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盼在下臺階。
江盼(右三)和支教學生在一起。均為張家運攝
拄著雙拐,她走過門檻、彎道、斜坡、臺階;走廊上,橫著一輛三輪車,留下不足半尺的空隙,她盡力側身,艱難地彎腰越過。
在一樓這間有些零亂窄小的宿舍,我們面對面坐了下來。
我們不忍觸動那根敏感的神經。好在她迷人的美,加上笑聲,讓人暫時忘卻了裙擺掩蓋下的殘缺。不時有淚珠奪眶而出。然而,一瞬間,笑容再次掛在臉上。
江盼,桂林電子科技大學商學院應屆畢業生。一個痴愛向日葵的殘疾女孩,生命如向日葵般自由綻放。
「天平要保持平衡」
湖北天門,一個美麗的小山村。11歲前,江盼的童年天真爛漫。
突如其來的一場大病,讓一家人的笑聲戛然而止。
2001年,正上小學五年級的江盼忽然感覺左腿疼痛,醫院診斷為骨纖維異常增生症。醫生把媽媽叫到一邊說,孩子的病情非常嚴重,面臨截掉左腿的危險,必須馬上休學治療。
看著仍在一旁嬉戲玩耍的女兒,媽媽呆立了半晌。她下定決心,哪怕砸鍋賣鐵,哪怕跑斷自己的腿,也要保住女兒的腿。
天真的江盼被迫離開學校,在媽媽的陪伴下踏上了求醫問藥的漫漫徵途。
希望一次次破滅,又一次次朝著新的希望奔去。就在一家人近乎絕望時,一個好消息傳來,有一家醫院能做這個病的保肢手術,而且有成功先例。
但,希望被殘酷的現實擊得粉碎——手術失敗了。
這一夜,全家無眠。江盼第一次見到媽媽的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她伸手幫媽媽一遍遍地擦去淚水,自己卻沒有哭。她想起在報紙上看到有人死後捐獻器官救人的新聞,想起幾年來為救她的命而破碎的家,想起心力交瘁的媽媽,心裡翻江倒海。她突然冒出一個念頭:既然要死了,為什麼不能捐出器官去拯救別人呢?
一個尚未成年的女孩,或許很快要告別這個世界,心中升起的不是悲怨,而是終於可以找到「回報」方式的莊嚴。當天晚上,江盼偷偷在網上發出了自願捐贈器官的帖子。
事情很快在網上傳開了,社會各界好心人紛紛向這個處在死亡邊緣的女孩伸出援助之手。有的人給她匯來善款,有的人積極推薦醫院……一場愛心接力在網上悄然展開。
最終,在好心人的幫助下,媽媽帶著江盼來到了西安唐都醫院。經過專家會診,江盼腿部的纖維瘤已經轉移,必須馬上截肢!
江盼要做的是半骨盆離斷手術,當時在全國尚屬罕見,風險極大。醫生告訴母親:如果不成功,會直接推進太平間。死亡的陰影再次籠罩在這個家庭的頭上。母親去拿籤字的筆時,手在顫,心在抖,幾次拿起,又幾次掉下,但她別無選擇。當籤下「同意」二字時,手術單已被淚水打溼。
上手術臺前,江盼再次懇求媽媽:如果我死了,讓我捐出全部器官吧,我不想讓你們的痛苦降臨到別人的頭上……也許是江盼的善良感動了死神,手術非常成功。醫生切下的腫瘤重達50多斤,是江盼體重的一半。
那一年,江盼15歲。
截肢手術後,江盼面臨的是如何依靠雙拐,重新站立起來。這是又一個艱難的過程。
江盼難以忘記,在一個寒冷的日子裡,地上結滿厚厚的冰。媽媽把她帶到戶外,讓她拄拐行走。在這正常人不小心都會滑倒的冰面上,江盼一時失去了前行的勇氣。可媽媽執意讓她往前走。
果然,剛起步,她就重重地摔倒在冰面上。她向媽媽投去求助的眼神,可媽媽「狠心」地站在一旁,大聲喊道:「江盼,自己站起來!站起來!」
眼淚滑下臉頰,心中滿是委屈和無助,江盼心想,自己是不是成了媽媽的負擔。
在媽媽的堅持下,江盼咬緊牙關,終於又站起來了。可剛一抬腿,又再次摔倒……
如今憶起往事,江盼理解了,媽媽就是要用行動告訴她:未來的人生,必須依靠自己的力量站起來。
一個夏天裡,媽媽帶江盼去看她最喜歡的向日葵。媽媽說:「你要像向日葵一樣,心裡充滿陽光,人生才會像你的名字,有盼頭!」
出院一周後,她主動要求回校複課。
由於課程被落下太多,要迎頭趕上並不容易。這時,班主任劉燈炎接過了關愛江盼的「接力棒」,不僅義務為她補習和輔導功課,還找來《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和《簡·愛》等書籍,讓她從小說主人公身上學到身處逆境仍自強不息的精神。
江盼沒有讓大家失望,很快躍升為初中重點班的優秀生,並順利考上高中。
但是,上高中後,學習負擔驟然加重,她感到力不從心,成績每況愈下。
班主任鍾老師看在眼裡,急在心上。一天,他找來江盼,指著上課用的天平,並往一邊加東西:「天平要保持平衡,該怎麼辦?」
「當然是往另一邊加上同樣重的東西。」江盼答道。
「是啊!那你現在要保持人生這個天平的平衡,又該加些什麼呢?」江盼望著老師,一時語塞,不知如何回答。
「人,無法自己選擇命運。但是,人可以改變命運。」老師動情地說,「你人生的天平已經向一邊傾斜,你唯一可以往上加的砝碼就是知識!」
此後,江盼學習比過去更加刻苦了。因為高位截肢並失去半邊盆骨的關係,坐太久或站太久,都會引起脊柱和多處部位鑽心的疼痛,為了忍住疼痛,她常常咬破下唇,豆大的汗粒從額頭掉下來。
江盼終於熬了過來。2010年,她以優異成績考上桂林電子科技大學。
「她總是面向陽光」
剛入學時,同學們曾悄悄提議每人出點錢,買一輛電動助力車,每天輪流接送江盼上下課。大家心裡都藏著一個美好的心思:「我們想把特別的愛,獻給特別的你。」
同學們「密謀」的幫扶計劃,被江盼「否決」了。最後,大家買了一本筆記本,在扉頁寫上「同在一片藍天下」,並附上每個人的祝福語,送給江盼。
這本筆記本,成了江盼大學期間的珍藏。
被江盼「否決」的,還有班主任給予的「特權」——考慮到她的身體狀況,久坐會疼,就特許她課堂上隨時可以站起來活動。但江盼一次都沒用過這「特權」。她把自己當作健全的人。
「儘管她身體有缺陷,但她總希望把自己最美的一面展現給別人。」同學王芳說。
成長的路上得到太多的關愛,江盼想著儘自己可能回饋身邊的人,回報社會。雖不能用身體的力量去幫助他人,但她來自心靈的溫情,心智的成熟,對生活和人生更透徹的認識,為她贏得了「知心姐姐」的稱謂。
大二下學期,江盼報名參加學校支教隊,利用周末赴靈川縣靈田鎮初中支教。
出行前夜,她特意打電話給母親,讓媽媽將自己留在家裡的10年前寫的日記《花開的季節》複述一遍,她抄記下來,作為第二天給孩子上課的「教案」。「那是我人生低谷最艱難時的感悟,那時正好和這些初中生同齡,我現身說法,應該對孩子們有教益。」
她任助理班主任的09(2)班,一直讓老師們「最頭疼」。班風渙散,學風很差,上課遲到早退、隨意走動司空見慣,大家對她能否上好這一課很沒把握。
出人意料的是,江盼這一堂課異常順利,效果之好超出想像。
「她往那兒一站,就是最好的勵志教育,足以鎮住全場!」親歷那堂課的李廣泉感慨地說。
江盼的真誠,漸漸改變了09(2)班。那些平時叛逆搗蛋的孩子,變得溫順起來;厭學自棄的同學,也拾起了課本。自稱「從不寫作業」的劉志濤,從此按時交作業了。女生陳初蘭已走上社會,她說:「遇到困難時,只要想起江老師,就不覺得艱難了。」
除了09(2)班,江盼有時也到別的班級「客串」輔導。11(1)班的蔣璇,只聽過江盼一堂課。但是,江盼的堅強,真誠的講述,讓蔣璇哭成了淚人。當天,蔣璇在日記中寫下自己的座右銘:「每個人都應該笑納上天給我們的一切,快樂也好,苦難也罷。」
江盼已經離開支教隊近一年了,蔣璇依然清晰記得她拄著拐杖上下學校幾十級臺階的情形。如今已讀初三的蔣璇告訴記者:每當在學習和生活中遇到困難時,她常常會想起江老師,想起她的經歷,想起她的笑顏。
蔣璇說:「她總是面向陽光,把自己最美的一面送給世界!」
「我決不會放棄!」
「我最大的夢想,就是有一天,讓為我付出所有的媽媽能歇下來,讓年邁的爸爸不必為家庭的重擔和每天的生計而奔波,過上女兒為他們創造的美好生活。」江盼說,現在,大學生就業難,殘疾大學生就業更難,我只有繼續深造,提高自己的學識和能力,才能增加就業的概率。
還沒從考研失利的遺憾中緩過神來,畢業已在眼前,她該找工作了。「我至少要自己養活自己,不能再讓父母為自己辛苦操勞了。」對記者聊起這個話題時,江盼顯得有些無奈。
她選擇找工作的第一站是深圳,不僅因為這裡有更多的機會,更因為這是她父母和妹妹打工的城市,她希望在這裡能有個照應。
她說,當初報考財務管理專業,就是以為用人單位不會過多考慮她的身體狀況。但她很快發現,自己對找工作的困難估計不足。
一天,她找到一家用人企業,一走進辦公室,便被異樣的眼光打量著。
「哦,我是到你們這應聘財會的。」江盼誠懇地說。
「是你本人嗎?」異樣的眼光再次掃了過來。
「是的。」雖然心裡不自在,但江盼依然微笑著。她正想遞過自己的簡歷和各種證書,對方卻打斷了她:「我們已經招滿了,不要人了。」
一個多月裡,江盼幾乎每一天都在路上,先後跑了幾十家用人單位,基本都被拒之門外。
江盼眼前的路,遠比她想像的要艱難。
「身體上的缺憾,通過刻苦努力,還能彌補;但現在要去說服別人接納自己,可就不是一件容易事了。」江盼說,「但我決不會放棄!」(本報記者 劉昆 廣西日報記者 賀波 周仕興 本報通訊員 賀超)
生命的再一次追問
光明日報評論員
20世紀80年代,張海迪用頑強的生命演繹出美好的人生,在全國青年中引發了一場關於生命的追問。今天,讀著張海迪故事長大的90後女大學生江盼,不僅用實際行動踐行著「海迪精神」,還將這種精神賦予了新的時代內涵——她如向日葵般綻放的生命,在當代青年尤其是大學生中再一次引發了關於人生觀、價值觀和世界觀的追問。
莎士比亞曾說,「生存還是毀滅,這是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江盼對這個問題的體驗和思考,來得沉重而深刻:她11歲起備受病痛折磨,15歲被截掉左腿,從此開始自己的「獨行」人生。面對生與死,她心中升起的不是悲怨,而是不拋棄、不放棄;即便站在死亡的邊緣,她想到的卻是用自己的生命給他人以新生。她經歷的種種苦難和抉擇,讓她深刻領悟了生命的真正含義。
江盼的內心世界,從來都不孤獨,父母、姐妹、同學乃至身邊的每一個人,都成了她汲取生命營養的源泉。她的身上聚集著自然的光彩,宣示著生命的頑強——正如向日葵,「給點陽光就燦爛」,「總把最美的一面還給世界」。
成長路上得到點滴的關愛,在江盼心裡都是湧泉之恩,感恩的種子,在她心中生根、發芽、開花,她時刻想著儘自己之力回饋身邊的人,回報社會。利用周末到大山裡去支教,是她實現人生價值的一次自我超越。在深山裡,在田野中,她與留守兒童真心相守、牽手同行,為山裡孩子打開通向外界的一扇窗,讓他們的世界充滿陽光。
江盼的世界,從來不缺夢想。從大學夢的實現,到考研夢的失敗,從就業夢的挫折,到贍養父母之夢的渺茫。儘管一路走來,有幾多曲折,有幾許無奈,她的心中始終充滿陽光,正如她說:「人心都是向善的,朝著美好,便向著希望。」
當前,有些80後、90後常被形容為「草莓族」,表面光鮮,但經不起壓力。而以江盼為代表的「向日葵族」,她們帶著太陽的熱度,傲然活在這個世界,永遠保持向上的姿態,不卑不亢,不折不撓,把背影留給黑暗的過去,而將一張笑靨朝向陽光——在成熟的季節,他們就迎來自己的收穫。
做「草莓」,還是做「向日葵」,這是值得每一個當代青年思考的問題。(劉昆 賀波 周仕興 賀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