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賢八郎 我們是有故事的人
- 職 業 故 事 -
「嘿,你一個小女孩家家的,這種事一定更要尋求站上幫助,我們可不能讓一個記者受傷。」站長一改剛才怒氣衝天的樣子,又換回了往日溫文爾雅的樣子。
故 事 練 習 生 習 作
第 88 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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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4月,大四的第二學期,大家都開始各奔東西為即將到來的畢業季尋找一份落腳點,我因為喜歡寫作,便去一家報社做了記者。初次見到的記者與印象中嚴肅呆板的形象大相逕庭,他們熱情有趣,讓我在步入社會的開始,感受到了滿滿的善良與正義,那也是一段熱血沸騰又難忘的時光。
入記者站的第一天,站長便派我跟著小春老師下縣採訪深山裡的一位塵肺病人,坐在採訪車上聽小春老師給我介紹病人的大致情況,我拿著採訪本一點點記錄下來,四個多小時的繞山路,終於在我快要暈車時,到達了。
車停在一座山崖邊上,我詫異地向外望去,四處都不見住戶,「就是這裡嗎?」
小春老師笑著朝半山腰指去,「在那兒!車可上不去,我們得爬上去。」
聽他這麼說,我一面驚嘆記者工作對體力的挑戰如此之大,一面慶幸自己沒有穿裙子,隨即拿著採訪本和筆快走幾步跟上了小春老師。
我們順著山坡邊的泥巴小路向上爬,小春老師不時回頭看我是否跟上,「能行不?該給站長提前說說的,這地方不適合你們女孩子來。」
一聽這話,我可不服氣了,女孩兒怎麼了?
「沒問題,你帶路。」
就這樣,走了約半小時山路,我們看見了一處破舊的泥土房子,門口站著一頭髮凌亂、嘴唇發白的男子。他看見我們,勉強地擠出點笑意,「小春記者你們來了。」
他就是今天的採訪對象,將我們引進屋內,簡單的一張木桌和兩把長條椅子就是屋裡的全部家具。正要坐下,一位頭髮全白的瘦弱老人也進了屋,他是採訪對象的父親,滿臉憨厚,笑著招呼我們坐。老人忙活著想招呼我們喝水,卻滿屋也找不到乾淨的杯子,一臉的不好意思。
小春老師讓老人別忙活兒了,接著便讓我開始採訪,他來採集照片,我頓時傻眼了。他看出了我的遲疑,把我叫到門外,小聲和我說,「你想問什麼就問什麼,要想著你好奇的就是讀者關心的,順著自己的思路問,別擔心,稿子我來把關。」
半信半疑的我進到屋內,還未開口,小春老師便先和採訪對象介紹道,「這是我們報社很優秀的王記者,你有什麼問題都放心和她講,她文字細膩,很適合採寫這類稿件。」年輕男子看向我,面上雖有些虛弱卻還盡力笑著,「好的,麻煩你了,王記者。」
這是第一次有人這麼叫我,自己似乎也自信了很多。簡單核實了一些基本信息後,便開始引導採訪對象講述自己患病的發現經過及對生活的影響,小春老師則開始在房子裡四處走動,採集起了照片,這也讓我漸漸放鬆了下來。
30歲的年輕小夥兒已做了9年風鑽工,查出患塵肺病後,女友離開了他,現在和本就患心臟病的父親相依為命,家裡將3畝地的玉米賣了後,就再沒了收入,父親為省錢給兒子買藥,竟斷掉了自己的藥,60歲的父親已滿頭白髮,而就是這個老人,每天還要去幾百米遠的半山腰挑水回家給兒子做飯。老人看著屋外,用手背抹了抹眼角,說就怕等自己病嚴重了,誰來照顧兒子。
聽到這些,我的心裡一直發緊發酸,小春老師見我有所停頓,便接著問小夥兒,希望我們能為他提供些什麼幫助,小夥兒說以前自己一直想要開一家鞋店,如果不是這場病,現在自己可能已經在鎮上開起鞋店了,父親也不用受這些苦,可是看病把錢都花光了,現在他就希望父親和自己的看病問題得到解決。
採訪完小夥兒和他父親,我們又去了縣政府,將他們一家的情況進行反饋,對方表示可以為他們申請醫療補助,低保補助,民政局也會根據情況,給予一定數額的臨時補助。
回報社的途中,我問小春老師,「您怎麼就放心將採訪交給我,還說什麼優秀記者,誇得我都不好意思了,就不怕我搞砸了嗎?」小春老師依舊自信地笑起來,「小王記者,我可沒撒謊,你之前的寫作稿站長都給我看過了,確實文字細膩動人,我收徒弟可從沒看錯過人。你有共情力,以後也一定會是位優秀的記者,相信自己,就只用記住一句話,不卑不亢,我們做記者,就是讀者的眼耳鼻,客觀去記錄就好,你沒問題的!」
有了小春老師的肯定,我一時不知說什麼,但是不卑不亢這個詞我記下來了。從那以後,無論是採訪疾苦人群還是普通市民,企業領導還是政府官員,演員還是央視主播、導演,我都可以大方直視對方,不卑不亢地提出我的每一個問題,客觀嚴謹地記錄每一句話。
-2-
第一次採訪很順利,稿件發出不僅取得了當地政府的相關補助,還有熱心讀者捐款,讓我自己也感覺幹了一件了不起的事兒。
漸漸地,線索、採訪、寫稿慢慢佔據了我生活的重心,我也從跟老師一起採訪到獨立採訪,甚至也開始帶實習生,稿件量越寫越多,一度成為記者站笑稱的「稿王」,採訪過的內容從娛樂到民生到案件,再到時政、監督,遇過大雨爬過山路,跑遍了幾乎每一個縣城,穿梭了無數個隧道,而我始終記得,一次山區採訪中所見到的最乾淨的眼睛。
那是一座山區小學,去那裡時,剛下過雨,學校裡只有3名學生和1位老師。老師姓李,那年59歲,眼看就要到了退休的年齡,他怕他走了,學校的學生再也沒人管了,便給記者站打了電話,希望我們可以提供幫助。
採訪那天,他穿著洗得發白的灰色夾克,帶我參觀他們的校園。
說是校園,不如說是農田間闢出的一塊校舍更準確。李老師帶我參觀,說話間便走到了教室門口,兩個稍大點兒的女孩和一個小男孩正在裡面自習,他們抬起頭,眨著眼睛研究著我,李老師耐心地給孩子們介紹,「這是城裡報社的王記者,來給你們拍漂亮的照片。」
孩子們一聽拍照片,都開心地從座位上蹦起來,一個個舉著手搶著說,「我要拍!我要拍!」
我從包裡拿出相機,讓孩子們坐好,認真聽李老師上課,給他們拍幾張上課的圖。
教室裡只有三張課桌,上面斑駁得已看不出原本的木質顏色,孩子們認真翻開課本,將手背在身後,目不轉睛地看著李老師在黑板上寫的板書。一節課結束,李老師帶著孩子們在教室外的水泥地做遊戲。
李老師在此已經任教30餘年了,開始學校裡還有百餘名學生,後來有條件的家庭都將孩子送去鎮上上學了,留下來的都是留守兒童,小點兒的男孩本還沒到上小學的年紀,但是村裡已經沒有幼兒園了,只能和這兩個一年級的孩子並在一起。
農村裡的教學條件差,年輕的老師都走了,所以現在也就剩下了他和這三個孩子,每天李老師要走1個多小時山路來學校,但是他都習慣了。他現在最想的就是能給留下的孩子上好課,只要有學生,他就能一直堅守。
和孩子們玩熟了,他們唧唧喳喳和我說他們也特別喜歡李老師,每天他們來學校,李老師都會給他們準備好雞蛋和牛奶,那是我看見最乾淨的眼睛,聽見的最單純的喜歡,他們笑著,像從不覺得自己身處在疾苦裡。
採訪過學校後,我去了當地教體局,對方表示,只要有孩子,學校就不會撤,也正在考慮研究調配老師的方案。得到這樣的答覆,我也放心不少,想著那些因為父母常年在外,只能和爺爺奶奶住在家裡的孩子們,如果有李老師這樣的守護者陪伴著,有這樣健康快樂的童年那也是很幸福的回憶。
報導登出後,有讀者主動聯繫我們找到學校,給孩子們送去了學習用品,還為他們捐贈了圖書角,李老師打電話給我連連道謝。
那一刻,我感覺走過的山路都是值得的,我為能執筆書寫我的所見而感激,我為能不負所望而自豪,我為能盡綿薄之力去幫助孩子們而開心。以前,前輩老師告訴我,記者所寫的文章要肩負著某種「道義」,才能配得上「無冕之王」的殊榮,那時候,我也想要去夠一夠這「無冕之王」,擁有發現的眼睛和敢於講真話的聲音,用一臺相機、一支筆,去創造「奇蹟」。
-3-
採訪的路上也並不都是一帆風順的。
有一次,我接到熱線,是一社區內電梯故障一個月,導致社區住戶生活困難,還出現多次電梯驚魂事件,我放下熱線,便隻身一人去了社區。
打熱線的是一位正在裝修的業主,近一個月來,因為電梯故障,他們只能讓裝修工人在樓上休息,他和妻子每日送飯上樓,有時電梯能好一會兒,但坐上也是一路擔驚受怕,不是電梯自己突然急停,就是按鍵失靈、忽上忽下,還會聽見巨大的水流聲。
事發正值夏季,採訪時我正巧看見裝修工人準備往樓上背材料,額頭脖頸滲著細密的汗珠,這已經是當天第三次往17樓運送材料了,這樓梯爬起來可比坐電梯費力多了,而樓梯間還著很多住戶,有家不能回,大家心裡都很憋屈,他們知道今天有記者來採訪,才都趕了回來,不然平時中午都不回來。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向我講述著自己的電梯驚魂事件。
從住戶這邊採訪完,我便隨即前往物業詢問,卻不料,還未進物業辦公室大門,就從裡面出來了幾個壯漢,將我往外推搡,「幹啥,你是幹啥的?」
我亮出記者證,「記者,有市民反映你們這邊的電梯已經壞了一個月了......」話還未說完,從辦公室裡又走出幾男幾女,其中一位男士面相很兇,朝我招招手,「來,你過來。」
我站著不動,繼續說道,「我來是想要了解一下情況,請問你們......」
「哎,你這個女娃是不是聽不懂話,你過來。」男子見我並未過去,有些惱火。
「你有什麼話直接說就好。」看他兇神惡煞的樣子,為了避免衝突,我還是未上前,幾位業主也過來了,見我一個小姑娘被他們欺負,都紛紛上來給我解圍。
「你們物業怎麼回事,有啥不敢當面說。」
「是啊,為難人家一個小姑娘做什麼。」
「就是,這電梯問題都多久了,反映多少次也不見修理。」
物業見來的人越來越多,一位女士也出來調和了,將我拉到一邊,面上笑著說,「哎呀,我們也不是想要為難你,現在什麼都不好做,您也別在意。」
我悄悄將手伸進了背包裡,將手機的錄音功能打開,我能感覺到自己的手心在冒汗,但面上卻要保持鎮定,「我就是想要了解一下電梯的情況,已經壞了這麼久,沒有維修過嗎?」
她東張西望一下,最終還是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題,「你問我也是白問,我什麼也不知道,那個人,他是我們的物業經理,有什麼你還是問他吧。」
她眼睛朝剛剛那位面相兇狠的男士看去。
正在此時,一位業主過來拉著我,讓我還是先回去,說我一個小姑娘確實不好和這些物業糾纏。
我拿出手機,看著還開著的錄音按下了停止鍵。抬頭看著被業主圍住的物業經理,大家你爭一句我吼一句,拉拉扯扯沒完沒了,看來現在是問不出什麼了,我將手機、採訪本放回包裡,和業主說了一聲,我下午再想辦法採訪,便悻悻而歸。
回到了記者站,站長見我狀態不好,問我怎麼了,我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告知站長後,一向溫和的站長居然怒拍桌子而起,立即打電話叫回了全部外出的記者,說下午要陪我一起去採訪,如果我有所顧忌就放心待站上,等他們回來。
本還在剛剛的緊張中未回過神來,頓時被站長的話感動到,也有些不好意思地抓抓腦袋,說,「我也去,哎,還讓大家都這麼麻煩。」
「嘿,你一個小女孩家家的,這種事一定更要尋求站上幫助,我們可不能讓一個記者受傷。」站長一改剛才怒氣衝天的樣子,又換回了往日溫文爾雅的樣子。
「記者本來就是個高危職業,你看現在的女記者也很少,一是苦二是危險,但能堅持把新聞做下來的人都很了不起,那句話怎麼說來著,記者的筆下有人命關天,有財產萬千,有是非曲直,有善惡忠奸,我始終認為媒體人要懷抱新聞理想更要保護好自己,這樣才能執筆去寫呀,所以,你也別嫌什麼麻煩,你來第一天,我就說了,站上的人都是像家人一樣的,我們怎麼會讓家人被欺負呀?」
站長最後的一句話帶著笑意,我卻覺得暖心又鼻頭髮酸,媒體人、新聞理想、團結。那一刻,我感覺年少輕狂的滿腔熱血一點兒也不矯情造作,是讓人興奮的、深抱希望的、雄心萬丈的未來。
後來,站上的記者回來了,沒有一個人為突然被叫回而不高興,都很關心我有沒有事,那也是我第一次有種被團寵的感覺。下午我們一起又去了採訪地,物業一改上午的態度,老老實實配合,並聯繫了當地質監局檢查電梯質量,表示會儘快修好了電梯。
從那以後,我變得更勇敢了,因為我總想著,背後有一群那樣力挺我的老師前輩,更有那樣一群志同道合的媒體人和我並肩前行,心裡就會充滿力量。
-4-
2015年底,因為個人原因我離開了記者站,一年多的採訪經歷,採訪過的人、去過的地方多到說不完,覺得像是經歷了一場神奇冒險。
離開時,一邊整理辦公櫃,一邊收著印有自己名字的一張張報紙,看著名字的前綴從實習生變為實習記者再到記者,寫下的文章從在邊邊角角到佔滿整個專版,採訪本一本又一本按著時間順序排列著,從筆跡工整完整到潦草簡練,眼前似乎也在划過一場又一場的採訪,有歡樂有悲傷。
我好像又看見了那個在半夜機場為拍下首航下機的一個鏡頭在寒風中凍得瑟瑟發抖的少女,那個聽見消防車呼嘯而過就快速給消防隊打電話問哪裡有緊急情況的少女,那個休假也抱著熱線睡覺,熱線響立刻彈起接聽的少女,那個和喜歡的男孩子約會,也在一遍遍和相關單位核實採訪信息的少女,那個在晴天陰天雨天大雪天,騎著電動車穿梭在各個街角小巷尋找線索的少女,那個採訪完永遠顧不得吃飯,要第一時間出報導的少女,那個在烈日下、在大禮堂裡、在一切活動現場背著相機跑在最前端的少女。
這些都是一去不復返的熱血青春啊,贈予了我發現生活中細小美好的眼睛和滿滿的正義感與好奇心,以及追尋每一個細節客觀真實的好習慣,我熱愛生命中努力的每一個生命體,誠如當時的我們。
雖然,現在大家都四散在各處,但每每想起,那個或嚴肅正經、或嬉笑打鬧、或溫情脈脈、或正義凜然的日子,有那樣一群志同道合的人,讓我覺得有他們,我很幸運。
原標題:《畢業剛入職,我被派去深山裡採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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