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10日晚,長沙黃興南路步行街,欣欣抱著在電玩室拍到的娃娃,非常高興。圖/記者楊抒懷
欣欣和小夥伴打招呼。圖/龍明雄
儘管在長沙只呆了19天,對於來自新化山區的12歲女孩羅欣欣來說,如同突然趴到了井口,感受到傾瀉而來的陽光。
但是,光是短暫的。
與她相依為命的父親,患上了絕症。她要陪著父親,走完一段歲月——醫生說:她父親患的是遺傳病,已無治癒可能。(相關報導詳見本報10月28日B04版)
小女孩對城市、對未來的憧憬,一點點被現實吞噬,如同父親曾經健壯的身體,一點點被疾病吞噬。
11月11日,欣欣離開長沙,與父親一起回家。這19夜,會在她的人生中留下什麼印痕呢。
本報記者王歡 長沙報導
1
父親的病無法治癒
她很早就有預料
路燈昏黃,挾裹立冬時節清晨的霧氣,透過玻璃窗照進病房。
11日凌晨5點,有點冷。父親羅國平佝僂著身子躺在床上,儘管蓋著厚厚的被子,但依然能看出他的瘦弱。
他在病床上已經躺了整整5年,生活不能自理,吃飯也只能躺在床上解決。妻子已經離家出走,他的身邊,只有欣欣。7歲開始,除節假日外,欣欣每天4點起床、煮飯,服侍父親吃飯,去學校上課,中午12點回家吃午飯,隨後再去學校,下午5點半放學回家,準備晚飯……
這一天,欣欣和往常一樣很早就起床了,只不過,這次她是在等待離開。她默默清理六七個碩大的行李包,翻過來揀過去一遍又一遍。隨後,她拿著手機,一會兒坐在床上,一會兒又到窗邊看看,顯得有些坐立不安。樓下,小販們已經出來叫賣板慄和烤紅薯了,那是她最喜歡吃的零食。
她馬上就要告別長沙了。這個消息,她是頭天上午才知道的。醫生說,她父親得的是遺傳病,沒有治癒的可能。
欣欣雖然很早就有預料,但還是覺得突然。
那天下午,她給長沙一位姓龍的女士打了兩個電話,想讓龍阿姨來醫院看她。之前,龍阿姨帶她爬過嶽麓山、逛過公園,並且不止一次給她發簡訊說「我已經把你當成了我女兒」。欣欣每每提到龍阿姨,總是會說:「她說想讓我陪她女兒一起讀書,讓我住到她家裡去。」但是,這個下午,龍阿姨的回覆讓欣欣失望了,「她說,現在沒有時間來醫院,明天也不一定有時間來送我們。」
晚上,欣欣被醫院兩位小護士帶著去了趟黃興南路步行街。吃麻辣涮、打電動抓娃娃、坐在賣臭豆腐的雕塑上拍照,玩會閃的小風車……她興奮得大喊大叫。從電玩室出來,欣欣抱著6個抓來的布娃娃,高興得眼淚都流出來了。
2
「我的頭髮,能變成捲髮嗎」
城裡的一切,欣欣都覺得戀戀不捨。雖然她在這裡才生活了半個多月,或者說,正因為她才在這裡生活了半個多月。
10月23日,由於父親病情惡化,欣欣獨自帶著他來長沙看病,剛下火車,她接到一個電話,對方姓陳,是他們新化老鄉,現在在長沙,從戰友那裡得知他們父女倆的遭遇後,想幫幫他們。之後,陳先生聯繫了長沙市紅十字會。10月27日,長沙一家骨科醫院將羅國平收治住院,免費治療。
媒體報導後,這個大眼睛、笑容燦爛的女孩給大家留下了深刻印象。許多市民去醫院看望,捐款捐物,還帶她出去玩、買吃的、買衣服、買玩具……好心人說,欣欣童年裡失去的快樂,我們要盡力還給她。還有市民帶著孩子去醫院,希望孩子能學習「大眼睛姐姐」的樂觀、堅強、孝順。
生活環境的改變,欣欣也出現了一些變化。她喜歡照鏡子,喜歡對著鏡子搗鼓自己的麻花辮。
來醫院看望欣欣的女孩子,都穿著漂亮衣服,有些年齡大一點的姐姐,還燙了頭髮。此前,欣欣從來不知道又黑又直的頭髮,還可以變卷變彎,還可以有那麼多種顏色。
「我的頭髮,能變成捲髮嗎?」欣欣問一位平時很關照她的阿姨。
阿姨開玩笑說:「你要燙頭髮嗎?我帶你去理髮店。」
欣欣信以為真,很高興。但是,阿姨馬上變臉了:「欣欣不許這樣哦。你的直頭髮是最好看的,不要受外面的影響太大。」欣欣撅起了嘴巴。
這位阿姨姓帥,來自株洲,在醫院照顧生病的母親,跟欣欣朝夕相處了10多天。她說,很喜歡這個跟自己女兒一般大的孩子,「懂事、堅強」、「買東西總挑最便宜的買」。她也有點擔心這個孩子:「生活變化太大了,所有的一切都是突如其來的,小孩子沒有任何思想準備。」
3
「我們是回家,不是回老家」
上午9點多,醫院送欣欣和父親回新化的車已經準備好了。不少知道消息的好心人,來醫院送他們。
「捨得走嗎?」有人問。
「不捨得。」欣欣使勁搖頭。她顯得很疲倦,頭髮有點亂,眼睛有點腫,總是走神,不願意說話。
欣欣不喜歡醫院,理由是「病房裡空氣不好」。她更喜歡醫院附近一個小區的健身場地,那裡有鞦韆、木馬、蹺蹺板,還有住在城裡的小夥伴。她經常去那裡玩,這裡看看,那裡摸摸,笑得很開心。她說:「鄉下人太少了,我害怕。城裡好多人,樓房也好高,還有公園。」
玩得太開心,欣欣有時會忘記自己來長沙的「使命」——照顧爸爸。一天中午,欣欣在小區裡玩蹺蹺板,突然跳下來往醫院跑去,「差點忘了,要給爸爸打午飯了。」父親有點生氣,認為孩子「野了」。他擔心,孩子已經引起社會關注,她會變成什麼樣子,會對自己好嗎,會留在自己身邊嗎。
「小姑娘很疼爸爸的呢,看電視裡播她爸爸的病情,說遺傳病治不好,她脫口而出,不能告訴我爸爸。」帥阿姨說:「其實,小姑娘現在根本不知道爸爸的病意味著什麼。即使知道,她大概也覺得很遙遠吧。她還只有12歲,她每天都開開心心,喜歡笑,喜歡說話。」
帥阿姨只看到欣欣掉過一次眼淚,「那天很晚了,她出去給爸爸買小刀削蘋果,回來削的時候,刀子不小心掉地上了,爸爸大概以為她不耐煩,就說了她,她很委屈,哭了。」
其實,在長沙,願意收養欣欣的家庭有好幾個,有的甚至已經給她聯繫好了學校。「她跟所有天真爛漫的小孩一樣,喜歡玩,想過無憂無慮被家人照顧的生活,想睡懶覺,想有很多玩具和很多漂亮衣裳。她為什麼一定要回到那個又黑又破的房子裡去呢?」知情者說:「目前的問題是欣欣父親,不知道如何安排。」
——這話聽上去很冷,但對於有收養意向的家庭來說,是個很現實的問題。
10日晚上,欣欣給正在株洲的帥阿姨發了一條簡訊:醫院說我爸爸的病是遺傳病,我們明天就回老家。
爸爸很生氣:「我們是回家,不是回老家!」
欣欣不明白這裡面有什麼區別。爸爸解釋:「回老家的意思,就是我們在長沙也有一個家。但是,我們沒有。」
上午10點,欣欣和爸爸上了回新化的車,她把頭伸出窗外,揮手跟所有人告別。攝像機和照相機追著她跑,希望能拍到她的眼淚,但,她只是默默向大家揮手。
7小時後,欣欣和爸爸回到婁底新化縣水車鎮共和村。
下了車,爸爸直著腰,搖搖晃晃,被醫生攙扶著,欣欣跟在旁邊,向一棟破舊的木板房走去,那是他們的家。
[鏡頭]
她的現在
那是一棟只有三間屋子的木板房,好心人送給他們住的。房子歪歪斜斜,一陣風似乎就能將它吹倒。
欣欣的房間不足5平米,白天也要開燈。房間裡有一張床,一個沒有抽屜的書桌。被子很薄很硬,床單有些舊,但能看得出是粉色的。桌子上,擺著一面小鏡子。
爸爸的房間也只有一張床和一個書桌,桌子上堆著藥盒子。房子中間,是一個煤爐。欣欣說:「我平時就在這裡煮飯、給爸爸熬藥。」
房子外面傳來小朋友的笑聲,欣欣跑出去跟他們打招呼。
第二天早上4點,欣欣起床了,洗漱完畢,從屋子外面撿了一些柴火做飯,吃的菜是鄰居送來的一點冬瓜,還有從長沙帶回去的豆腐乾。
6點不到,欣欣背著書包去上學了,「兩個星期沒去了,怕跟不上呢。」
[記者手記]
她的明天
在長沙19天,欣欣一直都是很開心,除了離別時的沉默。
在這座城市,她很高興,樂意和人交朋友,偶爾還會因為貪玩忘記了照顧父親。
她只是一個12歲的孩子。她習慣了獨自照顧父親,她也喜歡城市一切新鮮的事物。其實媒體和他人眼裡的責任與擔當,生與死,她未必完全理解。
這19天裡,在公共空間裡,她也發生了一些變化,人生開始留下都市生活的烙印,她希望頭髮能捲起來,希望自己留在城市。
她感受到了傾瀉而來的陽光。但是,在留在城市和照顧父親之間,她還是選擇了後者。
她的生活還會和往常一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