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 鳳凰WEEKLY
這是一條段子引發的血案。脫口秀演員楊笠被舉報了。
起因是她前段時間講了段脫口秀,段子裡她吐槽:「你們男人,還有底線呢?」
這話一出,果然有人憤怒了。
整段表演被掐頭去尾,只有吐槽男性的部分被拎了出來,再加上之前出圈的「為什麼男人這麼普通,卻又這麼自信」。
「製造性別對立」,直接給楊笠定了性。
雖然楊笠也解釋說,脫口秀不是替自己說的,段子能響,是因為引起了大家的共鳴。但被舉報的後果,依舊需要她一個人來承擔。
由文鬥變為武鬥,是被無禮冒犯,還是著急跳腳?
「見仁」見智。
楊笠為什麼和直男犯衝
從楊笠開始出現在脫口秀的舞臺上,就是一種反叛者的姿態。
還記得她最紅的幾個段子嗎?
講性別歧視:「為什麼脫口秀女演員少?你怎麼不問貧富差距為什麼大呢?」
「連復仇者聯盟裡也只有一個女性,而且她的技能是延緩衰老速度——這是要把壞人活活熬死嗎?」
講對女性的綁架:「有一次我失戀了,我和我一個男生朋友傾訴,說我男朋友和別人跑了,我朋友說:『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他很優秀你配不上他,我是拿你當朋友才這麼說的。』」
「我說你別拿我當朋友了,你拿我當個人吧!」
講身材羞辱:「我特別羨慕超模,因為她們足夠平,她們的身材就是一種態度:對男人的不屑一顧……」
「她們好像在說:你看什麼看?你越喜歡什麼,老娘就越不長什麼。」
以及那句令所有女性都猛拍大腿贊一句人間真實的:
「為什麼他那麼普通,還能那麼自信。」
在小姑娘顏怡顏悅傾訴催婚的苦楚,指責不合理的身材要求,在曉卉希望猥瑣男不要騷擾自己的時候,楊笠已經建立起自己的「楊氏表演法則」了:
比起訴說當女人的苦,楊笠直接把箭簇對準了男性,就像不尊重女性的男人那樣,反過來對男人指手畫腳。
說男人不修邊幅也無比自信。
諷刺男人認為自己的話絕對是金科玉律。
直言不諱指出他們的好為人師。
楊笠的嘴就像一把鋒利的刀,毫不留情地戳破了中國男人幾千年來苦苦維持著的「好面子」的窗戶紙。
但聰明的是,楊笠的動作語言都輕飄飄的,哪怕是「男人垃圾」這樣的話,說出來也是揶揄的口吻。更何況她從來不掩飾自己對男性、對戀愛的渴望:
「我太喜歡你們了,喜歡到我沒辦法談戀愛,因為我無法在你們當中選出一個。」
這種過於友好的態度近似調戲,楊笠儼然變成了高高在上的凝視者:
評價男性、冒犯男性、直言說不屑於變成被男性喜歡的樣子,但是仍然大方承認,她需要談戀愛,並不排斥男性。
她沒有在已有的男性思維模式裡掙扎指責,而是建立新的女性話語體系,這些說法不一定好聽,不一定正確,而且肯定會冒犯人。
即使有7成男性覺得自己「開得起玩笑」,當然沒有被冒犯到,但楊笠的對面,還是站著密密麻麻的反對者。
有的直接貶低楊笠的擁護者,覺得他們是「涉世未深的女生,沒有生活閱歷」。
有的是不喜歡楊笠的表演,站在喜劇的角度,指出楊笠在脫口秀中還有進步的餘地;
而更有趣的是另一位脫口秀演員池子。
他先是點評楊笠的演出:「脫口秀肯定不是楊笠那樣」;
被網友挖出他冒犯王琳的黑歷史後,又索性大膽地轉了性,以證自己對楊笠的評價和性別無關……
事實上,對女性創作者的批判從來都不罕見。
30年前,美國作家拉斯在《如何抑止女性寫作》中,就指出了女性在文學藝術領域長期被邊緣化的和父權有關,而這隱秘的壓迫,往往表現在幾種話語裡:
「她寫了,可她不該寫。」
「她寫了,可你們看看她寫的啥呀?」
「她寫了,可她算不上真正的藝術家,這也不是真正的藝術。」
30年前的預言家,準確地把查殺發到了池子的頭上。
舉報,是無能者的墓志銘
楊笠的支持者和反對者們爭執不斷。
越來越多的人加入戰場,整個晉西北亂成了一鍋粥,但事情發展到這裡,都尚且屬於文鬥。
用語言解決脫口秀的爭端,就像說唱裡的diss back、B站裡諸葛亮大戰王司徒,雙方唇槍舌戰坐而論道,即使無法互相改變,但理越辨越明。
而真正使事態升級、將討論拉入深淵的,是一封來自網友的舉報信,他不想討論,只想讓楊笠徹底閉嘴。
這位叫「平權盟XX」的博主,人如其名。Ta表示楊笠不僅性別歧視、製造性別對立,甚至煽動了「群眾內部矛盾」,「不利於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發展」。
雖然很難理解,為什麼楊笠說一句「男人沒有底線」,就阻礙了「社會主義的和諧發展」,但顯然,在舉報的動作出手之時,事情已經向不可控的方向發展了。
舉報和辯論有本質的不同。後者是在輿論場上自由搏擊,前者是無視比賽規則,自己打不過對手,就乾脆上前一步用帶著蒙汗藥的手帕捂住對手的嘴。
不僅剝奪了別人的發言權,甚至還妄圖傷害人身安全。
不知道舉報者有沒有聽完楊笠這場秀的結尾,但是他的行為已經證明了這個話題:
(有的)男人,真的沒有底線。
並非是舉報本身有問題。
舉報權是憲法賦予中國公民的輿論監督權利,但楊笠的一場脫口秀表演,顯然稱不上「犯罪事實」。至於「煽動仇恨」、「宣揚人民內部矛盾」更是欲加之罪、無稽之談。
但為了讓楊笠閉嘴,平權盟和之前的所有非正義舉報者一樣,不得不給自己對立面的行為扣上巨大的帽子,要她翻身不得。
說男人普通,那就是在激化人民內部矛盾。
說男人自信,那就是宣揚仇恨不利於社會主義發展。
說男人垃圾,那一定要用一紙投名狀,送你被廣電封殺。
如果楊笠是挑撥男女對立,那首個出走的娜拉一定是魁首元兇,而殺夫殺子的美狄亞必定要浸十二道豬籠。
在伏爾泰時代,大家尚且還在「雖然我不同意你的觀點,但我誓死捍衛你說話的權利」;到如今,大家已經開始挖空心思搜羅證據,不喜歡你的觀點就讓你從此閉嘴。
而事實上,所有非正義舉報的本質,是找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來摧毀異見者。
如果網際網路有記憶,那一定會聯想到曾獲2019屆雨果獎的非盈利性同人創作網站AO3的消失全過程。
最初,網站上有作者以藝人肖戰為主角,創作了一篇名為《下墜》的同人文。部分肖戰粉絲無法接受自己偶像的髮廊妹設定,警告作者修改被拒絕後,轉頭就向全國掃黃打非辦舉報。
他們先是舉報《下墜》作者知法犯法,「損害未成年人身心健康」,又順手將讓他們不滿的同人文作者全部舉報一通,最後甚至踩了一腳A03和Lofter兩個創作平臺,大有一番集體清算的架勢。
即使AO3再次強調自己警告標籤和作品分類的用途,惡意舉報的邪火也已經熊熊點燃,在2月的最後一天,AO3一直虛掩的門,被重重關上了。
從此,眾多同人創作者失去了寶貴的自留地,讀者也無法再便捷隨心地閱讀。
溯其本源,兩方的爭論點居然在於「能不能寫站街女」。
然而從茶花女到羊脂球,從霍小玉到杜十娘,「妓女」一直是中外文藝創作的母題。如果粉絲出於個人口味不肯接受這個設定,大可以爭論、聲討,甚至是同樣用文學創作反擊。
然而將普通的爭端套上莫須有的罪名,再觸手伸向舉報按鈕——他們動手打翻的,是所有創作者的船。
遙想當初,9.5分的良心動漫《虹貓藍兔七俠傳》被勒令下架,是因為角色豬無戒見了美女眼睛就變成心形、教壞小朋友;
後來,金鷹衛視動畫片《菲夢少女》引起不滿被舉報,僅僅是因為動畫片角色染著不同顏色的頭髮。
觀眾的容忍度,肉眼可見地越來越低。創作自由的邊界也不斷收緊。為了不「得罪」觀眾,甚至平臺和創作者也開始自我閹割。
舉報小鮮肉太娘,於是所有節目中男生都不能染頭髮,甚至動畫片人物都不允許有彩色的頭髮;
舉報小學生性教育讀本涉黃,以至於性教育書本被回收,少有人敢再大膽研究刊印兒童性知識手冊;
你以為經過自己舉報,最終倒臺的會是楊笠。但歷史經驗早已證明,被碾壓的是每一個普通人的生存空間,是文學,是電視劇,也是脫口秀。
一位連續換了三四個平臺的寫作者說,「我都已經被逼到懸崖邊上了……我已經沒有環境可以寫了」。
那些舉報者呢?他們那麼普通,卻又那麼玻璃心。
其實,楊笠那天整體的表演,不僅調侃了男性,也調侃了廣告、調侃了創作、調侃了自我。而killing part,是她表演的最後一段。
真正該上熱搜的金句,不是這一句「男性沒有底線」,而是她在手術室病床上的感受:
這裡沒有男人和女人,只有醫生和病人。當她脫掉衣服,躺在床上,被一個男人注視著,卻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種脫離性別束縛的自由。
「整個過程都非常專業,沒有絲毫的尷尬或者不愉快,那一刻是我今年感受最好的一刻。我覺得我不只是一個女人了,我就是一個人,我只想活著。」
「在麻藥上勁之前,他問我現在感覺怎麼樣,我說我現在感覺,自由。」
(原標題:講個笑話,楊笠因為講笑話被舉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