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賽人
這年頭時興懷舊,顯得生瓜蛋子像是找不到話好說。什麼樣的人才能理直氣壯地述說當下,不好說,但驀然回首的專利還是那些有幾分年紀的人。王小帥拍了若干部電影,輪到這一次,才有了回憶的雅興。之於貴州,王小帥離開時還是個頑童,這就好比王家衛對四歲前的上海總是沒齒難忘。這也說得過去,所謂三歲看老。
我從來不相信單純的懷舊,即使祥林嫂總說她的毛毛被狼叼了去,也是說祥林嫂是很女人的活過一陣子,再去捐門檻,才會顯得無盡的悲苦。我看這片時,首先在想20多年前的貴州有多少是留了下來的,首先強姦不會判死刑的,據說這類刑事案件正逐步減少,正說明溫飽之上的性慾,大家解決地還算不錯。最核心的要往上海去,現在更不成問題,愛來不來。只有片中戀愛的方式,倒和現在沒什麼分別。青紅的靜,和她好友的動,都無一例外地會被一個男子死死的纏上。至於其它,就全是時代符碼了,被楊德昌激賞的地下舞會,我也曾耳聞過,那時的時代先鋒是在冒著蹲班房的險,在那兒揮霍青春。也許正因為此,才平添了一份刺激。還有那露天電影,現在在城市裡已成絕跡。我在看《青紅》時,還是倍感親切的,必須承認,也就是這些東西。我也深知,《青紅》不完全是為像我這樣的過來人而服務的,少男少女看這片,也許會覺得不是個事的事,在那個年代就是個事。青紅要自盡,小根不就把命搭上了嗎?從這個意義上說,倒有點憶苦思甜的味。
假如《青紅》若干年後,還能被人記起乃至感動。這些存活在影像裡的細枝末節怕可能都會褪了顏色,管它是青是紅,全都斑駁了。惟一能讓人一嘆再嘆的,只能是姚安濂飾演的父親了。他被一紙調令困在了西南邊陲,反過來,他又對自己女兒的進行貼身跟蹤。這父女倆個真的是同病相憐,全成了歷史的棋子。女兒是無縛雞之力的,惟一的反抗只能說自己要去撒尿。那麼父親呢,了解那段歷史的人都知道,不出幾年,那幫所謂的上海人真要想回去,全不必傷筋敗血地去折騰。表面看去,父親看透了時局,可他那料時局偏偏就要在他付出殘重代價之後,向他的目標作了傾斜。這就有些荒誕了,可這樣的荒誕在那個時代實在太稀鬆平常了。當然,我們這個時代也有我們這個時代的荒誕,各有各的青紅。
父親才是主角,代表了影片最大最直接的主題:老子要回去。我倒建議再拍個《青紅》的續集,講這一家四口真到了上海,仍是不上不小,不尷不尬地與上海人生著愛恨。本片英文名叫《上海夢》,續集不妨叫作《上海往事》,全都是俱往矣。影片這個味沒表現出來,還是執著於如何離開,像那個父親毫無心機,就那麼硬生生地跟著女兒,像綁匪與人質,也像警察與汙點證人。要是拍得喜慶一點,這抹叫青紅的顏色一方面更亮麗一些,另一方面也會收到更深的況味。但這股倔勁,姚安濂演的自是極好,那種類無根的狀態,真是在靜謐的畫面裡顯出一份抓狂的氣勢來,也顯示出王小帥越發成熟地影像控制能力。
影片在坎城得了獎,除了使王小帥一下子熱鬧起來,再就是使這種文藝腔十足的片子也能賺得三瓜倆棗。至於其它,還很難界定《青紅》所謂的歷史意義,但有一點是肯定的,這是部需要沉澱的影片,也就是說,它需要後來人去驀然回首。中國電影走到今天,是該出現一批關於那個年代的,讓歷史告訴未來的影片。我當然希望電影的主流還是直面現實的好,可這其中的曲折和艱難,怕是更甚。就讓他們懷舊吧,只讓他們懷得好,也會成為當下的一面鏡子。《青紅》至少讓我們覺得歷史的塵霧並沒有完全散去,就像青紅不會忘記為了她而以身示法的小根,而那個父親要如何面對自己的女兒,除了沉默,我看也找不出第二個辦法。
有人說《青紅》這影片只看見時代,看不見人。我顯然只會同意前半句,人是有的,只有青紅父親一個,是單薄了一點。可當個體淪為蒼白的符號之時,這其中的深意也同樣可見時代對某類人群而言,是太過冷漠了。沒有明朗的性格不是青紅等人的錯,更不是這部影片的錯,至於是誰的錯,我也不知道。當然,人物倘若各具其鮮明的神形,自會使這部影片再上臺階。但我不願意對這樣的影片有太多的苛責,我們還是把苛責留給那些以愚民為目的或者全無用心的電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