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喻之
2020-06-17 08:34 來源:澎湃新聞
先解讀一下開宗明義的
「七月一日羲之白,忽然秋月」。按今天理解,公曆「七月一日」正是盛夏時節;可王羲之時代通行的是夏曆,「七月一日」時屆入秋,所以說「忽然秋月」並無過錯。順帶說說語出《詩經》成語「七月流火」亦然,並非今天人們望文生義容易誤解的七月赤日炎炎;而是指入秋之後火星西行,天氣漸漸開始轉涼。聯繫上述《秋月貼》意境,因時入秋,士子悲秋;故而王羲之感時傷事,得友人問候尺牘後覆信有「忽然秋月」之說。
圖2:《小清秘閣帖》間《遠涉帖》其次,書札「知足下故羸疾問,觸暑遠涉」云云,特別是「遠涉」二字,令我感及遣辭造句和行草書風,跟王羲之曾經臨仿過三國蜀漢「智慧化身」諸葛亮(181—234)暮歲六出祁山北伐行軍途中,寫給胞兄諸葛瑾(174—241)的《遠涉帖》傳世刻帖
「師徒遠涉,道路甚艱;自及褒斜,幸皆無恙。使回,馳此,不復一一,亮頓首。」(圖2),頗有幾分相像而似曾相識;並且諸葛氏跟王氏家族曾有姻親關係,「書聖」王羲之非常景仰「智聖」諸葛亮淡泊明志、寧靜致遠的道德人品。上述清嘉慶年間金石學家錢泳(1759—1844)摹刻《小清秘閣帖》中的《遠涉帖》傳本,就出自王羲之向當初諸葛亮後代,同時也是好友諸葛顯(生卒年不詳)(圖3)商借祖輩傳家珍寶(《遠涉帖》)來臨習書帖的刻帖本,由此不排除《秋月帖》同樣是王羲之晚年學習諸葛亮《遠涉帖》行草書、文風格之作也未可知。
圖3:王羲之《十七帖》間《成都城池帖》道及跟諸葛顯關係融洽,聽他介紹成都古蹟名勝而心嚮往之圖4:湖北襄陽「古隆中」標誌性建築牌坊圖5:浙江蘭溪諸葛八卦村武侯祠及種池圖6:南京烏衣巷王謝故居景點再次,漫談《秋月帖》的相關地點。如所周知,諸葛亮家族和王羲之家族曾經共同從魯南琅琊郡南遷;諸葛孔明被沔南襄陽名士、嶽丈黃承彥(151—?)招為女婿躬耕隆中(圖4),長嘯《梁甫吟》,後來族屬再遷浙西蘭溪八卦村,成為當今諸葛後裔最大的聚居地(圖5)。而王羲之父輩則南遷金陵,因而抵今南京秦淮河畔夫子廟景區尚有「烏衣巷王謝故居」之類古蹟名勝(圖6);王氏家族墓誌也曾出土於南京(圖7)。而談起魏晉風度的不少典故,更都發生在此虎踞龍盤之地;南朝表現魏晉「竹林七賢」個性形象生動畫面的磚刻,也多見於南京地區墓室(圖8)。至於上海博物館弆藏書畫鎮館之寶——唐孫位《高逸圖》卷(圖9),也是反映「竹林七賢」狀貌的絹本繪畫殘本;作者孫位(生卒年不詳,881年由長安入蜀)是扈從唐末僖宗幸蜀的江南籍宮廷畫家,藝術地位很高。北宋黃休復《益州名畫錄》對他繪畫藝術評價排在最高等第的「逸格」,足見他是一位相當傑出的繪畫名家,有記載他在成都創作佛教壁畫尤其精彩。而孫位還是王羲之定居浙東山陰差不多五百年後的老鄉呢。
圖7:東晉•王興之夫婦墓誌圖7:東晉•王興之夫婦墓誌圖8:南京西善橋出土南朝「竹林七賢」畫像磚刻圖9:上海博物館藏唐孫位《高逸圖》卷此外,南朝記載漢晉名士風流的著名筆記小說《世說新語》裡,王羲之「袒腹東床快婿」等典故,跟為官江南鎮江的其嶽父郗鑑(269—339)(圖10)致信其叔王導(276—339)(圖11)求親有關。不過,對於尋常年輕人視為正兒八經的相親終身大事,王羲之相當坦然隨意而毫不做作,居然赤身袒腹偃臥睡榻而不以為意;而郗鑑同樣對王羲之不拘小節,放浪形骸,不受世俗禮數束縛的孤傲行為舉止不以為意,甚至還極其欣賞,一見傾心,翁婿相得,充分彰顯出彼此魏晉風度的灑脫倜儻。而就此頗具戲劇性印象的酣暢淋漓生動場景,讀者、觀眾恰好可以從孫位反映「竹林七賢」的他惟一傳世畫作——《高逸圖》當中山濤(205—283)席地憑几,抱膝敞懷的瀟灑形象上略見一斑而浮想聯翩,充分開啟發散性思維(圖12)(圖13)……
圖10:《淳化閣帖》歷代名臣法帖第二 晉太宰高平郗鑑書 《災禍帖》圖11:《淳化閣帖》歷代名臣法帖第二 晉丞相王導書 《省示帖》圖12:《高逸圖》中山濤形象圖13:《淳化閣帖》歷代名臣法帖第三 晉太守山濤書《侍中帖》譬如提及郗鑑為官的「天下第一江山」的鎮江(圖14),自然就令筆者聯想起寫過著名《己亥雜詩》的「中世紀最後一位詩人」龔自珍(1792—1841)的名句「但恨金石南天貧」來。
圖14:鎮江焦山風光的確,相比較北國眾多著名漢唐書法名碑,江南著名石刻委實少的可憐的很啊!不過,恰恰就是在江南京口長江江心焦山,有一方著名摩崖古刻《瘞鶴銘》(圖15),書法被包括米芾、黃庭堅、陸遊等歷代無數書法名家所折服而嘆為觀止,人稱「大字之祖」。唐、宋、元、明、清、晚近,乃至現、當代訪碑者絡繹不絕於途。龔自珍就佩服的五體投地,有詩為證:
「南書無過《瘞鶴銘》,北書無過《文殊經》」「從今誓學六朝書,不肄山陰肄隱居。萬古焦山一痕石」「『二王』只合為奴僕,何況唐碑八百通?欲與此銘分浩逸,北朝差許《鄭文公》」等等,不一而足。不過,正是這方被龔自珍奉為江南名碑的《瘞鶴銘》,就其書法作者的探索始終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成為一個沒有標準答案的學術懸案,有學者考證的結論就是它屬於龔自珍很不以為然的王羲之所作,這或許也是王羲之與這一江南書法勝地的因緣際會吧。
圖15:鎮江焦山《瘞鶴銘》摩崖圖16:《瘞鶴銘》拓本書法「華亭」二字附帶指出的是,《瘞鶴銘》,顧名思義是為葬仙鶴而書刻的銘文;而此仙鶴其實還是產自於我上海東晉名臣、留下一紙傳世名帖《平復帖》的陸機(261—303)故鄉松江華亭鶴;它被好鶴養生者「於壬辰歲得於華亭,甲午歲化於朱方」(圖16),因帶到鎮江飼養兩年多羽化而死葬感書刻於崖。所以,如果經證實《瘞鶴銘》的確出自王羲之手筆無疑的話;那麼,似乎意味著《瘞鶴銘》書法中「華亭」二字,同樣可以被視為王羲之題書上海之根的墨跡證據。另外,一旦從書法視角證明《瘞鶴銘》系出王羲之墨寶的真,仿佛更可印證在傳統的「羲之愛鵝」段子之前,恐怕還存在過一段「羲之愛鶴」本事呢;只不過或許是仙鶴太通靈性而難以侍候料理,王羲之才被迫放棄改為飼養不用太過費神照料的大白鵝的(圖17)。當然,這只是我就《瘞鶴銘》與王羲之關係大膽假設的「世說今語猜想」而已。
圖17:王羲之故裡紹興蘭亭鵝池暨鵝池碑圖18:江蘇溧陽清初《淳化閣帖》帖石最後,說說《秋月帖》之本的《淳化閣帖》與我江南、上海的關係。《淳化閣帖》刻於北宋淳化三年(992)的東京開封皇室內府,但其影響流播卻深入江南各地。譬如宋室南渡後南宋刻本帖石,就保存在湖上浙江省圖書館孤山文瀾閣舊址;而明清刻本碑石則倖存於蘇南溧陽一壁(圖18);明末上海望族豫園潘家和祖居打浦橋官宦顧家,都曾翻刻過《淳化閣帖》並有傳本存世。而像上海博物館2003年徵集海歸的傳世「最善本」(圖19),遞藏流播經歷也跟上海有密切關係;為此,我曾專門寫過《閣帖「最善本」的海上大收藏家們》披露本末內幕。此外,像「上博」藏南宋刻拓「潘祖純本」、美國著名鑑藏家翁萬戈先生舊藏南宋官刻「修內司本」(圖20)等亦然。
圖19:上海博物館藏《淳化閣帖》「最善本」圖20:上海博物館翁萬戈舊藏《淳化閣帖》「修內司本」也正因為「上博」擁有為數眾多宋刻宋拓《淳化閣帖》,由此及彼,我覺得有必要和可能在不遠的將來,也許此間老館舊貌換新顏時,大約在(2022)冬季上博東館落成之際,比如,舉辦新一次紀念《淳化閣帖》刊刻1030周年特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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