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鵬飛
徐鵬飛,1949年生於長春市,1978年開始漫畫創作。1982年調入《吉林日報》社任漫畫編輯、美術部主任,並創辦漫畫專欄「五味子」。1986年獲吉林省自學成才獎、吉林省「長白山文藝獎」,1987年作為中國漫畫家代表團成員赴香港參加「中國漫畫百年展」,1993年調入人民日報社任《諷刺與幽默》報主編。作品曾獲全國好新聞漫畫一等獎,第六屆全國美展「優秀獎」,第九屆全國美展「銅牌獎」,首屆印尼國際漫畫節「塞卡獎」,第三十七屆比利時國際動漫節「銅冠獎」,第十六屆日本讀賣新聞國際漫畫大獎賽「近藤日出造獎」,編輯出版漫畫專集二十餘種。
現為中國美術家協會漫畫藝術委員會名譽主任,人民日報社高級編輯,亞太動漫協會顧問。
不做討好獻媚的漫畫——專訪中國美術家協會漫畫藝委會主任徐鵬飛
徐鵬飛漫畫
宋:徐老師,諷刺漫畫是一種批判的藝術。但是現在的諷刺漫畫好像不怎麼批判了。徐:去年,我們有一個《人民日報》的女記者很厲害,寫了篇文章講文藝界的「十大惡俗」,影響特別大,她能夠寫出這樣一篇調查評論挺好的。現在整個美術評論界基本都是在歌功頌德,很多人都乖巧了,不想惹事,說好話,其實心裡都明白,但就是真心話不說,怕得罪人,得罪誰都不願意。搞諷刺漫畫的總有一些人腦後有「反骨」的,他要批判,要提意見。這樣一批人,到什麼時候也消滅不了。這是諷刺漫畫家的特點,就是餓死了,沒有稿費,他也畫。但是我們現在的隊伍中總是有不少人在埋怨環境,說畫不了,領導不同意,畫完了沒人發表。你還沒有畫,還沒經過檢驗怎麼就知道沒人發表。像我們《諷刺與幽默》辦了這麼年,我有很多尖銳的漫畫也發出去了,沒什麼問題,你得先做到,什麼都不敢,就想討好是不成的。現在我們很多漫畫人就想討好當下,就想怎麼迎合領導,我畫點東西你給我發表,就是這個目標,已經失去當年漫畫家的硬骨頭,失去了為了真善美能犧牲一切的一身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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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從諷刺漫畫這種藝術形態來講,當然也有讚頌型的漫畫,但是大部分是批評。現在讚頌的和批評的比例明顯失衡的現狀,對這種藝術的發展有什麼不好的影響?徐:可以這麼講,諷刺漫畫就沒有存在的意義了。它的功能就是諷刺,這是它最大的特點。我們那麼多畫種要漫畫幹什麼,就是批評。歌頌的漫畫只是個副產品,不是說不能畫歌頌的漫畫,如果你非常幽默,畫點歌頌的東西,幽默感很強的話也能有一定的社會反響,就像我說一個正面的笑話一樣,都能接受,但這不是漫畫的本質。因為我們用來歌頌的文藝形式太多了,音樂、舞蹈、文學、詩歌都可以歌頌,還非要用漫畫來歌頌麼?所以現在有很多人勉強地畫歌頌的東西,其實挺噁心的,像口號一樣,這都不是漫畫的功能。當然也還有很多有志的漫畫人不畫歌頌的漫畫。包括我在內,有時候找我配畫歌頌的漫畫,我是拒絕的。《人民日報》給我在「文藝評論」開了一個專欄,一周兩幅,文章來得又晚,很匆忙很緊張,但是我就為了堅守,一定要堅持。
宋:他們不去做諷刺漫畫去做歌頌漫畫,或者很勉強去做,根本原因是什麼呢?是來自於壓力,沒有能力去做,還是說這個東西不好賺錢?徐:中國是講喜慶的社會,大氛圍上缺乏批評與自我批評的精神。中國文化中歌功頌德、講好話都願意聽,一旦提出批評誰都不高興。包括親戚朋友也是,別人家有一個孩子,你得誇這個孩子長得好,孩子明明身體不好,你得說他健康,你要說實話就不高興。大的環境就是這樣。漫畫是批評的,本意是批評一些現象,不是說某個具體的人,但中國人就願意對號入座,在任何一個國家沒有這麼敏感的。看了你的畫,他就在想,這是諷刺我、諷刺他,還是諷刺我們哪個領導。另外,我感覺我們的文化教育有些失敗,現在的年輕人特別乖巧、迎合。包括我們原來一些好漫畫家,一開會發言就先說別出事,這個話本身已經表明了這個人不配當漫畫家了,什麼都沒做,你就害怕了,你就不夠格。真正的漫畫家哪能有這個思維?不能有這個思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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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如果拋開諷刺漫畫的主題,單從技法上來看,現在諷刺漫畫作者在技法上有哪些不好的傾向?電腦作畫據您了解是不是佔了主流,電腦做出來的東西跟我們手繪的在審美上有怎樣的差別?徐:我還堅持手繪。現在有些人拿電腦對付一下,一張漫畫就出來了。作為藝術,我特別強調漫畫家要手繪,所以我還在堅持著。我也調查了一下,在國外大部分諷刺漫畫都是手繪。一般用電腦做的都是廣告設計和動漫影視作品,效果當然非常好,這我也承認。但是作為單幅漫畫來講,還是應該手繪。因為用電腦做出來的東西千篇一律,尤其是那種調子特別膩歪人,很均勻的調子,深淺層次已經違反了美的感覺。我們有時需要繪畫那種痕跡,甚至包括鉛筆的痕,沒有擦淨的草稿的痕,顏色塗上去自然形成的水漬之類的,從藝術上來講都是美的。就像音樂演奏中有吹長笛的,大家都想聽到大師呼吸的聲音,按理說呼吸聲影響音樂連貫性的,但是作為音樂來講不呼吸不可能吹奏,吹奏就要呼吸,不可能把這個避免了,大師的呼吸與吹奏融為一體、相得益彰了。我有時候跟別人講,我們手繪的東西是帶著感情和體溫的,你電腦做出來的東西是冰冷的。從純藝術的角度來講,手繪不能沒有,手繪是帶著情感來畫,坐在電腦前就這麼公式化地做東西,我認為是會影響到作品的藝術價值的。
宋:在諷刺漫畫家這個群體的培養上,您覺得目前我們國內總體是一個怎樣的情況?徐:總的來看,現在環境好多了,我們那時候能看到的好的漫畫太少了,國外的漫畫都見不到。現在是什麼高水平、高技巧的東西都能看到了。有的年輕的有識之士也畫得很好,而且他們中間很多都是經過美術學校學習的,不像過去的漫畫家都是業餘的,沒有專門的學校來教育培養。實際上,現在從繪畫技巧來講畫得好的人是很多的,我覺得在繪畫上可以說是豐富多彩。我們漫畫藝委會有三個全國性展覽,每次的展品絕對都是畫得不錯的,有的可能構思一般,但在繪畫上你不得不承認他畫得好。但是也得看到,我們畫得不好的人也多了,而且他們還最高產、最活躍,畫得好的人反而作品少。現在有些國家級媒體的圖片社,招的都是那些不入流的漫畫家,想搞一些往外發的漫畫圖片,當作第三產業。這些陣地都被他們佔領了。漫畫家的作品都給到這些圖片社,由他們統一往外發,給漫畫家一點稿費;圖片社發出去以後,報社出版社再給他們稿費,他們就這麼掙錢,像「二道販子」一樣,但是出口大,所以他們需要一些高產的作者。地方報社非常願意要這些漫畫,因為來源是國家級媒體,內容保險,不用負責任,給點稿費就完了。畫得好的漫畫家不會把作品給他們,自己就能發表了,那些沒地方發表的人就亂畫,圖片社的編輯又不懂,不注意把關就把這些東西亂發,有時候導向有問題的漫畫甚至都能上我們的報紙,貽害無窮。
宋:這其實涉及商業化的話題。我們說那種故事漫畫、連環畫,到現在確實成為了一種商品,它已經發揮了商業價值。您覺得諷刺漫畫有沒有可能商品化,或者現在是不是有商品化的傾向存在?徐:諷刺漫畫本身作為商品還不太容易,很少有人喜歡掛一張諷刺漫畫在家裡。所以就衍生出了水墨漫畫。本來我們水墨漫畫的初衷是想要民族化。在很早以前齊白石有些東西就有漫畫的特徵,又深刻,又有意思,充滿對人間社會甘苦的關注和對人性的探索,這些都是漫畫家該做的事。我們老漫畫家方成做得比較好,他把詩詞、書法、繪畫都用傳統水墨搞出來,既有非常大的諷刺力度,又頗具幽默感,很受歡迎。我特別喜歡這個,因為我的年齡從小受過這種傳統文化教育,所以自己也想寫點談不上多好的詩,用水墨畫點有趣味的東西。現在國畫市場興起了以後,漫畫家就把水墨當做市場的敲門磚了。很多漫畫家是沒有繪畫基礎的,水墨畫本身是弱項,傳統筆墨基礎更是一點都沒有,但是一窩蜂地都在畫水墨,所以一塌糊塗,現在都不好控制。很多漫畫家已經不畫傳統的諷刺漫畫了,又不賺錢,又不好發表,還不受歡迎,就畫這些美其名曰水墨漫畫的東西,又想區別於國畫,又想要自己的特點,最後既沒有漫畫的構思,又沒有國畫家的傳統水墨意境。本來我是提倡水墨漫畫的,但現在我非常發愁,本來我跟美協提出要搞一個全國水墨漫畫展,但後來我又打住了,因為現在不能搞,好的作品太少了。
宋:的確,中國很多東西都是同質化競爭,一窩蜂地模仿,太過趨利,讓原來好的東西也變味了。那麼徐老師,您覺得諷刺漫畫在今天的老百姓生活中處在什麼位置,大家還愛不愛看這種漫畫?現在的老百姓是不是已經不太重視或者有點忽略它了,如果要倒退回戰爭年代或者是階級鬥爭很突出的時期,老百姓還是很喜歡的這種藝術形式的。徐:和時代還不是特別有關係。諷刺漫畫不是沒人關心,我們的展覽就真受歡迎,這一點我很有體會,只要出了好作品反響就會特別大。比如我們搞的反腐敗漫畫展,老百姓恨腐敗,對反腐敗特別關心,反腐敗的漫畫展覽都願意看。宋:習主席的這屆新政府對反腐敗的關注度非常大,帶動文藝界對它的關注度也很大,作品出了很多,好像是一種潮流。在這種潮流中,我們的諷刺漫畫怎樣能不淪為平庸,不成為一個單純應景的題材?徐:對,作者還是大部分在跟風,還是沒有真情實感下決心創作出一個好的反腐敗的東西來。很多地方都搞反腐漫畫大賽,但是作品非常差,就是一種應景的形式。作者也沒這個心情,交一幅就行了,他也不會下工夫,十年前這麼畫,十年後還這麼畫,這個情感投入就不行。而且我覺得不光是漫畫界、美術界是這樣,其他行業也這樣,沒有認真做自己行內的事,都是在做「工程」,只要上面滿意就行了。
宋:最後我想問個問題,如果想在如今這個社會成為諷刺漫畫家,應當怎麼做?比如您剛才提到的,先不考慮別人發不發,先把東西畫出來。徐:我認為就應該這樣的,這是人間正道。漫畫家就是這樣,你不讓畫我都畫,你讓我改我不改,就不迎合。每年年會我是敢說話的,每次開會我都說你們別講客觀,你畫得怎麼樣,你還有沒有那個勇氣。在座的都是漫畫藝委會委員,都是全國最優秀的,我說你們自己敢不敢畫,你們的心思還在不在這上了。如果互相在微信上畫點噁心的東西,然後互相點讚,自我吹捧,慢慢這個小圈子就把人都給毀了。變成就這麼幾個人的圈子,作為漫畫家離社會越來越遠。有些畫工挺好的也都變了,我就是這點想不明白,就是為了利益。當然他們還要養家餬口,還要培養孩子上學,可能是我太理想化了。但我就是覺得要有一批人耐得住清貧就幹這個行業,這才叫漫畫家,要不然你別幹這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