「真是幾家歡喜幾家憂。」望了望身後早已變了臉色的蘇棉,蘇年扭頭離開……
9
「我看到了你公寓裡桌子上那盒沒吃完的泡麵。」剛走出小區門口,蘇年就接到了顧鳴的電話。
「私闖他人住宅不太好吧顧律師。」顧左右而言他,蘇年轉移了話題。
「憑你我的關係,這個罪名我想我可以逃脫。」顧鳴繼續道,「你這裡停水停電的,你是回你母親那裡了?」
「嗯,不過現在準備轉移陣地。」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蘇年低聲道。
「哦?不知道下一個陣地可否告知我一二啊?」
「你來接我吧。」頓了頓,蘇年回道。
「這是終於要對我繳械投降,投懷送抱了?」
「嗯。」蘇年道,「結婚吧顧鳴。」
「咳……你不是說我上次的求婚太糟糕了嗎?」電話裡的聲音淡淡的,可蘇年還是從清嗓子這個小細節察覺到了男人的歡快。
每當喜不自禁的時候,這個男人總會握緊拳頭在鼻息間清清嗓子。
「是,求婚是很糟糕,可醫院消毒水的味道更糟糕。我不想再陪你去第二次了,而且還是那麼搞笑的受傷方式。」
「好吧,我承認關於浪漫這事兒我確實不擅長。」
「呵呵……等你。」輕聲笑了笑,蘇年掛了電話。
微微嘆了口氣,把背包大咧咧背在了身後,脫下高跟鞋,光腳邁開了腿……
方向,顧鳴。地點,顧鳴。
蘇年想,從今天開始,她只為自己的未來而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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