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哲學源於驚奇,科學也源於驚奇。由此看來,可以說人類語言中最偉大的詞就是「為什麼」。正是「為什麼」促使人們去摸索、探求、尋找答案。
本期作者:潘培慶(學術著作譯者)
「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莊嚴、激昂的義勇軍進行曲,誕生在抗日戰爭的年代,當時極大地鼓舞了中國軍民的抗戰決心,堅決不做亡國奴;此歌后來成為中國的國歌。
為奴都是出於無奈。在古代中國,誰要是犯了重罪,家屬就會因牽連而被判為官奴;當家庭遭遇重大變故,為了生活,也有人自販為奴。自販為奴,雖然也是一種選擇,也有自願的意思,但卻是被迫的,因為中國人都知道一個基本道理: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但拉·波埃西卻提出了一個相反的觀點:在暴君統治下,人們往往忍受暴君的殘暴統治,他們自願為奴,而非出於被迫。這可不是指個別受虐狂,而是指具有正常思維能力、也嚮往過美好生活的廣大人民群眾。
十三世紀的葉門奴隸市場
為何自願為奴?難道拉·波埃西不知道社會生活中各種強制性因素?難道人民大眾的精神都有毛病?不是。拉·波埃西的推理非常簡單:人人生而平等、自由,上帝、大自然用同樣的材料造就了人類;如果大自然給一部分人更多的身體和精神上的才能,另一些人少一些,大自然的目的不是想把人類社會變成狩獵場,讓強者圍捕弱者、壓迫弱者、奴役弱者,而是為了讓強者幫助弱者,由此人類社會才會相互扶持,共處和諧狀態。
哲學源於驚奇,科學也源於驚奇。由此看來,可以說人類語言中最偉大的詞就是「為什麼」。正是「為什麼」促使人們去摸索、探求、尋找答案。但「為什麼」這個詞在中國文化中不太被看重。中國文化不太重視「為什麼」,疑問、困惑,這是幼稚的表現;中國文化更推崇老成持重、見怪不怪。只要見多了,那就習以為常了,就能見怪不怪,其怪自敗,問題徹底消失;就好像鴕鳥只要把頭埋入沙漠,一切危險都不復存在。中國的老人喜歡倚老賣老,時常這樣訓斥年輕人:我過的橋,比你走的路都多;我吃的鹽,比你吃的飯都多。於是年輕人只好閉嘴。幸虧拉·波埃西沒有受到中國文化這方面的教育,否則他就不可能絞盡腦汁去寫«論自願為奴»,去探討奴役的原因了。在安徒生的童話故事«國王的新衣»中,因為只有笨蛋才看不見新衣,誰也不承認自己是笨蛋,於是所有人都聲稱看到了新衣,並且讚不絕口;但只有一個小孩說了一句真話。為什麼這個小孩能說真話?因為他太天真了,他完全以他的天性、他的良知在說話。拉·波埃西就是這位小男孩,他對人類社會中廣泛存在的奴役現象大惑不解:為什麼暴君僅僅一個人,並無三頭六臂,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很多方面甚至還不如普通人,可千百萬人卻對他唯命是從,俯首帖耳,聽任他胡作非為,這是為什麼?
國王的「新衣」
人類社會的奴役現象,自古就已存在,人人習以為常,誰會想到去探討其中的奧秘!拉·波埃西生活在文藝復興後期,宗教改革運動已經拉開序幕。文藝復興是人的復興時代,不僅崇尚,甚至要恢復古希臘、羅馬文化。從歷史的眼光來看,這不過是一種藉口,其真正的歷史作用是人的解放;人們不是真要回到古希臘,而是要找回人的天性、人的天良、人最初擁有的良知,而這些東西恰恰因為年代的久遠,因為各種源遠流長的傳統和積習而被埋沒了,使人看不到人類社會存在著嚴重的奴役問題,想不到問一下「為什麼」。拉·波埃西經過文藝復興時期的人文主義思想洗禮,他想到了,他看到了問題,於是開始了他的探索。他從大自然中發現了一個秘密:大大小小的動物,它們都生活在自然狀態中,它們當然不可能從理論上懂得何為自由,以及自由的可貴,但它們都以實際行動表明:為了自由,它們不惜一切代價;不自由,毋寧死。
紀念法國七月革命的作品《自由引導人民》
如果連動物都無法忍受奴役,為什麼人就偏偏能夠忍受?拉·波埃西經過深思,他發現了人之所以接受奴役的第一原因,那就是習慣。一個人在奴役中出生、長大,奴役就成為他的自然狀態,他習慣了;何況,奴役並非從父輩才開始,而是從祖輩,或者不知多少輩就是這樣了。習慣成自然,天經地義啊!這樣的人能夠知道什麼叫自由嗎?!他能夠把自由作為自己的理想嗎?!
京劇«法門寺»寫明朝武宗時期宦官劉瑾專權,他讓小太監賈桂坐下和他說話,賈不肯坐,還說:「奴才站慣了,不想坐。」這就是由習慣而養成的奴性(也許可加一句:如果熟悉中國官場文化,能坐嗎?難道你想和上司平起平坐?以後還有好日子過嗎?)。拉·波埃西還以馴馬作比喻:馬剛開始不習慣於置放在它身上的馬嚼子、馬鞍,以咬嚼子、尥蹶子來反抗,但慢慢它就習慣了,甚至還以身上的這些行頭而感到驕傲。人也是這樣。開始也會反抗,也會表達不滿,但慢慢就習以為常,甚至認為這就是他的命運。如果是中國人,深受中國傳統文化的薰陶,他會在心裡想:此乃天意也;或者他還會用一系列格言來說服自己:識時務者為俊傑;在人屋簷下,怎敢不低頭;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如此等等。
京劇《法門寺》
拉·波埃西極力讚美自由,極其推崇雅典人、斯巴達人、威尼斯人,他們崇尚自由,視自由為人生最高價值,但拉·波埃西又不得不承認習慣對人的腐蝕,認為習慣具有比天性更大的威力。拉·波埃西在此揭示了人的最大弱點。恐怕不需要了解多少古今中外的歷史,誰都能夠理解拉·波埃西揭示的道理:自由多麼珍貴,喪失多麼容易;頭顱多麼高貴,低首多麼容易;天性多麼自由,習慣多麼強大;自由何等驕傲,奴役何等容易;意志多麼剛強,心靈多麼脆弱。中國古人說:性相近,習相遠。這也是說後天的習慣比天性更厲害。習,就是學習、訓練、適應;慣,就是學習的結果。古今中外的歷史表明:奴役是可以學習的,也是可以適應的,只要假以時日。
拉·波埃西以古希臘和羅馬的眾多例子來說明暴君奴役民眾是多麼容易。他們可以裝神弄鬼,聲稱擁有神通,能夠治癒不治之症,讓瞎子復明,讓瘸子不瘸。愚昧的民眾非但對此深信不疑,還要編造更加離奇的神話故事,結果在奴役的陷阱裡越陷越深。或者暴君只要稍微動用一些國庫資源,如邀請十人隊這種社會基層組織的人員赴宴,馬上就可以聽到民眾高呼萬歲。至於如何腐蝕民眾,讓他們自覺出讓自由,或者讓他們根本忘記自由,只要廣建各類娛樂和色情場所,讓民眾陶醉於各種遊戲之中。愚化、腐化、弱化,這就是暴君鞏固暴政的幾大法寶。人民的愚昧無知,他們對自己的自然權利漠不關心,對自己的奴役狀態麻木不仁,拉·波埃西對此感慨萬分。他對無知的民眾,一方面哀其不幸,同時又怒其不爭,這正表現了他的人道主義情懷。
拉·波埃西還揭示了皇權的構成及其運行的奧秘。君主一人高高在上,他如何統治王國?實際上,主要並非他在統治,而是他手下的5至6人,正是他們一方面控制了君主,同時又以君主名義統治王國。當然,他們手下還有600人,600人手下又有6000人,再往下,則有10萬人,百萬人…。從上到下形成一張巨網;據拉·波埃西估計,或多或少從奴役獲得好處的人,他們的人數極為龐大,幾乎和崇尚自由的人一樣多。一旦有暴君出現,馬上就會吸引社會上三教九流各式人物,其中當然不乏野心家、陰謀家;他們就會立刻投靠暴君,獻計獻策,為暴君效力;如果他們碰到一個大暴君,那麼他們自己就要做小暴君。如此看來,暴政絕不僅僅是暴君一個人的問題,而是一個廣泛的社會問題,其中人民大眾就負有很大的責任,因為正是他們中的很多人直接支持了暴政。是否可由此說:有什麼樣的暴君,就有什麼樣的人民?或者有什麼樣的人民,就有什麼樣的暴君?暴君和人民,人民和暴君,真是難分難解啊。
尼祿,常被列為古羅馬的暴君之一。
拉·波埃西又以很多古希臘、羅馬的具體例子來說明暴君的殘暴,不僅對他人,就是對他們的寵臣,甚至對他們的親人也是這樣。有些好人因為他們的正直而受到暴君寵愛,但他們最後都死得非常悽慘。也有各種刁鑽尖滑之輩,他們以諂媚,以迎合暴君癖好等陰謀手段而獲得暴君寵愛,但他們同樣不得善終。至於暴君的親人,他們也沒有因為自己的特殊身份而成為例外。正因為暴君在所有人之上,目無法紀,所以生活在暴君身邊的人時刻都膽戰心驚,所以很多羅馬皇帝都被自己身邊的人殺死。什麼原因使得暴君如此殘暴?還不是暴君周圍的人!正是他們告訴暴君:他可以為所欲為,不受任何法紀束縛。這些暴君的寵臣們,他們一手培養了暴君,如果他們最後死於暴君之手,又有什麼奇怪?!暴君和寵臣,寵臣和暴君,又是難分難解啊!
暴君是一個極其可怕的魔鬼,但總有那麼多人,他們千方百計要投靠暴君,他們不是自投羅網嗎?拉·波埃西說:投靠暴君,就是遠離自由,就是擁抱奴役。他的用意非常明顯,他想以無數血淋淋的例子來告誡那些想賣身投靠的人群,但他還是不得不感嘆:儘管有這麼多可怕的例子,可還是有那麼多人絡繹不絕地來到暴君身邊效力。飛蛾撲火,自跳火坑,這又是自願為奴。中國人看到這裡,大概會想到關於武則天的一個傳說故事。武則天依靠酷吏,大開殺戒,有位大臣鬥膽進諫:陛下如此殺人,誰還敢入朝為官?武則天讓該大臣夜晚再來。屆時,武則天高舉火把,黑暗中的飛蛾看到光亮,紛紛朝火把撲來;雖然前面飛來的已經燒死,可後來的還在前僕後繼。武則天說:飛蛾撲火,本性難移。如果拉·波埃西知道這個中國故事,他大概會領悟中國格言「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的道理,不再苦口婆心地勸說了吧。更何況中國有所謂官本位傳統,要出人頭地,要榮宗耀祖,唯有做官一途,於是讀書人前赴後繼,其拼命精神遠遠超過飛蛾。馬克思在«資本論»中引用過一段話,這段話揭示了現代資本家的人格特徵:「只要有10%的利潤,它就會到處被人使用;有20%,就會活潑起來;有50%,就會引起積極的冒險;有100%,就會使人不顧一切法律;有300%,就會使人不怕犯罪,甚至不怕絞首的危險。」資本家追逐利潤,和任何其他人追求利益一樣,實在無可厚非。現代社會的辦法不僅僅是道德譴責和告誡,更是從制度上限制利潤,限制權力,這當然是拉·波埃西想不到的。
暴君的暴虐性格並非天生,就像人民群眾習慣於奴役一樣,也是在習慣中慢慢養成的。拉·波埃西在«論自願為奴»的最後點出了奴役的基礎,那就是不平等。自由固然是人的天性,但此天性實際上是建立在平等基礎上的。可以說,沒有平等,也就沒有自由。暴君不知道什麼叫友誼,因為沒有人和他平起平坐。而友誼恰恰是兩個平等人之間的友愛。如果按此平等觀點來檢討中國傳統文化,那麼數千年中維繫中國社會的所謂「三綱」就是三大奴役形式。君為臣綱,就是君奴臣;父為子綱,就是父奴子;夫為妻綱,就是夫奴妻。中國歷史上被傳為佳話的君臣關係,如劉備和諸葛亮、唐太宗和魏徵,當他們之間尚未有君臣關係,他們之間可能有友誼;只要君臣關係一旦確立,則友誼大廈會因為缺少平等這個基礎而轟然倒塌。毫無疑問,從拉·波埃西的平等觀點來看,中國傳統社會的孝道也不是一種建立在平等基礎之上的愛。
武則天畫像
拉·波埃西在«論自願為奴»中一開始就表示他對那麼多城鎮、那麼多鄉村、那麼多民眾屈服於一個獨夫暴君這一社會現象感到萬分驚訝。既然獨夫暴君僅為一人,他實際上沒有什麼力量,所以奴役的根本原因不在於暴君本人。然後,拉·波埃西從民眾方面尋找原因,是否他們缺乏勇氣,膽小如鼠?但怯懦這個原因也被排除,因為怯懦有一個底線,千百萬人不可能因為怯懦而不敢和暴君對抗。拉·波埃西的結論是民眾自願為奴。自由本來就是人的天性,人可以選擇反抗,但民眾偏偏忍受奴役,那麼唯一的原因就是他們自願為奴。隨著他的探討,他認為習慣是導致自願為奴的第一原因,並反覆舉例說明:一個生來就是奴隸的人,他不知何為自由;一個出生在黑暗當中的人,他不知何為光明。既然如此,應該在什麼意義上說他自願選擇為奴?如果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天性,還能說是自願嗎?就像一個人飲鴆止渴,如果他根本不知道這是毒藥,那就不能說他選擇自殺。未成年人犯罪,一般會從輕發落,因為他不懂事。一個精神病人犯罪,那麼他完全無罪,因為他完全無法控制自己的行為。從習慣這個原因來看,尤其考慮到習慣比天性更能決定人的行為模式,自願為奴論實際上應該是習慣致奴論。如果人的本質特徵就是他的自由,那麼在喪失自由後還是不是人?如果一旦淪為奴隸,完全喪失自由,還能說他是自願為奴嗎?
自願為奴,這主要從人的心理、意願等方面來看問題。實際上更容易從政治、經濟、宗教、道德、習俗等方面來探討為奴的原因。不能說拉·波埃西完全沒有意識到心理和意願以外的各種原因,他之所以認定人們是自願為奴,恐怕還是考慮到人的自由天性。人可以生來為奴,可以完全不知自由為何物,不知人的任何自然權利,但只要是人,他至少應該有最起碼的理智,他必然能夠從他的主人身上看到自己的奴隸地位。正如拉·波埃西所說,不管你是一個怎樣的敗家子,你總有一天會想到去查看一下從前的帳冊,看看是否有人侵犯了你的權利。這意味著,不管你如何健忘,又如何自願為奴,但在你的心靈深處,總有自由的幽靈在徘徊。陳勝、吳廣揭竿而起,之前並沒有人給他們講什麼人的自然權利、人的自由等等。即自由作為人的財富,它可以被遺忘,被壓在雷峰塔底下,但作為一種潛能,它是任何暴君、任何制度、任何習俗都不能消滅殆盡的。一個奴隸,他每天都在勞作,在創造財富,在改變物質形態,他的本能就應該告訴他:他完全可以用他的能力去改變自己的奴隸地位。如果他不這樣做,那麼他就是在完全知道自己的能力和潛能的情況下自願選擇為奴。自願為奴,這句話初看起來令人費解,不可思議,以為是瘋話,是犯賤,如果翻譯成中國老祖宗的一句話:禍福無門,惟人自召,那就容易懂了。
淘金熱時期,被鞭打的奴隸。(1770年)
生活在16世紀的拉·波埃西,他的«論自願為奴»對生活在21世紀的中國人能有什麼啟發呢?要讓中國人過有尊嚴的生活,這是中國政府的一大宏偉目標。尊嚴的最大敵人就是人的奴性。為奴不一定是對人,人也可以淪為物的奴隸。為了金錢,不講道德,喪失做人底線,這是錢奴。為了權力,奴顏婢膝,寡廉鮮恥,這是權奴。為了迎合各種潛規則,不顧人格,並振振有詞地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這是惡習之奴。從古到今,要保持自己的獨立人格和自由,實在並非易事,而放棄自由,隨波逐流,卻是易如反掌。前些年網上曾有一句話鬧得沸沸揚揚:「寧可在寶馬車裡哭,也不願在自行車上笑。」雖說這不過是一句網絡語言,但確實是很多中國女性的真實願望。這不是賣身為奴嗎?自願為奴!拉·波埃西肯定會這樣說。(作者:潘培慶;本文摘自《論自願為奴》;配圖來自網絡。)
圖書作者簡介
艾蒂安·德·拉·波埃西(ÉtienneDe La Boétie,1530—1563),出生於官吏之家,幼年喪父,由其牧師叔父撫養。中學時期,以法語,拉丁語或希臘語作詩,還翻譯了普魯塔克,維吉爾等人的作品。18歲寫出«論自願為奴»,是其成名作。1554年,他被任命為波爾多議會顧問。從1560年起,拉波埃西受命調解天主教和新教之間的戰爭。1563年,波埃西罹疾去世,才30多歲。
圖書簡介
《論自願為奴》,【法】艾蒂安·德·拉·波埃西著,潘培慶譯,上海譯文出版社
《論自願為奴》提出了一個嚴肅的政治問題,即權力對民眾的合法性問題。拉·波埃西試圖分析民眾對權威的屈從,解釋統治和受奴役的關係。《論自願為奴》是近現代政治哲學的一篇重要文章,後來在不同時代,被不同政治色彩的人士廣泛引用。就拉·波埃西的職業而言,他本是政府機構的一員,也是權力的忠實僕人,但他的《論自願為奴》卻被後世認為是無政府主義和公民抗命的開山之作,而拉·波埃西也被認為是最早探討權力異化的先驅者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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