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在中國文化中所扮演的角色,並非一言兩語所能道盡。時代不同,地域不同,民族不同,相應的狗文化亦不相同。
前些時候,為了迎接中國新年,法國的時尚品牌迪奧(Dior)推出帶有「狗」字的紅包和帆布鞋,但在中國人看來總感覺哪裡不對。這一現象,便反映了中西文化間的鴻溝。
漢族多以狗為卑賤、諂媚、兇殘的代名詞,如「狼心狗肺」「狗仗人勢」「人模狗樣」「狗急跳牆」「狐朋狗友」「雞鳴狗盜」「狗眼看人低」「狗改不了吃屎」「狗嘴裡吐不出象牙」「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之類的成語、諺語,都有貶義。但在苗族、瑤族、畬族、黎族、滿族、赫哲族、裕固族、珞巴族等民族心目中,狗有很高的地位。中國古代的「盤瓠」「犬戎」傳說,便記錄了某些民族尊狗為祖先的情形。
狗即由灰狼馴化而來的家犬,是「六畜」之一。「六畜」之中,牛、馬、羊是從中亞、西亞傳入的舶來品,豬、狗、雞則屬國產。無論是中國還是世界範圍內,狗都是最早出現的家畜。這是因為牛、馬、羊、豬、雞均為新石器時代以來農業、畜牧業的產物,而狗的馴化則伴隨著狩獵的生產方式,在舊石器時代便已經開始。崇奉狗的民族,大多在歷史上依賴狩獵。漢族不待見狗,除了因為狗不夠高冷、依附性過強、有「不良習慣」,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便是在農耕社會中,狗所扮演的角色並不是十分關鍵。
目前所知中國境內最早的狗,發現於河北省保定市徐水區的南莊頭遺址,距今約一萬年。但它仍不是最原始的家犬,狗的馴化史當需進一步上溯。稍後的河南省漯河市舞陽縣賈湖遺址,發現了一批距今8500年左右的家犬。其他國家的材料相對更早,如以色列北部發現了距今1.2萬年的人狗合葬墓。生命科學領域的學者試圖從基因入手復原狗的家譜,但不同研究團隊所得出的結論差異很大,狗的起源地有中國南部、中東、歐洲、中亞等說法,時代則有距今一萬多年到距今三萬多年的跨度。
甲骨文以「犬」表示狗,但沒有發現「狗」。有文章說甲骨文中已有「狗」字,並不正確。「狗」的本義是小狗,後來用來指代「犬」。《說文解字》引述孔子的話說:「視『犬』之字如畫狗也。」「犬」字正象狗之形。甲骨文的「犬」,基本上是腹部內收、尾巴上翹,或左或右側面「站立」。甲骨文中的「犬」字和「豕」字有些相似,但「豕」所表現的形象鼓腹垂尾,與「犬」有別。狗的尾巴可以上舉,而狼以及其他犬科動物的尾巴則是下垂的,「犬」字所見狗尾正作捲曲狀,生動表現出了狗的這一重要特徵。因為甲骨文左右無別,所以狗的姿態有左有右,並不統一。而甲骨文中包括「犬」在內的表示動物的字形,大多直立,不少學者認為這是商代或更早已有簡牘的證據——古人為了遷就簡牘的條狀形態而不得不令字形縱向發展。同時期的商代金文,用作族徽或氏族名的「犬」則是四肢著地,不再懸浮於空中了。
在殷墟甲骨卜辭中,「犬」有的用作官名,如《甲骨文合集》(以下簡稱《合集》)28316:「其比犬口,擒有狐。」該官職職掌畋獵,也參與徵伐。有的用作方國名或人名,如《合集》6812正:「令多子族比犬侯。」但大多還是用於祭祀,如《合集》1621正:「貞:燎三犬、三羊。」《合集》32775:「十犬又五犬,卯牛一。」《合集》32698:「惠犬百,卯十牢。」與此相應,殷墟遺址中無論是貴族墓還是平民墓,往往有狗殉葬。殉狗是商人的重要葬俗,該現象也見於秦人墓葬,這與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系年》所揭示的秦人祖先自商奄西遷的線索相合。
狗在早期中國具有特殊的宗教意涵。賈湖遺址的狗都被有意識地挖坑掩埋,或許是犬牲的先導。新石器時代到商周,犬牲流行,或殉葬,或祭祀,或用於建築、城牆的奠基。《周禮·秋官》記載了一種叫「犬人」的官職,主管犬牲:「凡祭祀共犬牲,用牷物,伏瘞亦如之。凡幾珥沉辜,用駹可也。」「獻祭」的「獻」字便與犬牲有關。《說文解字》云:「獻,宗廟犬名羹獻,犬肥者以獻之。」《禮記·曲禮下》亦云:「凡祭宗廟之禮……犬曰羹獻。」因此,諸如二里頭文化、殷墟文化墓葬中的狗,都不能簡單視作墓主人的生前寵物。
《禮記·少儀》云:「犬則執紲,守犬、田犬則授擯者,既受,乃問犬名。」唐人孔穎達在此基礎上指出:「犬有三種:一曰守犬,守御宅舍者也;二曰田犬,田獵所用也;三曰食犬,充君子庖廚庶羞用也。」說的是狗分為「守犬」「田犬」「食犬」三種,這也是除犬牲之外,狗在中國文化中所扮演的另外三個重要角色。
「守犬」即看門狗。在中國古代漫長的農耕社會中,看家護院恐怕是狗的最重要職能。中國本土的狗被稱作「中華田園犬」,「雞犬之聲相聞」「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正是田園生活的寫照。「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狗永遠是家的忠實守護者。在江蘇省徐州市邳州大墩子遺址出土了一件距今約5000年的房屋模型,屋子的四周刻畫有狗,可見當時狗已擔負起看家護院的職責。
「田犬」即獵犬。參與狩獵是狗的最初使命,在農耕社會中,狗的這一職能得以延續。在甲骨文中有一個字,上面是「兔」,下面是「犬」,表現的正是一隻狗在追逐一隻兔子的情形。過去大家把它們看作兩個字,裘錫圭先生指出該字是「逐」字異體,文義乃得貫通。《呂氏春秋·貴當》載:「君有好獵者,曠日持久而不得獸,入則愧其家室,出則愧其知友州裡。惟其所以不得之故,則狗惡也。」強調了獵犬在狩獵中的關鍵作用。古代有專司獵犬的官職,如甲骨文中的「犬」便司職畋獵;向漢武帝推薦司馬相如的楊得意,擔任的官職叫「狗監」,即管理獵犬的官吏。《詩經·秦風·駟驖》載:「輶車鸞鑣,載獫歇驕。」說的是秦襄公畋獵出遊的盛況,「獫」與「歇驕」均為獵犬。在山東省濟寧市嘉祥縣東漢武梁祠、河南省南陽市王莊東漢墓畫像石中,均可見古人攜犬狩獵的生動場景。
由於中國家貓的歷史較短,古代的狗還是捕鼠能手,「狗拿耗子」絕非「多管閒事」。《呂氏春秋·士容》載:「齊有善相狗者,其鄰假以買取鼠之狗。期年乃得之,曰:『是良狗也。』其鄰畜之數年而不取鼠,以告相者。相者曰:『此良狗也。其志在獐麋豕鹿,不在鼠。欲其取鼠也則桎之。』其鄰桎其後足,狗乃取鼠。」當時有「相狗」的職業,負責品鑑狗的優劣,山東省臨沂市銀雀山西漢墓便發現有《相狗經》的竹簡。相狗者指出,良狗志在「獐麋豕鹿」,但如果束縛住它的後腿,便會去乖乖捕鼠。這說明先秦時期人們利用狗來捕鼠,而這一技能實際上源自狩獵。四川省綿陽市三臺縣郪江鎮的漢代崖墓中,有一幅浮雕表現的便是一隻口銜老鼠的狗。據《魏略》記載,曹操將因犯罪而解官的丁斐比擬作捕鼠的狗:「我之有斐,譬如人家有盜狗而善捕鼠,盜雖有小損,而完我囊貯。」這一方面看出曹操惜才,另一方面也可見三國時期負責捕鼠的便是狗。直到南朝時期的《幽明錄》,仍記載以狗捕鼠的故事。
與獵犬相關的還有軍犬。甲骨文中的「犬」官負責畋獵,也參與徵戰。古代的畋獵活動,很大程度上是軍事的預演。古代波斯、埃及、斯巴達、迦太基等均有以狗參戰的現象,中國古代則有叫「狗附」「犬鋪」的軍營警備設施。在先秦隨葬的車馬坑中,有車有馬有狗,可謂標配,「犬馬之勞」或由此而來。敦煌漢簡第1985號載:「西部候長治所,謹移九日卒徒及守狗當廩者人名各如。」可見「守狗」也活躍於漢代的邊防軍營之中。
「食犬」即肉狗。南莊頭遺址的狗骨較為破碎(這一現象廣泛見於新石器時代遺址),當是先民食用的結果,中國的食狗之風,至遲要追溯到萬年之前。戰國秦漢時期,吃狗頗為流行。隋唐以降,狗逐漸淡出了古人的餐桌。所謂「狡兔死,走狗烹」,雖然狗擔負著警衛、狩獵等職能,有時仍不得善終。在不同時期和不同地區,食狗之風有不同表現,乃至延續至今。
除了實用功能,中國古代的狗也逐漸扮演了助興娛樂的角色(尤其對於上流人士)。或者將狗訓練為鬥狗,或者豢養為寵物。現如今,隨著生活的改善,以及受西方觀念影響,寵物狗已經走進千家萬戶,「狗」成了「狗狗」「汪星人」,人與狗的關係愈加親密,狗的形象也在悄然轉變。
從舊石器時代走向新石器時代,從蠻荒走向文明,狗始終陪伴人類左右,不離不棄。其間有誤解,也有相互的依賴共存。人與狗逾萬年的友誼,仍在書寫新的篇章。(陳民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