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聯邦調查局(FBI)專門設立名為「一個殺手的供述」(confessions of a killer)的專案網站公開收集受害者信息。（網絡截圖/梁晴川/圖）
2020年12月30日，塞繆爾·利特爾(Samuel Little)在美國加利福利亞州的一家醫院去世，終年80歲。
「如今，利特爾死了，這項工作（案件的調查核實）無疑將變得更加困難。」來自加利福利亞州的一名執法人員說。
利特爾有「美國最致命連環殺手」「美國史上殺人最多的連環殺手」之稱。據利特爾供認，1970年至2005年間，他殺害了93名女性，聯邦和各州的執法部門已經核實並確認其中50起謀殺案。
「他原本打算帶著驚天的秘密走進墳墓」
這名「殺人狂魔」的落網情節頗具戲劇性。2012年9月5日，利特爾在肯塔基州路易斯維爾(Louisville)市的一處流浪漢收容所被捕，並被遣送到加利福尼亞州，此前他在加州因涉嫌販賣毒品被通緝。
入獄後，洛杉磯警方發現他的DNA與1987年和1989年發生的三起懸而未決的兇殺案有關。這三起案件中，有兩名婦女遭到毆打並被勒死，屍體被丟棄在垃圾箱或車庫中。
在出庭受審時，法庭上有多位女性作證「差點被利特爾殺害」，利特爾仍堅持稱他是「清白的」。2014年9月25日，利特爾被判終身監禁，不得假釋。
洛杉磯警方隨後將利特爾的DNA轉交給聯邦調查局（FBI）。經過後者的調查，利特爾又被發現與發生在1994年的一起兇殺案有關。
不過，利特爾在監獄中咬緊牙關，只承認三樁證據確鑿的罪行，對於其它兇案一概不承認。同時，由於證據鏈不完整，洛杉磯警方和聯邦調查局也無可奈何。
直到2019年10月6日，美國聯邦調查局卻突然發布一份聲明稱，利特爾已承認數十年間在全美多地殺害了九十多名弱勢女性。
「利特爾所有的供認都是可信的。」美國聯邦調查局犯罪研究專家帕拉佐洛（Christie Palazzolo）說，「多年來，利特爾一直相信沒有人能抓到他，因為他覺得沒有人會關注被他所謀殺的受害人。」
從拒不認罪到供認不諱，甚至還幫助警方親手畫下多名受害者的肖像，利特爾的態度何以發生逆轉？來自德克薩斯州的警察詹姆斯·霍蘭德(James Holland)被認為功不可沒。
多年來，利特爾總是因涉嫌搶劫、強姦、綁架、吸毒等暴力犯罪在各州遭到起訴。霍蘭德警官還在美國聯邦調查局的資料庫中發現，在利特爾遭到起訴的地區都有女性失蹤，失蹤時間也與利特爾的行蹤大致吻合。
讓霍蘭德警官格外留意的是，1994年，一名為Denise Brothers的性工作者在德克薩斯州失蹤後，她的屍體在一個廢棄停車場旁的樹叢裡被找到。當時，利特爾也正在該州。
於是，霍蘭德警官決定到加利福尼亞州監獄找正在服刑的利特爾聊一聊。當時，利特爾不僅不承認自己所犯下的罪行，還極度反感和牴觸執法人員，哥倫比亞廣播公司（CBS）報導稱「他原本打算帶著驚天的秘密走進墳墓」。
據霍蘭德警官回憶，他與利特爾談話的前三十分鐘並不順利，利特爾一直在表達「他自己被錯誤地視為強姦犯」的憤怒。
耐心地聽完利特爾的抱怨後，霍蘭德警官直視利特爾的眼睛，「我也認為你不是強姦犯。我知道你其實是一名殺手(killer)！」
利特爾不但沒有感受到被冒犯，他對「殺手」的稱號頗有好感。當即，他向霍蘭德警官承認在德克薩斯州犯下了三宗兇殺案。
當時，利特爾年事已高，還患有心臟病、糖尿病等多重疾病。他狡黠地提出通過主動認罪來換取「轉獄」，到一個醫療等條件更好的監獄去服刑。
不久，霍蘭德警官還通過州檢察官為利特爾申請到了死刑豁免令，將利特爾引渡到德克薩斯州監獄接受問訊。
殺人回憶
在德克薩斯州監獄的48天內，利特爾供認他殺害了65名女性。不久，他又承認對累計九十多起謀殺案負責，作案地點至少遍布美國24個州。
「做一輩子警察也難得有機會見識什麼是『真正的惡魔』。當我看著利特爾的眼睛時，我發現那是一種純粹的邪惡。」洛杉磯警探提姆·馬西亞（Tim Marcia）在接受採訪時說。
在美國聯邦調查局公布的一段「認罪視頻」中，利特爾不僅毫無悔意，談及殺死受害者等情節時還毫不掩飾興奮的表情。
「她很漂亮，有著蜜糖色的皮膚，個子有點高，體型很美妙，對人也很友善。」利特爾微笑著回憶他在紐奧良市殺害的一名女性受害者。
那宗兇殺案發生在1982年，利特爾與受害者在一個俱樂部相識。當晚，他就駕駛著林肯車將受害者帶至河口，「那是唯一被我淹死的人」。
在美國聯邦調查局發布的另一段視頻中，利特爾還描述了他如何在1993年將一名女性撞下山坡，他甚至還回憶起上世紀70年代在田納西州諾克斯縣的一宗謀殺案。
他的描述與當地司法部門的案宗記錄高度吻合：1975年1月18日下午，兩名獵人在田納西州諾克斯縣的一個小樹林裡發現了瑪莎·坎寧安（Martha Cunningham）的遺體，她幾乎全身裸露，膝蓋被皮帶捆綁，腰部以下還有多處淤青。
在詳盡講述1993年拉斯維加斯一家汽車旅館的謀殺案後，利特爾還興奮地回憶說，他之前還見到過受害女子的兒子，還跟他握過手。
「利特爾已顯示出超凡的記憶力，他在作案後基本上能夠在腦海中為受害者『拍攝一張照片』。」霍蘭德警官在接受哥倫比亞廣播公司（CBS）採訪時說，「實際上，他很興奮地描述了是如何實施謀殺的，他的描述跟法醫事後的鑑定一切都匹配。」
時年78歲的利特爾幾乎記得殺害每一名受害者的細節，包括行兇地點、所駕車輛，甚至受害者的音容笑貌。但是，利特爾無法記住具體的行兇日期，這為受害者身份確認工作帶來很大的困難。
在美國聯邦調查局探員的許諾和交易之下，利特爾還在監獄裡為受害者手繪了三十多幅肖像畫。
為了儘快找到一些失蹤的受害者，美國聯邦調查局還專門設立了一個名為「一個殺手的供述」（confessions of a killer）的專案網站，不僅公布了利特爾的部分視頻，還包括利特爾手繪的受害者畫像——每一幅畫像上都標註了兇殺案發的年份和地點，可以細緻地區分出受害者的眼睛和頭髮顏色，多數受害者都是一副含笑的面容。
「我最擅長的就是繪畫，還有打架。」利特爾在一次採訪中公開炫耀。
來自不幸家庭和扭曲社會的「詛咒」
1940年6月，利特爾出生在美國喬治亞州的小城雷諾茲（Reynolds）。他向美國聯邦調查局的探員介紹，他的父親是誰連他的母親都說不清楚，他的母親則是一名「夜女郎」。
在利特爾出生不久，他只有十幾歲的母親就開始從事賣淫和吸毒等活動，年幼的利特爾被遺棄到馬路邊，後來被外祖母接到俄亥俄州撫養。
「他（利特爾）的外婆認為他和他的母親都讓家族蒙羞，從未對他好言好語。」美國司法部高級政策顧問安吉拉·威廉姆森(Angela Williamson)說，利特爾遊蕩在各個城鎮間，盜竊錢財購買物品維持生活所需，還學會了酗酒、吸毒，警察通常也只是想把他趕出轄區，而不是抓起來進行管教。
1956年，時年16歲的利特爾偷了一輛自行車，也因此而被定罪關進少年拘留所。此後，他開始遊走在美國各個城市，也留下行竊、欺詐、販毒、誘騙等一系列犯罪記錄。1961年，利特爾因闖入一家家具店而被判處三年徒刑。到1975年時，他已在11個州被捕26次，被短暫收監後即被釋放。
「我認為沒有人做我喜歡做的事。」利特爾對哥倫比亞廣播公司（CBS）新聞雜誌節目《60分鐘》說，「我認為我是世界上唯一的人。那不是一種榮譽，而是一種詛咒。」
利特爾的性格已經扭曲。他還向辦案的警察透露，他在七八歲的時候，看到幼兒園的老師撫摸她的脖子後，對女性的脖子產生了戀物癖，第一次有了掐死人的衝動。小學五年級時，他還迷上了一個在課堂上揉脖子的女老師，並幻想著殺掉他認識的一個長雀斑的小女孩。
二十多歲時，利特爾第一次搬到佛羅裡達與母親住在一起，還一度從事墓地工人、救護車服務員等工作。其間，他還有過一段短暫的婚姻，但他總是小心翼翼，「避免看著妻子或女友的脖子，從不傷害自己所愛的人」。
利特爾的青少年時代正值美國「連環殺人案高峰期」，臭名昭著的泰德·邦迪(Ted Bundy)、查爾斯·曼森(Charles Manson)以及至今未結案的黃道十二宮殺手(Zodiac killer)都出自這一時期；這些連環殺人案還被搬上螢屏，諸如《心靈獵人》（Mindhunter）等題材的影視作品至今仍層出不窮，甚至一些聯邦調查局的「罪犯側寫師」也紛紛改行從事名利雙收的劇作業。
從美國聯邦調查局公布的案捲來看，利特爾案的受害者大多是年齡從16-50歲不等的黑人女性，有利特爾的「豔遇」對象，也有與其相似的窮困潦倒者，更多的是街邊出賣肉體的應召女郎。
塞繆爾·利特爾手繪的多名受害者畫像公布在美國聯邦調查局(FBI)「一個殺手的供述」(confessions of a killer)專案網站上。（網絡截圖/梁晴川/圖）
最致命連環殺手遲遲未被發現
從1970年到2005年的三十五年裡，利特爾至少殺害了93名女性。美國輿論質疑，「史上最致命的連環殺手」為何遲遲未被發現？
客觀上，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刑偵技術遠不如現在發達，視頻等監控系統的覆蓋範圍極小，DNA技術也不夠成熟，美國警方很難大範圍比對查找到流竄作案的利特爾。
「我從來不殺害任何州長、記者或參議員。」利特爾在接受《紐約》雜誌的記者採訪時說，「如果我殺了你，第二天我就會成為新聞焦點，即使躲在貧民窟也會被找出來。」
利特爾作案的目標大多是性工作者、吸毒者等弱勢女性群體，以非裔美國人居多。1977年，22歲的黑人女子瑪麗·安·詹金斯(Mary Ann Jenkins)被發現時全身赤裸，但所佩戴的珠寶首飾並未丟失，伊利諾斯州的調查人員因此錯誤地認為她死於雷擊，草草結案。
「多年來，利特爾一直相信他不會被逮捕，因為他認為根本沒人會關心那些社會邊緣的受害者們。」美國聯邦調查局犯罪分析師克裡斯蒂·帕拉佐洛在發布會上表示。
「她們一文不值，她們無家可歸，她們走進了我的『蜘蛛網』裡。」在2019年12月錄製的一段視頻中，利特爾面帶微笑地坦白，「這些年，可能有不少人替我承擔了罪責，如果我今天的坦白能幫助他們洗脫罪名並出獄的話，上帝可能會多給我一個笑臉。」
身高190釐米的利特爾極度自負，他向聯邦調查局的辦案人員自稱曾是「一名競技拳擊手」。2012年被捕時，他的體重為117.5公斤，與一個中等重量級的拳擊手不相上下。一名為尤金·卡彭特的屍檢官在檢查一名受害者的傷口後很驚異，「在我27年的從業史中，從未見過用如此大的力道造成的傷痕。」
作案時，利特爾通常先使用拳頭將受害者打暈，再勒住受害者的頸部直到窒息死亡。
這種行兇方式很難留下明顯的謀殺跡象。聯邦調查局在2018年11月的初步報告中透露，由於沒有刺傷或槍傷，許多受害者最初被認定為因服藥（毒品）過量、意外或未知原因死亡，甚至從未被立案調查過，一些受害者的屍體也從未被找到過。
「最大的教訓，就是（要重視）信息共享的力量」？
利特爾行兇近四十年，93名女性遇害，直到暮年才被捕入獄，這只是美國刑事案件「偵破難」的冰山一角。
有「殘酷睡客」（Grim Sleeper）之稱的小羅尼·富蘭克林案件與之相似，他從上世紀80年代初開始殺害了10名睡夢中的女性，直到2010年才被捕。
美國聯邦調查局的報告顯示，2017年，美國1.6萬個執法機構共報告了15657起謀殺案，其中38.4%的謀殺案沒有得到偵破；美國兇殺案和暴力犯罪破案率再創新低，僅2020年1月至9月，美國紐約市已發生一千多宗槍擊案。但《紐約郵報》透露只有不足20%的槍擊案件抓到嫌犯。
按照美國警方的破案率標準，只要警方拘捕或鎖定嫌疑犯就算破案，即使法庭判決無罪釋放也算破案。儘管如此，自19世紀60年代起累積至今，美國仍有二十多萬宗殺人案件未破。
這意味著，每年有六千多名美國人被殺死，而兇手不用承擔任何責任。美國有著「全球第一警察國家」之稱，3億多人口卻有92萬名警察,警察與民眾的比例高達3.25‰。
利特爾案也觸發了美國輿論對司法和社會層面的多重反思。美國聯邦調查局暴力犯罪逮捕項目（ViCAP）主管犯罪分析員凱文·菲茨西蒙斯（Kevin Fitzsimmons）呼籲，聯邦各州應實現犯罪數據共享。
「利特爾帶來最大的教訓，就是（要重視）信息共享的力量。」凱文·菲茨西蒙斯強調，「在紐奧良的一條小巷裡，被殺死了的簡·多伊（Jane Doe）看起來像是一個孤立的事件。但是，當進入ViCAP的資料庫，就會跟其他神秘的死亡或失蹤人員聯繫到一起。」
美國冗長的司法體系、繁瑣的司法過程以及某些司法文化也引起爭議：批評者則認為司法效率低下讓行兇者逍遙法外，捍衛者擔心程序正義受到破壞從而製造更多的冤假錯案。
1982年秋天，利特爾一度落網。他在密西西比州帕斯卡古拉市（Pascagoula）被捕，並被指控謀殺了22歲的女子梅琳達·羅斯·拉普雷（Melinda Rose LáPree）。不過，大陪審團堅持「疑罪從無」的原則，將其無罪釋放。自此，利特爾又相繼犯下了至少50宗謀殺案，直到2014年9月被捕入獄。
「美國的兇殺案實際偵破率如果超過30%就已經算很高的水平。如果偵破率超過80%，那會受到批評。」美國華裔刑偵專家李昌鈺公開表示，美國沒有推行「命案必破」的制度。
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梁晴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