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文——
秀米知道了我和木星打架的事,但我們依然沒有和好。
我騎著自行車去三岔路口買威化餅乾,獨自坐在那兒,一邊吃餅乾一邊等從縣城回來的客車。我沒有等到木陽叔叔,也沒有看見秀米。坐了一會兒我又騎車回到木村,我在馬路上來來回回地騎,希望能遇上秀米。
但是沒有。
木星喊我:「嘿,你來來回回地騎什麼?你不是早就學會了嗎?」他好像已經忘了和我打架的事情。也許他覺得只有剛學會騎車的人才會像我這樣來來回回地騎著玩。
「是,早學會了。」我淡淡地說。
「秀米來啦!」他突然大喊一聲。我慌忙扭頭去看,秀米背著她弟弟從屋門口走出來,然後朝河邊走去。我從自行車上下來,站在馬路邊遠遠地看著她。
「小樹,小樹!」秀軍高興地喊我。
「秀軍。」我張了張嘴,但沒有喊出口。推著車往家裡走時,我心裡很難過。東東村長和父親站在月季花邊上說話,我像沒有看見他們似的走了過去。
我需要獨自待一陣。儘管整個下午我都是一個人待著的,但此刻我特別想一個人待著,全世界的人都一起消失就好了!
我坐在屋頂上,兩條腿懸空著。沒有人看見我,因為我被紫花樹遮擋住了,但是我可以看見田野、小河、馬路和我家的院子。我百無聊賴地坐著,眼睛盯著紫花樹。巨大的樹冠上盛開著紫色的小花,密密匝匝。我輕輕地吸了一口氣,一種若即若離的清香沁人心脾。
突然,秀米走進了我的視線,她拉著秀軍的手站在月季花叢前面,伸著腦袋往院子裡看。我的心慌亂地跳:「她會不會走進來?」我有一種跳下去把她叫進來的衝動,但同時又有一種害怕被她發現後的驚惶……我只好把臉扭過去看別的地方。
等我再一次望向月季花叢時,秀米已經走了。我躺在被陽光曬得熱烘烘的屋頂上,後背宛若貼在熱鍋上。天空藍得如此夢幻,我閉上眼睛,無法抑制的悲傷從心裡湧出來。
周末,小溪從學校回來了。她帶回來一本書,是三毛的《撒哈拉的故事》。我很快就被這本書吸引了,在這之前,我不知道這世上還有沙漠那樣的地方。我想像過山的那一邊或許是大海,但我沒有想像過沙漠和關於它的一切。
「生命,在這樣荒僻落後而貧苦的地方,一樣欣欣向榮地滋長著。它並不是掙扎著生存,對於沙漠的居民而言,他們在此地的生老病死都好似是如此自然的事。我看著那些上升的煙火,覺得他們安詳得近乎優雅起來……」
我狂熱地喜愛著這些句子,大聲把這段文字念了出來。要是秀米能和我一起讀這本書就好了。實際上,我有好幾個早晨沒有遇見她了,難道為了躲避我她把上學的時間提前了?
早晨,我在下陡坡時遇見了木星,他伸開雙臂往下衝,嘴裡大喊:「讓開,讓開……」
從木村出來,無論是去集鎮還是學校都要爬一個大陡坡。坡道又長又陡,就像老師畫在作文本上的對號。每次下陡坡時我都會張開雙臂往下衝,像小鳥貼著地面飛行一樣。
在坡底我又遇上了木星,他好像在等我。
「你是不是在等秀米?」
「關你什麼事?」
「是不關我的事。」他擠眉弄眼地說,「可惜,人家天天有車坐,當然不會搭理你啦!」
「你什麼意思?」
「自己看吧!」木星說完就往陡坡上衝,嘴裡喊著,「衝啊!衝啊!」陡坡上都是費力往上爬的人,騎自行車的人只得下來推著車往上走。
「丁零零,丁零零……」一陣清脆的自行車鈴聲從我身後傳來。這是誰到了坡底都不下車?自行車從我身邊駛過去,艱難地往上爬坡。我看見自行車後座上坐著一個女孩,一雙小巧的腳穿著白色的帆布鞋,有節奏地晃動著。
是秀米!我看見了,是秀米!她低著頭,眼睛看著自己的腳尖。而騎自行車的那個男人是我們學校教畫畫的歐陽老師。他瘦瘦高高,皮膚黝黑,下巴上留著小鬍子。他弓著腰,呼哧地喘著粗氣,用「之」字形迂迴往上騎。我沒見過他騎自行車,我記得他走路時兩條腿的膝蓋不彎曲,每次抬起腿直直甩出去,那樣子特別好笑。木星說他走路好像殭屍。
秀米怎麼會坐他的自行車上學呢?我疑惑不解。
歐陽老師沉默寡言,喜歡一個人獨來獨往。去年他老婆死了,他就更加難得跟誰說上一句話。我想追上去叫秀米,可是歐陽老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他還在奮力爬坡。真是個怪人,一個人騎車時都要下來推著自行車,現在後座上坐著一個女孩子倒硬要往上騎。我呆呆地看著他載著秀米超過了木星和幾個上學的孩子,又超過了幾個去集市上買東西的老人,漸漸消失在陡坡盡頭。
我走到油茶林的時候再一次碰見了木星,他站在我們上次打架的地方。這傢伙怎麼了?莫非還要找我再打一架?
「你現在看到了吧!」他眼睛盯著我,人倒退著往後走,「秀米天天都坐歐陽老師的車。」
「那又怎麼樣?」
「她不是你的好朋友嗎,你得勸勸她,別和他玩。」
「他是我們的老師,沒什麼關係吧?」
「聽說他老婆死了之後他就變得不正常了,女孩子都怕他,都躲著他。」說完這話木星終於轉過身子正常走路了。我們並排走在碎石子小路上。
「他還摸了四年級(2)班一個女孩的手。」
「啊!真的?」儘管我知道木星喜歡東家長西家短地說別人的閒話,但還是忍不住叫了起來。
「當然是真的!」木星說,「小樹,你勸勸她吧。昨晚我又聽到秀米和她媽媽吵架了,她好像很生氣,大聲說『我的事不用你管!』」
這一次我相信木星說的是真話,可是我和秀米……
我心裡想著秀米的事,上課時心神不寧。我決定放學後在油茶林裡堵住秀米,問問她究竟怎麼了。
我躲在一棵油茶樹後面,看見她慢悠悠地走了過來。
「秀米,秀米!」我從樹後面跑出來,大聲喊她,「你為什麼不理我?」
「我沒有。」她加快了腳步。
「你有,你現在就不想理我,對嗎?」我也加快腳步追上去,「你為什麼每天都坐歐陽老師的車,他是一個很危險的人。」
「他怎麼危險了?」
「木星說他摸了四年級一個女生的手。」
「木星跟他媽一樣,是個長舌婦,我才不信!」
「可我覺得他這次說得有道理。」
「我才不信,歐陽老師是這個世界上最關心我的人!」
「那我呢?秀米,那我呢?」難道在秀米心裡我已經不是她最好的朋友了?
「你以前是,現在我們是不同世界的兩個人!」
「為什麼?」
「因為我爸爸死了,而你爸爸還好好活著,他那麼愛你!」
我驚呆了,不是因為秀米說她爸爸死了而我爸爸還活著,而是因為她說了「愛」字。這個字我第一次聽人說起,這個人竟然是秀米。秀米說了「愛」字,她是聽誰說的,歐陽老師?還是在書上看到的?
「秀米,你剛才說什麼?」
「你爸爸對你那麼好!」她沒好氣地說。
「木陽叔叔對你也很好。」我本來想說他也很愛你,可是那個「愛」字我怎樣都說不出口。
「可他死了。」我感覺秀米似乎要哇的一聲哭出來了,但她忍住了。
「別和他玩了!」
「你怎麼和我媽媽一樣不講道理。」她想了想,又說,「你們都不了解他。」
「我……」
晚飯後我去秀米家找她,她母親說她出去了。她去哪兒了呢?為什麼沒有叫我跟她一起去?我悶悶不樂地走回來,木子正坐在燈下記帳,自從養豬虧損以後,他養成了每天記帳的習慣。
「爸爸!」
「回來了。」他手裡握著筆抬起頭看了我一眼,「怎麼樣,秀米不在家嗎?」
「爸爸,你認識歐陽老師嗎?」
「認識,怎麼了?」
「你覺得他是好人嗎?」
木子把筆擱在帳本上,看著我:「小樹,人是很複雜的,不能只用好人和壞人來區別。這樣的話還真不好說。」
「比如白嬸!」我說。
他笑了起來:「嗯,歐陽老師怎麼了?我沒有聽說過歐陽老師做什麼壞事。」木子奇怪我為什麼突然問這樣的問題。於是我告訴他,歐陽老師每天都用自行車載著秀米爬陡坡,還摸了四年級女生的手……
他皺著眉頭想了想說:「我們現在不能強迫秀米不跟歐陽老師來往,人都有逆反的心理,越是阻止這件事,她會越叛逆。丫頭,你看,秀米是你的好朋友對嗎?」
「當然了!爸爸。」
「這樣吧,如果歐陽老師叫秀米去哪兒,你也跟著去。你要一直陪在秀米身邊,你看她爸爸剛剛去世了,她很難過,懂了嗎?」
「嗯。」我點了點頭。我想我明白木子的意思,他希望我能保護秀米。
寫完作業,我放心地去睡覺了。木子還坐在燈下,他好像在翻看一本雜誌。
第二天早上,我去秀米家等她。雖然她磨磨蹭蹭不想和我一起走,但我不在意,我要形影不離地跟著她。
我們一起衝下坡,跑得氣喘籲籲。在坡底的時候遇見了歐陽老師,他搖著鈴鐺從我們背後駛來。「秀米,上來!」他停下自行車,一隻腳踩在地上。
「別!」我對秀米搖頭。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歐陽老師。
「歐陽老師,你走吧!秀米要和我還有木星一起走。」我看見木星正從坡上朝我們飛奔而來,他的兩隻手不停地揮舞。歐陽老師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秀米,推著自行車走了。
「等等我,等等我!」木星張開嘴大喘氣,「我們一起走!」
「誰要和你一起走!」秀米撇了撇嘴。
木星這傢伙最近不知道怎麼了,老黏著我和秀米。他好像也沒有以前那麼討人厭了。
「好吧,快要遲到了,我們跑吧!」
我們三個人跑上陡坡,穿過集市,看見木冬爺爺在賣蘿蔔苗。又跑過油茶樹林,踩著碎石子路,在鈴聲響起之前鑽進了學校的鐵門。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