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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第一款商業化網遊應該是如何誕生的？
我們設想可能是一群單機遊戲開發者，看到了市場前景，然後做起第一批吃螃蟹的人；也有可能是當時在玩歐美網遊的玩家，想要玩到一款本土作品，於是自己動手，豐衣足食；甚至有可能是一群與遊戲無甚關係的創業者、商人、企業家，他們發現商機，希望複製海外廠商的成功。
但事實要更離奇，也更浪漫一些。
1996年，臺灣國立清華大學有一對研究生情侶，陳光明（網名Ruby）與黃於真（網名Onyx）。黃於真當時在寫一篇碩士論文，有關「高效能分散式系統」，為了研究這個東西，陳光明陪她開發了一款MUD遊戲。
MUD又是什麼？這是一種古老的網遊，簡單理解就是只有文字的MMORPG。你吃飯，需要輸入斜槓英文「/eat」，打怪攻擊，也需要輸入「/attack」，而不是滑鼠一點就行。MUD的一切操作與呈現都得靠文字，而不是圖像。
同樣都是文字的MUD《北大俠客行》
1996年誕生了中文圈最重要的兩個MUD。
大陸這邊是一款武俠遊戲，《北大俠客行》，如今可能是大陸唯一一款連續運營20年的網遊，開發者與玩家大多是北大清華的學生；
而在海峽對岸，陳光明和黃於真為了學術研究，開發了一款魔幻題材MUD，後來它成了中國第一款商業化、也是中國第一款圖形化的網遊——《萬王之王》。
《萬王之王》的圖形界面依然保留「裝死」「舔人」等五花八門的文字指令
關於《萬王之王》，我們可以給它加很多個「第一」，但歸根結底都是一回事：《萬王之王》的誕生，意味著中國網遊時代的開始。
萬王之初始
在開發《萬王之王MUD》以前，陳光明與黃於真在另一個更老牌的臺灣MUD《東方故事》中擔任「巫師」。巫師是MUD圈的叫法，指遊戲中的管理者與內容創作者，他們有能力改變遊戲，像巫師一樣神奇。
當時，黃於真碩士論文研究的「高效能分散式系統」，可以通過多人線上遊戲實踐。藉此機會，陳、黃兩人就打算自己創造一個MUD。
《萬王之王MUD》，建立架構於1996年11月15日
陳光明後來接受採訪回憶說：「《萬王之王》的故事當初是在清大要進研究所的時候，坐在樹下靜思、感受風吹來的律動時而有的構想，由於自己是懷疑論者，念研究所時就寫了第一段《萬王之王》的故事，認為世界不是只有表面，而是有背面世界，這也就是《萬王之王》一代探討的內容。」
從那時起，《萬王之王MUD》就有一個頗具野心的架構。遊戲中的每一名玩家，只要條件允許，就可以成立國家，或者擔當某個國家的大臣。而《萬王之王MUD》中的一切，每一座城池，每一寸土地，都是由玩家自己建設，舉國臣民共同努力的結果。
在《萬王之王MUD》開服的第一日，遊戲中只有空蕩蕩一片大陸，大陸上只有一座城池，和它的下水道一層地圖。當天上線人數總計約為20人。
一座城池的建設需要玩家打很多錢
到第三日，遊戲中的第一個國家誕生，正式步入國家勢力競爭階段。又幾日，出現自立門戶的大臣、退位讓賢的國王、併入系統的城市……
一切都像《聖經》開頭的創世紀一樣，陸續有新鮮事物誕生，巫師們看這都是好的。也像現實世界一樣，這個虛擬世界很快爆發了戰爭。一位早期的臺灣玩家如此記錄當時的故事：
「在戰爭開放初期，由於夢幻王國（Dream）的大臣利用bug將高於自己等級的mob（指遊戲中的怪物）帶出國外，導致一堆人慘死，於是激起各國公憤，遂聯手對其進行第一次的正式戰爭。戰爭其間，夢幻堅守關卡，各國聯軍因而無功而返。但夢幻也因為利用bug而遭受嚴重的天譴。
由於各國的建議，國際公法對於戰爭部份的條文漸漸浮現，於是聯軍戰爭的型態出現，使得戰爭系統更為完備。蜀國（Han）的國王劉備（Ooo）更多次奔走，希望能集合八國國王，正式對夢幻宣戰，但是屢屢因事前聯絡不足而導致失敗。」
他完全把自己代入了這個世界，在自由度高、競爭性強的《萬王之王》中扮演了史學家的角色。
到1999年3月5日，《萬王之王MUD》裡已經有109個王國，每個王國的人數從1到數百人不等。字面上說，100個王國只是達成了「萬王之王」願景的百分之一，一國人口數量也相當寒磣。但這種人與人之間建立國家、相互爭戰的強社交聯繫，將成為未來十多年中國網遊的縮影。
《萬王之王MUD》把握住了早期網遊玩家的心理，令遊戲在線人數節節高升。1998年4月25日下午5點，它的同時在線人數達到了1003人，同期的MUD線上人數基本只在300上下。
突破千人大關意味著，陳、黃兩人的「高效能分散式系統」突破了原有的軟硬體技術限制，他們的研究順利且成功，黃於真的論文也有了著落。陳光明當即在遊戲官網發公開信說：
「我的內心非常的振奮與感動，在我有限的生命中，終於完成了一個夢想，終於完成了一個能讓自己滿意的作品。在別人的眼中，它或許是個無聊的東西，在程式專家的眼中，它或許是個簡單的工作，但是，這是我曾用盡心血計劃與思考的夢想，而……我畢竟也將它完成了，並沒有因為現實的壓力而讓它變成飄然遠去的夢。最重要的，是它讓我和Onyx一起工作，一起學習和一起面對人生。一個夢的實現，也讓我的人生有了意義。
……我的夥伴Onyx，沒有她，這個夢想絕對不可能實現，也真虧了她，願意跟著一個瘋子一起作這個夢。只希望她願意給我機會，讓我陪她繼續作完這個人生大夢。」
一個多月後的1998年6月，黃於真寫完碩士論文畢業。次年12月，陳光明與黃於真結了婚。
以圖形化形態走向市場
《萬王之王MUD》的在線人數越來越多了。
伴隨著大量玩家而來的，還有水漲船高的軟硬體與伺服器費用。陳光明兩人無力承擔，只得開啟募捐，拜託早期的玩家們做一場遠古時代的眾籌。
這次眾籌共籌得23萬5770臺幣。作為對比，1999年，臺灣實際平均月薪約為4.6萬新臺幣。
如此之高的玩家人數與付費意願開啟了《萬王之王MUD》商業化的可能，陳、黃夫婦也開始為遊戲的圖形化做準備。1997年，雷爵網絡科技公司成立，陳光明在其中擔任產品研發處副總，同年7月，雷爵就在臺灣發售了圖形化的《萬王之王》初代。
一年後，臺灣華彩軟體獲得了《萬王之王》的發行權。華彩以代理《三角洲特種部隊3》成名，曾給《萬王之王MUD》無償捐贈過不少硬體設施，而這回，他們還想把《萬王之王》的伺服器帶去大陸。
臺媒iThome在1998年2月24日報導了華彩與《萬王之王》。
在這篇20年前的報導中，華彩總經理賴毓敏表示，臺灣的遊戲軟體廠商已各據一方，想要在遊戲市場上一炮而紅，就必須要開創一個新的遊戲模型。
而他認為，「MUD的圖形化遊戲較不易出現競爭廠商，因為MUD圖形化除了需要龐大的研究經費外，技術方面的困難度更使得競爭對手卻步。」
「MUD的圖形化遊戲」這個詞很拗口，在當時，包括在這篇報導中，人們還沒有為華彩要開創的「新的遊戲模型」確立一個更專業的名詞。後來，我們一般叫這類遊戲為——
MMORPG。
《萬王之王》畫面，MMORPG，首先要有很多人
2000年，國內最流行的遊戲是CS紅警星際帝國暗黑仙劍……各種單機與聯機對戰遊戲。
網吧剛走進人們的視野不久，大家撥號上網，開銷昂貴，一小時3塊錢算便宜的，速度還很慢。所以玩家能玩到的MMO網遊，除了MUD，只有愛好者搭建的《網絡創世紀》私服。在那時候，MMORPG是一個十分小眾的極客愛好。
當華彩將《萬王之王》帶進大陸，這個技能效果華麗、還有地道配音的網遊讓大家耳目一新，僅用時一個月就有萬人同時在線，而這是當時伺服器所能達到的人數峰值。
同時，在商業化網遊一片混沌，該怎麼收費、收多少費用，都沒有準則的情況下，《萬王之王》拿出了客戶端免費、點卡月卡收費的商業模式，並且通過免費派送光碟，迅速佔領了國內市場，也在單機廠商為盜版所困時，解決了盜版問題。
《萬王之王》光碟也隨許多雜誌贈出
網路遊戲是中文遊戲的未來。
《萬王之王》預示著這點，它的成績叫人刮目相看，也讓國內廠商加快了步伐。同一時期，有一波網遊如雨後春筍般冒出來，臺灣大廠智冠的《網絡三國》、代理自韓國的《千年》《龍族》《紅月》……
2000後的兩年時間，市場上的網遊突破了百款，《石器時代》在其中拔尖，後來又是《傳奇》暴力地席捲一切。
《萬王之王》與《網絡三國》中的國家戰爭、《千年》《龍族》《紅月》中的自由PK，《實習時代》的莊園約戰，這種社交與對抗並重的屬性將會在《傳奇》中達到頂峰。
中國的第一批網遊公會也隨之出現，比如網絡十字軍、滅世狂舞KOK，全都起源自《萬王之王》。如今宣傳有20萬會員的滅世狂舞公會，它名字中的KOK，實際上就是「King Of Kings」（萬王之王）的縮寫。
不過影響更為深遠的是，《萬王之王》啟發了許多業內人士。
比如金山系的邢山虎和求伯君。邢山虎，1998年加入金山，曾是WPS的項目經理，筆名說不得大師，寫了網遊小說《傭兵天下》，小說背景就是《萬王之王》。
邢山虎接受採訪曝光過，金山創始人求伯君也很喜歡這遊戲，還在裡頭建了一個國家，當會長。金山從上到下，整天不務正業玩遊戲，一度讓另一位創始人雷軍很愁。
而且，《萬王之王》其實還找過金山談代理，但金山以「這東西不難，我們也能做」回絕了，讓邢山虎遺憾至今，也讓求伯君後來覺得可惜。當然，邢山虎後來自己做遊戲去了，用《我叫MT》在手遊時代留名；求伯君的金山，如今也手握中國最成功的MMORPG之一，《劍網3》。
受《萬王之王》影響的還有姚曉光。《家用電腦與遊戲》的一篇專題報導裡說，2000年他大學剛畢業，北上做遊戲，工作室的老闆叫他別做單機，一定要做網遊，還給他和同事們要了《萬王之王》的帳號體驗。
「當時《萬王之王》的伺服器上只有 9 個人，其中 7 個人都是我們公司的。我和同事睡上下鋪，半夜他接了個電話，丟下一句『攻城了』就衝了出去。那時候我才感覺到網路遊戲的吸引力真是很大。」姚曉光在採訪中說。
後來姚曉光也確實一直在做網遊。如今他是騰訊公司副總裁、騰訊互動娛樂天美工作室群的總裁，旗下最成功的遊戲是《王者榮耀》。
後《萬王之王》時代
2000年《萬王之王》國服發布後，網遊市場風雲變幻，變化太快。
湧入《萬王之王》的玩家越多，它較高自由度中暴露出的漏洞與不合理規則、設定也越多。由於雷爵修復不及時，玩家甚至集體在遊戲中遊行示威。《萬王之王》的人氣也在這種情況下隨時間慢慢消退。
網遊總有壽命。2004年10月1日，《萬王之王》轉為免費模式，吸納了一批新用戶，如此掙扎了2年，又於2006年10月11日正式停服。
而早在《萬王之王》免費前，雷爵就已經立項《萬王之王2》。陳光明因為被指派到北京，負責雷爵另一款新網遊的研發，沒有擔當《萬王之王2》的製作。
《萬王之王2》，左下角的「微軟拼音輸入法2003」在很多早期網遊中都能看到
這導致《萬王之王2》在遊戲架構上與前作有諸多不同，研發團隊的變動、重組也讓遊戲開發雪上加霜。今天網遊研發典型的坑，基本都讓這一代踩過一遍。2005年，雷爵邊趕進度，邊直接測試了遊戲，遭到玩家一頓噴。
事後運營團隊發布了一則非常淳樸的公告，自認「錯得離譜，仿佛大夢初醒般……愧對玩家三年來的期待」，然後讓遊戲回爐重造，這重造又是一年。
當2006年《萬王之王2》再次公測時，巨人的《徵途》正在用它的「永久免費」模式摧枯拉朽地入侵網遊市場，《魔獸世界》已經入華，國內廠商的各種自研與代理遊戲強者輩出，《萬王之王2》在其中並不顯眼。
它曇花一現，新版正式測試不過一年，運營商亞洲互動就在2007年3月宣布，《萬王之王2》因為「錯過了太多的時機，不再具有預期的經營價值」，就此停服。
同年年底，巨人拿下了《萬王之王》IP，公布第三代的正統續作。史玉柱沒搞代理，他對《萬王之王》十分有信心，所以直接買下來，牢牢控制，也請回陳光明延續初代《萬王之王》的理念和思路。2008年12月公測時候，代言人還請了範冰冰。
但《萬王之王3》是一款有自動尋路、自動戰鬥的MMORPG，與市面上許多網遊無異，同質化嚴重。與此同時，騰訊則代理了品類不同的《地下城與勇士》與《穿越火線》，令許多玩家耳目一新，MMORPG的統治地位開始動搖。
短短一年時間，《萬王之王3》又停運了。
從界面就能看出，《萬王之王3》不再那麼MUD，而是中規中矩的MMORPG
《萬王之王2》與《萬王之王3》就像流水般在玩家眼前匆匆而過，一方面有市場競爭更加激烈的原因，另一方面也是開發、運營團隊內部存在諸多問題。
不過，如今《萬王之王》三代端遊雖都相繼停運，但這個IP卻並沒有完全消失。懷念《萬王之王》的玩家依然存在。
在《萬王之王》初代停運後，想繼續玩的玩家基本都流轉到泰服。而泰服也停運後，一位名為「臺灣漁夫」的臺灣玩家輾轉聯絡了大約10多為雷爵前員工，最終聯繫上官方，說服他們重開遊戲，讓《萬王之王》初代化名《列王紀》復活。
而在大陸，國內廠商祖龍也重啟了《萬王之王》的IP。他們看到經過2013到2017四年的發展，手遊已經把端遊十多年的路都走完了，市場和玩家需要一款有時間積澱的西方魔幻類作品。
回頭看時，才發現《萬王之王》有一個非常深度的系統，也有一個豐富的世界觀，更重要的是，有一群始終在懷念它的骨灰級老玩家。所以他們選擇了這個中國網遊的鼻祖，這個具有特殊歷史意義的IP，推出了《萬王之王3D》手遊
與當年的《萬王之王》相比，這款手遊已經相當成熟，那些《萬王之王》玩家想在端遊上看到的內容全都被實現：2600萬平的無縫世界地圖，360度的自由飛行，更豐富的種族、職業、轉職、副本和公會系統，畫面也更加現代和細膩。
是的，MMORPG已經發展成一個相當成熟的品類，無數的網遊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代代相傳，推陳出新。而在20年前，這一切都還只是巫師們的期望。陳光明曾在官方公開信中對《萬王之王》的玩家們說：
「我們期望玩家在有錢有閒之餘，能說說自己的故事，創造屬於自己的天地，找到自己的朋友，甚至戀情……如果沒有人存在，世界就會黯淡無光，《萬王之王》也是這樣，如果大家都只想去聽別人的故事，就不會有說故事的人。所以我們才讓大家自己蓋房子，自己造生物，自己造裝備，這是不是為了方便大家練功，而是為了聽聽大家的故事。」
20年後，無數玩家都在各種網遊中有了自己的故事，他們找到了朋友，甚至戀情，創造了屬於自己的天地。
更早一點的時候，陳光明也在那個黑白相間、無比簡陋的《萬王之王MUD》官網上提醒早期的玩家：
「在MUD人海裡，你想活得快樂，唯一的方法就是帶給別人快樂。其實，現實生活也是這樣的。」
20年後，無數玩家都在網遊中收穫了快樂，也帶給了別人快樂。網遊已經變成了他們現實生活的一部分。
而當我們回顧一切的起點，當陳光明談起做《萬王之王MUD》的初衷，他還向玩家們描繪了自己尚不確定是渺小還是偉大的願景：
「在這個世界裡，你不再只是獨行在電腦世界的個體，借著網際網路的連結，你變成落入網路人海裡的一個全新的人，從加入這個網路世界的那一刻起，要扮演什麼樣的角色，全由你自己決定。」
然後巫師們著手創造世界，中國的網遊時代就此開始。事也就這樣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