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莎莎
幾個月前我在大劇院門口遇見羅敏,問他今年大劇院有什麼好戲,他向我推薦這部金士傑導演、臺灣蘭陵劇坊的《演員實驗教室》。去年年底開始,時間成為我生活中的稀缺品,在看劇的選擇上,也就更加珍惜有限的可分配時間。截止目前,今年我最期待的在大劇院演出的話劇就是《演員實驗教室》和《茶館》。
許多人知道金士傑,是因為他塑造了無數個經典的影視劇角色,這位金先生似乎是天生的演員,特別知道應該如何妥帖地將自己與角色混融一體,而他的眉眼,哪怕是眼角的皺紋,都是那麼獨特的存在,讓人不禁一眼沉迷。周三晚上是他的見面會,人超乎想像地多,我坐在距離他很遠的地方,遠到快要看不清他富有魅力的笑紋,於是只好打開手機筆記本,結結實實記了一晚上筆記。我才知道,原來他把演戲當作是play,這份天上掉下來的工作一如他童年時期自編自導自演的遊戲,「童年時候拿著一把小木刀在那邊玩玩玩玩玩,一把槍要拯救全世界,要殺進去,要殺盡全世界壞人要替師父報仇」。
內心戲豐富翻騰的小孩是細膩的,敏感的,也是孤獨的,快樂的。往後的戲劇時光裡,他一直享受著這份童趣。大學畢業後,不願成為養豬大王的他隻身一人來到臺北,一邊艱難搵食,一邊繼續戲劇夢想,如童年一般對戲劇的擁抱從未改變。而正如吸引力法則所揭示的那樣,念念不忘,必有迴響。二十多歲的金士傑有了屬於自己的耕莘實驗劇團(後更名蘭陵劇坊),有了一幫志同道合、在全民掙錢的臺北可以零酬勞地浪費大把時間、任由光陰虛度反反覆覆去做表演練習去排戲演戲的好朋友。他們自嘲自己為「丐幫」,一票痴人,玩夢。
這些玩夢的痴人創造出一個戲劇的神跡,觀眾蜂擁而至,一波又一波如潮水般湧進劇場。而他們自己也同樣創造出一個戲劇的神跡,完全沒有表演基礎的素人演員,在經歷過各種與身體相關的訓練之後,彼此之間親密無間,真實坦誠。兩個人的身體一接觸就知道,今天可以完全安心地將自己交付給對方,身體之間的對話自然發生。表演的專業性也就在這些看似遊戲的實驗訓練中產生。
各種各樣看似稀奇古怪、實則嚴格精準的訓練之後,《演員實驗教室》開始醞釀。1983年,這部戲誕生,蘭陵劇坊的痴人們從身體的相互交付抵達了靈魂的彼此坦誠。如同公審之下面對一群靈魂的發問,聚光燈下,一切裸露。開心溫暖,慘不忍睹,細膩滋潤,苦澀鯁喉……無論怎樣,都是真實的人生。
關於戲劇與表演,不同的實踐者會有不同的方法,不同的理論家也會有不同的見解。這取決於生長環境、文化氛圍、時代語境、社會認知等宏觀存在,也取決於每個人最初的願望、沿途的經歷以及想要到達的地方。一部36年前的老戲,演完之後,劇團成員就此別過,各奔前程,三十多年後,老夥計們再次相聚,回首走過的路,回看當年的任性與痴狂,單調的對過往的重複很無趣,而再做一部新戲又很難找回過去的感覺,這麼看來,《演員實驗教室》是最合適不過的了。
蘭陵劇坊的指導老師吳靜吉說,「不同的生活經驗,不同的人生歷練,不同的心情、角度和領悟來詮釋1983年的故事,真的有了『見山又是山,見水又是水』的體悟。」人生已然過半,生命不可抑制地走向衰老,而當初彼此之間熟悉的感覺依然存在,那些無為的單純的時光,燃燒成記憶中最絢爛的煙火,每個人親身經歷的生命故事以及歷經時光的深刻感悟,與表演課程中的演員訓練以及這些年深埋潛行的戲劇經驗相疊加,重合出一部懷舊的、新鮮的《演員實驗教室》。
對於《演員實驗教室》中分享自己人生故事的演員們來說,在數十年的時間前行與無數其他的經歷之後,如今的自我已然成為曾經的自我的旁觀者。
人的記憶具有超強的篡改功能,一些細節被模糊,一些溝壑被填平,一些曾經以為是巔峰體驗的狂喜或極度悲傷被消磨成嘴角的一抹淺笑。站在時間的這一頭,轉身回望那一頭,此情此景,恰如往昔,卻也絕不再是往昔。
不同的是,有一些回顧是療愈、放下、懂得、和解甚或是慈悲、重生,另一些則是被放大的懊悔和難以抑制的悲苦,金士傑一直對這部劇中曾經出演的一位演員李國修愧疚不已,每次說出他與父親的故事,都是哭著下場,這種在過往體驗之上不斷疊加的苦痛在每一次演出中都不斷敲擊著演員的靈魂。具備最感人戲劇效果的壓軸戲卻是以深痛重創來換取,那麼,如此蓬髮的戲劇張力寧可被捨棄。
蘭陵劇坊40年之後,這部戲也隨著主創團隊一起變得平和沉穩、雲淡風輕。人生半百,那種大聲地哭、放肆地笑的狀態便不再有,此時此刻,生命中質樸、本真、歲月靜好、山河安穩的狀態呈現。飛機在經歷了高空雷暴急劇顛簸之後穿越層層迷霧,平安著陸。
呵,平安是福,那些生活中小小的酸甜痛癢才是細緻綿密地編織起我們生命的最柔軟纏綿的紡線,是如牛毛細雨一般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的悸動與感念。
這部戲的感覺很像現在流行的一人一故事劇場,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演員在袒露自己故事的過程中無限接近角色的感受。這個世界上沒有感同身受,但卻可以無限接近。
而身處劇場中的我們——演員和觀眾一起共同擁有這段時光,故事裡的喜樂哀痛,那些隱秘的情緒情感像一根根絲線拋出來,被不同的觀眾接住,與自己的體驗相匹配,無限接近,如蒼穹中一顆顆星、無數顆星,匯集於劇場,發出璀璨的星光,掀起如潮的湧浪。
人被一波又一波的情感輪番包裹的感覺是很神奇的,你在臺上娓娓道來,我在臺下一言不發,可我的心與你隔空對話,如老友見面,彼此之間已經聊了很多,很久。我亦被其中的某些碎片擊中,在溫和軟糯的臺灣腔中不知不覺淚珠滾落。山無陵天地合乃敢與君絕固然感天動地,然而回歸日常煙火,人終究還是被清晨的一碗粥溫飽了胃腸,充盈了身心。
我在這廂哭得心酸,身邊落坐的一位理工科小男生中場休息時忍不住發問:這是一出話劇嗎?我回答:是啊。他繼續發揮理工直男的科學探究精神:那為什麼在歌劇廳演出?我看一眼票根,一瞬間竟然被問住了。終場時,臺上演員們一邊謝幕,一邊一遍又一遍唱著《謝飯歌》:「一粒米從稻穗長出的時間,一個人做豆腐、做泡菜的時間,還有煮一頓飯所花的時間,那吃一頓飯只有多少時間。」他終於鬆一口氣:原來有唱歌的,難怪在歌劇廳。這位不知道從哪裡闖入的理工直男徹底消解了我醞釀一整部戲劇時光的小情緒,他的存在似乎在提醒著我:除了被舞臺製造的真實牽引著走,還可以有其他看戲的視角與方式。
有可能,他是這一晚上整個劇場裡最布萊希特的那個人。
(圖片來自網絡,版權歸原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