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某家具城開了一間店的金老闆這天非常鬱悶。本來這個家具城就因為地點偏僻,每天關門時間早,生意已經很難做了,今天居然還莫名其妙地出現了一具屍體。這下徹底是不能營業了。
「真是晦氣,」金老闆一邊對我們發著牢騷,一邊帶著我們來到了他的店門口,指著天花板對我們說,「你們看,昨天晚上 6 點我是最後一個離開的,關門的時候還一切正常,現在就已經這樣了。哎……你們說說這都叫什麼事兒啊!」
時間回到一個小時前,剛吃完早飯後的我正半躺在椅子裡,窗外溫暖但是已經不曬人的秋日陽光正透過窗戶射進來。「好想就這樣美美的睡上一覺,電話、現場、屍體什麼的都不要來找我!」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之後我調整了一下姿勢,想著先享受一下美好的陽光,一會兒再幹活。
「叮鈴鈴鈴鈴~~~~~」
「不是吧!我那立 Flag 必倒的魔咒又生效了麼!!!」我哀號了一聲,抓過電話,電話中傳來今天值班的孫法醫的聲音:「現場!車庫見。」
沒辦法,死亡又不會管今天天氣好不好。其實,這種充滿了未知感的感覺也算是我喜歡法醫的一個重要原因吧,總是不會知道接下來會有什麼樣的現場、什麼樣的屍體在等著我,這種未知總是能讓我快速行動起來。
B 市實在是太大了,開車 1 個多小時後,我們橫跨了整個市區到達了位於郊區的一個家具市場,見到了金老闆,於是就發生了開頭的那段對話。
我和孫法醫沿著金老闆的手指方向往上看,先看到的是兩個搖搖欲墜的日光燈。本來應該由兩根鐵鏈掛住的日光燈,現在只剩下一邊的鐵鏈還堅強地掛著,沿著這根鐵鏈再往上看,天花板上的彩鋼瓦工字鋼梁凹陷了一塊,凹陷位置正好有一根工字鋼梁經過,仔細觀察發現這根鋼梁已經彎曲了。
「我今天早上 7 點來開門就這樣了,那時候地上還有一攤土,我一開始也沒看到上面都這樣了,就把這攤土掃掉了,有什麼影響嗎?」金老闆有點侷促地問我們。
孫法醫看了一眼金老闆,揮揮手說:「這個問題不大,我們想到上面去看看,怎麼能上去?有樓梯嗎?」
金老闆苦笑了一下:「這家具城是用彩鋼瓦和鋼梁搭建起來的,就這麼一層,7 米多高,當初也沒想著還要經常上去人,也就沒有留專門的通道,只有一個小窗戶能爬上去。不過我早上發現這個情況之後也想上去看看是怎麼回事,就從那個窗戶鑽上去了,上去就看到一團黑乎乎的東西,走近一點就看到了一隻手。這把我嚇得啊,趕緊爬下來報警了,在窗戶那裡差點沒摔下來!」金老闆說話間帶我們來到了這個臨時的小通道,一架梯子搭到一塊突出的臺子上,臺子上有一個小小的窗戶,沒有什麼保護措施,看起來就不太靠譜的危險樣子。
孫法醫看了看這個「臨時」通道,決定還是給消防打個電話,請求一下支援。十幾分鐘後,消防隊的一輛雲梯車來到了現場。穿戴好安全保護設備後,我和孫法醫被雲梯車的小平臺送到了家具城的房頂上。
這家具城的房頂不是一個平臺,而是兩邊帶有一點坡度的,遠遠看過去,在屋脊稍微偏一點點位置的彩鋼瓦有一個坑,坑裡有一團黑乎乎的東西。我和孫法醫小心翼翼地沿著屋脊的鋼梁走到了跟前,可以看出來確實是一個男性屍體,呈仰臥姿勢,不過身上黑乎乎的,頭也被衣服蓋住了看不到臉,還傳來一點似有似無的臭味。
孫法醫等照相人員拍完照,和我小心翼翼地靠近去檢查。我伸手過去把衣服拉下來一點,映入眼帘的是一張混雜著黑色、褐色、咖啡色的臉,臭味也更加濃鬱了一點。
「嗯,知道是個人,人也死了就行了。這上面不安全,我們下去再看細節吧,先來幫我把屍體裝在袋子裡。」孫法醫一邊對我說,一邊鋪好了裝屍袋。
裝好屍體,我們跟著一起乘坐雲梯車回到了地面,腳踏實地的感覺真的挺好。借著幾輛車圍成的一個小空地,我和孫法醫把裝屍袋打開了,撲面而來的是比剛才更強烈的臭味。
「真是倒黴,竟然還是個腐敗了的屍體。」我心裡雖然犯著嘀咕,手上卻並沒有停下來,在地上快速鋪好裝屍袋以便拍照和檢查。
孫法醫翻看了一下屍體,我探頭過去邊看邊記錄:「手套、腳套」都已經形成了,一隻手的手指還是乾屍狀態;全身皮膚顏色因為腐敗而發黑,有些地方還有小塊的黃色,大部分地方已經看不出來原來的膚色到底是啥了。上衣處在上翻蓋住頭部的狀態,頭部附近看到一些塑膠袋,塑膠袋中間露出來一點點頭髮,是短短細細的黑色捲髮,有點像是黑色人種中很常見的那種小捲髮。
「這看起來像是個黑人?」我看到頭髮之後問孫法醫。孫法醫不置可否,把上衣翻下來露出頭部,額頭位置有一個塑膠袋做成的環,鬆鬆地纏繞在頭上。孫法醫給屍體左、右翻了一下身,這一翻身,塑料環上面的顱骨整個變了形。
「這顱骨的骨折挺嚴重的啊,已經碎成好多塊了,不知道身上還有沒有其他的骨折,看來回去要先拍個 X 光再仔細看看。」孫法醫用手穩住顱骨,仔細檢查兩邊,在兩邊耳朵裡發現也有東西塞著,拿出來一看是團成小團的塑料碎片。我正在思考這些東西有什麼意義,聽到孫法醫對我說:「來,你推斷一下死亡時間吧。」
我當時的內心是非常忐忑的。死亡時間的推斷是法醫工作中是相當重要的一項,推斷死亡時間對確定案發時間、認定和排除嫌疑人有無作案時間、劃定偵查範圍乃至最終偵破案件都有重要作用,這項工作相當依賴經驗和技術,需要全面依靠各方面信息來進行綜合判斷,基本都是在現場根據各種早期屍體表現來判斷的,最好的可以精確在幾小時範圍內,比如屍僵的位置、強度,比如屍斑的位置、指壓是否褪色,比如角膜混濁的程度,等等——實際工作中對於死亡時間較短的可以採用測量屍溫來判斷,這個還是比較精確的。然而,像這次這種已經腐敗的,尤其還是已經高度腐敗的,各種早期屍體現象早就都已經消失了,要是根據腐敗的變化來推斷,這時間上的精度可能就只能達到幾天的範圍了。對高腐屍體進行死亡時間的推斷可以說一直是法醫的一個噩夢啊。
「這個……這個……呃……皮膚變色很嚴重,這手套、腳套應該是腐敗導致表皮剝脫形成的,這幾天一直是 20 來度的溫度,這樣看的話,差不多……一周?」我非常忐忑地回答道。
「嗯,還不錯,我感覺至少也要一周了吧,你說的還算保守的。可是怎麼沒有蛆呢?腐敗成這種程度,一條蛆也沒看到,反而蒼蠅是剛剛才來產卵啊。」孫法醫指著屍體衣服上一片黃白色的蒼蠅卵對我說:「看來這裡應該不是他死亡的第一現場。我們把屍體拉回去詳細檢查一下吧,沒準他身上藏著很有用的信息呢。」
回到解剖室,先去給屍體拍了全身的 X 光片,除了「顱骨粉碎性骨折」這個意料之中的發現外,還有「4 根肋骨骨折,脊柱有兩處骨折、變形,骨盆也有多處骨折、變形」。除此之外,還很意外地發現了與年齡有關的信息:屍體的骨骺線尚未閉合,而且還很清晰!這說明他死亡的時候還不到 20 歲。
接下來就是屍表檢查了。首先是衣著。法醫面對不明來源的無名屍體時,一項重要的工作就是在屍體身上和現場尋找能確定屍體身份的信息,這具屍體在現場什麼都沒有,現在就要看看身上有沒有什麼能證明他是誰、從哪來的信息了。
死者上身是兩件長袖套頭線衣,處在半脫衣的狀態,左側的手臂已經從袖子裡脫出來了,右側還正常穿著;下身兩條褲子,外面的牛仔褲上沾滿了黑色的油漬和塵土,扣子已經消失了,褲兜裡什麼都沒有,裡面是一條灰色的秋褲和紅色內褲;腳上是赤足狀態,沒有穿鞋,也沒有穿襪子。孫法醫和我一件一件地把屍體上的衣物脫了下來,在地上平鋪、檢查、照相。孫法醫對我說:「看看這些衣服都 Made in 哪兒,也好為我們猜這是哪兒來的人提供點參考。」
然而結果讓人崩潰,屍體身上一共穿了 5 件衣物,上衣兩件分別來自中國澳門和孟加拉國,褲子兩條分別來自蒙古和薩爾瓦多,最裡面那條紅色內褲沒有商標信息,不過內褲正面有一個倒立的「福」,內褲上還印著一條龍,估計這內褲是來自中國的。本來還想從身上穿的衣服可以大致推測一下可能的國家,然而這一次徹底懵了:一共五件衣物,竟然分別來自 5 個地方!看來只能去做 DNA 來判斷了。
檢查完衣物回到解剖臺邊,我注意到屍體肩膀下壓著的一小塊橙黃色的「布片」,拿出來一看是一小塊橙、白條紋相間的無紡布,上面印著一個不完整的詞語,也不知道是英語還是什麼語言。孫法醫讓我把這個布片交給其他人去查查來源,遞給我一根水管衝洗屍體,好看清體表還有沒有什麼傷。
上半身沒什麼異常,不過衝洗到下半身的時候,在左側大腿內部發現了一大片的皮膚破損,破損的地方已經沒有表皮了,大腿上的肌肉都外露出來,在破損皮膚的邊緣可以看到與整個大腿呈一個固定角度的斜面。看到這個損傷,孫法醫回過頭去撿起褲子開始檢查相應位置,發現褲子上相應的位置卻並沒有破損。
「邊緣稍微有點紅,但是周圍皮膚都沒有明顯的挫傷,」我拿過一把手術刀,垂直於破損的皮膚邊緣切開了一個小口,「皮膚下面也沒有出血,可以說是沒有生活反應,這個傷應該是死後形成的。可是褲子都沒有破啊,哪兒來的傷?」我已經快被這個莫名其妙的屍體弄瘋了:先是莫名其妙地出現在了莫名其妙的地方,接著是他莫名其妙的身份、莫名其妙的衣著、莫名其妙的傷痕……一切都很莫名其妙!
孫法醫看著我焦慮的樣子,淡定地說:「不要急嘛,所有的表現都肯定是有合理解釋的,只是現在還沒有找到能串連起來的關鍵信息而已。我看腿上這個傷很像是那種被擠壓摩擦形成的,褲子沒有損壞而皮膚被磨壞了。耐心一點,我們先把屍檢做完再說。」
我在口罩後面撅了撅嘴,耐著性子和孫法醫繼續做屍檢。
屍檢中只發現顱骨嚴重破碎,然而骨折的地方還是沒有生活反應,也就是說顱骨的骨折也都是死後才形成的。胃是空的,其他的內臟器官也沒有什麼特別的發現,而且因為腐敗嚴重也看不出來個子醜寅卯的,提取了心臟裡的血液、一小塊肝臟和腎臟送去做常規毒物檢查,切下來一小塊肋軟骨去做 DNA 鑑定。
屍檢這就算是暫時告一段落,可是並沒有解決什麼問題,反而讓事情變得更加撲朔迷離了。這首要問題就是:他是誰?他是從哪來的?
「那個金老闆說只有那一個小窗戶能鑽上來,那個小窗戶活人鑽進來都費力,屍體被人背上來應該會很困難;如果是兩個活人到上面打架,被人摔死的,但就這一宿的時間也不可能腐敗到這樣的程度,能讓工字鋼彎曲,人可沒這麼大的力氣。還有那個坑,簡直是量身定做的一樣精準。」我默默想著幾種可能,「而且在現場的時候我看了周圍環境,周圍比家具城再高的就是高壓電輸電塔了,然而距離最近的一個也在距離家具城一百米之外。」
「算了,別胡思亂想了,我們還是回現場去看看吧,屍檢現在得到的信息我們還是要和現場結合起來看啊。」孫法醫拍了拍我的肩膀,出門開車去了。
重新回到家具城,警戒線還沒有撤,臉色比中午還難看的金老闆看到我們又回來了,趕緊迎上來說:「你們看能不能商量一下,今天因為這個事兒已經大半天沒營業了,現在能不能把這警戒先撤了?我這一天不做生意,租金實在是承受不起啊!去年大白天的一個大冰塊掉在房頂上就已經讓我停了幾天業了。今年好麼,直接來了一具屍體,這破地方風水有問題,過完剩下這幾個月,明年我肯定走,死活也不在這裡幹了。」
我和孫法醫聽到這裡同時喊了一聲:「冰塊掉在房頂上?」
金老闆被嚇了一跳:「啊?冰塊?哦對!去年夏天,好端端的大晴天,我那下午正在談生意,頭上『 咣當』一聲巨響差點沒把我嚇死,當時也是從那個小窗戶爬上去看的,房頂就有一大冰塊。」
說話間,我們頭上傳來了轟鳴聲,抬頭一看是一架巨大的飛機正從頭頂飛過。金老闆接著說:「我們當時猜這冰塊應該就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是不是飛機上的就不知道了,不過這裡正好是機場的航線,飛機過得還挺頻繁的。」我和孫法醫仰頭看著天上,遠處又傳來了似有似無的飛機轟鳴聲,一個小黑點慢慢變成了一架飛機,最後從我們頭上飛過。
「莫非這屍體是從飛機上下來的?」我有點不敢相信,「飛機正常地在天上飛,肯定是不會開門扔東西的,再說,這屍體都腐敗成這樣了,真是誰扔下來的,也不能就一宿爛成這樣吧?」孫法醫看著正在飛過的飛機,示意我再好好觀察一下飛機。
遠處正好又有一架飛機飛過來了,隨著飛近,飛機越來越大。突然,飛機肚子上開了個門,起落架放了出來。「啊!!我知道了!」我終於恍然大悟,「這是飛機降落的航線,飛機飛到這附近的時候要把起落架放出來準備降落,所以這屍體很有可能是從起落架倉裡掉出來,砸到家具城房頂上的。這樣解釋的話,彎曲的工字鋼、掉落的日光燈和塵土、恰好合適的坑,還有他全身多處的死後骨折,這些就都能解釋得通了。」
孫法醫讚許地點了點頭,對金老闆說:「放心吧,這邊應該沒什麼事了,我和他們打聲招呼,給你撤了這警戒線吧。」
「至於我們,」孫法醫轉頭對我說,「我們還是去機場實地看看飛機,看看這起落架艙到底能不能放飛機輪子之外再裝一個人。」
在機場我們實地看了好幾個型號的飛機,最後發現那些體積小的飛機起落架艙都很緊湊,關閉合攏的狀態是幾乎沒有空餘的空間的,很難再裝進去一個人。而幾個大體積飛機的起落架艙則有很多富餘的空間,其中在某型號的飛機起落機艙中還有幾根立柱,起落架放出來的時候,人躲在這些立柱後面而不掉出來是完全沒有問題的。機場工程師還告訴我們,飛機一般的飛行巡航高度會在 1 萬多米,溫度會在零下幾十度,而且非常缺氧,氣壓也會變低,起落架艙因為並不是密閉的空間,發動機的噪音也會非常非常大,這種環境中人是很難很難存活下來的。
第二天,之前去查那個小布片的同事帶回來一個消息:布片上那個不全的詞是一家匈牙利航空公司的名字,同時昨晚從家具城老闆關門到今早發現屍體的 13 個小時裡,這個機場一共有 140 多架飛機經過這條航線降落,這其中還真有這家航空公司的飛機,已經去追查到底是哪一架了。
這樣結合全部線索就能把整個事情解釋通了:
死者生前進入了這架飛機的起落架艙,而且還做了「精心」的準備,用塑膠袋罩住頭,在耳朵裡做好耳塞,天氣並不冷的季節穿了兩層比較厚的衣物。雖然準備是細緻的,材料卻是很簡陋的,只是用塑膠袋來保護自己,身上也沒有任何財物,衣物來自世界各地,推測可能是一個在機場附近流浪的人,很有可能是為了偷偷搭乘飛機而選擇了鑽到起落架艙內。不過運氣很不好,選擇了一架國際航線的飛機,根據腐敗程度顯示他已經至少死亡一周了,所以很有可能第一次隨著飛機起飛就已經死亡了,只是因為被那幾個立柱卡住才沒有立刻掉出來,直到這一次可能因為飛機顛簸改變了位置,再次打開起落架艙才摔了下來。很遺憾的是因為腐敗程度很嚴重,已經失去了鑑定到底因為缺氧還是寒冷而死亡的條件了。
真是好一個「天外飛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