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悟空在朱紫國,做的最大的一件事就是給國王配了藥。國王的毛病,現在看就是消化不良,吃了粽子後受了驚,無法消化。孫悟空看了病後,立即搞出了一劑「烏金丹」,豬八戒還笑說:「鍋灰拌的,怎麼不是烏金?」那麼這烏金丹到底靠不靠譜呢?其實是很靠譜的。這裡特別感謝下山東中醫藥大學的無無亦無兄,為此文作了專業的把關。
招醫榜文烏金丹的幾味藥孫悟空配的烏金丹,看上去什麼鍋底灰、馬尿,很好笑,其實都是醫書裡有根有據的,比如第一味藥,大黃:
行者道:「你將大黃取一兩來,碾為細末。」沙僧乃道:「大黃味苦,性寒,無毒。其性沉而不浮,其用走而不守;奪諸鬱而無壅滯,定禍亂而致太平;名之曰將軍。此行藥耳,但恐久病虛弱,不可用此。」行者笑道:「賢弟不知。此藥利痰順氣,蕩肚中凝滯之寒熱。你莫管我。」大黃是一種重要中藥,葉子像蓖麻,根像芋頭,也稱「川軍」。關於大黃的藥性,古醫書中當然說得很多,但沙僧這段的原文,見於《神農本經會通》卷一「大黃」條和《雷公炮製藥性解》。然而原文不是「諸鬱」而是「土鬱」。土鬱是脾胃之氣鬱滯之症。孫悟空說的,也基本上是《神農本經會通》一些話的翻版。當然,這部書也是抄錄的各種古代醫書,只是貧道這方面知識不行,就不能一條一條驗證更原始的出處了。
第二味重要的藥,巴豆,也是這樣:
行者道:「你去取一兩巴豆,去殼去膜,捶去油毒,碾為細末來。」八戒道:「巴豆味辛,性熱,有毒;削堅積,蕩肺腑之沉寒;通閉塞,利水谷之道路;乃斬關奪門之將,不可輕用。」行者道:「賢弟,你也不知。此藥破結宣腸,能理心膨水脹。快制來,我還有佐使之味輔之也。」這一段話,基本也可以在明滕弘的《神農本經會通》卷二和李時珍《本草綱目》裡找到。巴豆,就是巴豆樹的果實,形狀像豆,治便秘、腹水腫脹等病,有毒。水谷之道路,相當於今天說的消化道。「巴豆乃斬關奪門之將,不可輕用」,是金代名醫張元素的話。其餘的,如「為水谷道路之劑,去皮心膜油生用,若緩治為消堅磨積之劑,炒煙去令紫黑研用」,「巴豆大毒味辛熱,藏府沉寒堅積結。治之水谷道能通,戒慎方中勿輕設」,「巴豆破結宣腸,理心膨水脹」,都見於《神農本經會通》卷二「巴豆」條匯集的各種醫書。
然後藥裡用到了鍋底灰,也是這樣。孫悟空說鍋底灰又名百草霜,據《本草綱目》卷七:百草霜又名灶頭墨,是灶筒和煙爐中的墨煙。「其質輕細,故謂之霜」,「氣味辛溫無毒,主治消化積滯,入下食藥中用」。這裡治國王的消化不良,正好用到它。
馬尿呢?馬尿在醫書裡叫馬溺,尤其是「白馬溺」,「味辛,氣微寒。破症堅積聚」,也是合乎朱紫國王的病情的。所以這幾味藥,還真有中醫上的根據的。這猴大夫還挺靠譜。
正好,明代的大醫書《普濟方》有一個「香墨丸」,記載了一個治療積食的藥方,裡面也用到了這幾味藥:
香墨(半兩)、芫花(一兩,醋拌炒令幹)、川大黃(半兩,銼碎微炒)、青礞石(半兩)、巴豆(一分,去皮心,壓去油)、硇砂(半兩)。這裡用到了香墨、巴豆、大黃。其實墨的成分是松煙,是松枝燃燒後的炭附著在棚子上,刮下來做成墨錠。鍋底灰也是這樣,灶底下燒的柴,炭附著在鍋底。這兩種東西,成分基本上是一樣的。香墨丸既然用到了墨,當然也是黑色的。《本草綱目》裡「墨」、「釜臍墨」、「百草霜」,都是放在一起的,藥性都是味辛溫無毒的。況且「墨」,《本草綱目》說又名「烏金」。所以「烏金丹」,恐怕就是從香墨丸之類的丸藥改編出來的。
此名烏金丹藥引子孫悟空制完烏金丹後,文武百官問用什麼藥引子吃藥。書中這一段,也很有意思。
行者道:「藥引兒兩般都下得。有一般易取者,乃六物煎湯送下。」多官問:「是何六物?」行者道:「半空飛的老鴉屁,緊水負的鯉魚尿。王母娘娘搽臉粉,老君爐裡煉丹灰,玉皇戴破的頭巾要三塊,還要五根困龍鬚。六物煎湯送此藥,你王憂病等時除。」對於這些凡人來說,王母娘娘的搽臉粉、煉丹灰、玉皇的頭巾,根本沒處弄。緊水負的,就是在急流中遊的。在急流中遊的鯉魚尿和在半空中放的老鴉屁,隨撒隨散,又上哪弄去?所以這根本就是出難題,似乎暗含著對當時庸醫的諷刺。
庸醫治不好病,就喜歡給病人出難題,要求的藥引子,稀奇古怪,無所不有,總之你弄不到,那就不怪我。魯迅有篇文章《父親的病》,就有「蟋蟀一對,旁註小字道:要原配,即本在一窠中者。似乎昆蟲也要貞節,續弦或再醮,連做藥資格也喪失了」。貧道看網上討論這件事的很多,中醫粉中醫黑說什麼的都有,其實個人認為,這和醫理本身貌似沒啥關係,不如理解為是醫生治不好病,故意出的難題。因為逮成對的蟋蟀,本來不易;然而又要原配的蟋蟀,這就難上加難了。雖然魯迅說他去百草園裡,「十對也容易得」,恐怕只是在一個窩裡捉來的雌雄蟋蟀而已。雖然當時是「在一窠」,如何證明「本在一窠」?要知道蟋蟀並不是一生只交尾一次的;一隻雄蟲,可以同時與幾隻雌蟲在一起,魯迅怎麼知道哪位是原配?又怎麼知道它們原本不在一窠,後搬過來的?除非同時監測雌雄兩隻蟋蟀從卵長到成蟲,然後交配。中間沒有任何外遇,這才能放心。所以要原配的蟋蟀,是個很難證實或證偽的事情。
給病人出難題,藉此抽身,謂之「退場」。比如清王端履《重論文齋筆錄》卷二載姚文燮、汪繼培晚年患痴呆症,自己的名字都不認識了。醫生稱得一百匹活馬之腦,吃了就能好,但是根據軍制,馬是有定額的。上哪弄一百匹馬去?「蓋明知疾不可為,姑為大言以欺世耳」。又說,「治噎膈用獅子油,治耳聾用啄木鳥亦皆此類,啄木鳥尚一見之,獅子油從何得哉」。這和原配蟋蟀一樣,都是難題而已。
「六物煎湯送下」的六物,固然非凡間所有;而「無根水」在醫書中本有其義,但作者借孫悟空之口故意曲解,不許用井水而必用雨水者,因雨水並非即時可得,藥效便難以當時檢驗,庸醫即可藉機逃走,故也可以用作「退場」。
這六物煎湯的藥引子既然弄不到,那無根水呢?看起來簡單,其實也有大問題。因為按明李時珍《本草綱目•水一•水泉井》:「出甃(zhòn,井壁)未放曰無根。」大概就是剛從井裡舀上來,不要久放的水,大概久放的話,裡面的礦物質會沉澱。不管如何,對無根水的理解,朱紫國官員和孫悟空是明顯不一樣的:
多官道:「我這裡人家俗論:若用無根水,將一個碗盞,到井邊或河下,舀了水,急轉步,更不落地,亦不回頭,到家與病人吃藥便是。」行者道:「井中河內之水,俱是有根的。我這無根水,非此之論,乃是天上落下者,不沾地就吃,才叫做無根。」其實官員的理解是接近醫書的。除了不落地、不回頭有些巫術意味,舀了水立即回家給病人吃藥,這個其實就是不久放的意思(當然久放和不久放是不是真有藥效上的區別,不在討論範圍)。翻遍了醫書,似乎就沒有無根水是雨水的說法!
所以這無根水,似乎也是諷刺出難題的大夫的。因為不是天天下雨。假如碰上貧道住的大北京,或者寧夏、青海這種地方,朱紫國這種西域國家,幾個月不下雨也是常事,難道幾個月不能吃藥嗎?到那時,該好的也自然好了,該死的也自然死了。藥效也就檢測不出來了。
接無根水孫悟空的脈理孫悟空給朱紫國王搞了一個懸絲診脈。其實這懸絲診脈的道理,和聽診器也差不多,就是用三根細線系在病人手腕上,用手觸摸細線,來感知那頭的脈搏。但理論上雖然可以,但實際用起來不知這玩意到底有沒有效。總之是小說家言就是了。
但是孫悟空說的脈理,貧道求證過學中醫的朋友,看起來還不錯。原著說:
行者即以左手指一一從頭診視畢,卻將身抖了一抖,把金線收上身來。厲聲高呼道:「陛下左手寸脈弦而緊,關脈澀而緩,尺脈芤且沉;右手寸脈浮而滑,關脈遲而結,尺脈數而牢。夫左寸強而緊者,中虛心痛也;關澀而緩者,汗出肌麻也;尺芤而沉者,小便赤而大便帶血也。右手寸脈浮而滑者,內結經閉也;關遲而結者,宿食留飲也;尺數而牢者,煩滿虛寒相持也。診此貴恙,是一個驚恐憂思,號為雙鳥失群之症。」這裡的弦、緊、澀、芤等,都是脈象名。分為七表、八裡。七表為浮、芤(kōu,浮而中空)、華、實、弦、緊、洪。八裡為微、沉、緩、澀、遲、伏、濡、弱。又如強、牢、滑、結等也是脈象名。中醫在病人的寸、關、尺三個部位各用浮、中、沉三種手法切脈,合稱九候。
據《脈經》、《傷寒九十論》等醫書記載的脈象:「浮而滑者宿食」、「浮滑而疾者,食不消,脾不磨」。「遲而澀,中寒有癥結」。「牢為氣結」,「數而牢,心中煩滿不快」。「六脈皆沉澀而緩,按之無力,乃胃病,非血病也」,「緊而弦,肝虛中寒」。這些都和孫悟空所指的對得上。
八百八藥,四百四病這一回,孫悟空叫醫官滿城藥鋪買藥,醫官說:「藥有八百八味,人有四百四病。」這個說法,也是有來歷的。但不是我國的醫書,而是佛經。
《佛說佛醫經》稱人身中本有地水火風四病,從此四病,起四百四病。舊題宋瓊瑤真人《針灸神書》卷三:「人有四百四病,藥有八百八般,各有以源道。」這就是借用了佛教的說法,又加以延伸。其實中藥何止808種,《本草綱目》記載的藥物將近2000種。《中華本草》記載的中藥共有8980種。如果加上其他少數民族用藥,約有12800餘種。808種只是一個好聽的說法。
至於是哪四百四病,《孔雀經音義》說:
四百四病,不出冷熱二種。冷病有二百二,藉風而起。熱病有二百二,藉地而起。地難消故生熟。《十一面經疏》雲。四百四病。隨四大起。是一一大。各起一百一病。四大元素地、水、火、風各起101種病,地、火是熱病,有202種。風、水是冷病,有202種、合起來是404種病……話說,貧道終於知道為什麼網頁犯病就顯示「404 Not Found」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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