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以為人體器官最賤的是嘴巴。自小就常被責罵嘴饞,饞嘴貓。大人們經常要我把嘴巴閉緊。犯了錯誤要掌嘴,好像所有的錯誤都是嘴巴犯下的,任何過錯都要嘴巴來承擔。打耳光多半是打嘴巴。嘴巴是臉面的俗稱,可它時常給我們丟人現眼。我們自己也常常打自己的嘴巴。每次戰爭都是由打嘴仗肇始。人們常說,禍從口出,死在嘴巴。錯話、大話、空話、套話、廢話都出自嘴巴。造謠誹謗的傢伙被稱為嘴賤。打胡亂說的傢伙被稱為尖嘴巴。滿嘴跑火車的傢伙被稱為大嘴巴。它們都是沒教養、自以為是、尖酸刻薄的代名詞。
沉默是金,是對嘴巴的獎賞。可不少人的嘴巴老實不想做飯桶的替罪羊,不甘只體現吃飯呼吸功能,不到死就是閉不上那張臭嘴。
後來覺得眼睛最賤,因為眼不見心不煩的眼睛喜歡偷窺,是窺陰癖的始作俑者。四肢最賤,懶惰得除了喜歡東摸西摸而外就不想做事。鼻子最賤,只想打噴嚏、流鼻涕。鷹鉤鼻、掀天鼻就更招人厭了。肚子最賤,經常腹誹。腦袋最賤,不僅胡思亂想,連睡覺都不稍停地夢魘,陰謀詭計都是腦袋瓜幹的。心最賤,愛作弄人,經常使我們心想而事不成。肝門、盲腸這些器官就賤得不用多說了。
那時候,覺得最不賤的就是耳朵。這邊耳朵進那邊耳朵出,從不得罪人。逍遙自在,還身居高位。耳朵是享受清淨的六根之一。耳朵是喧囂、鴰噪、雜音的天敵。沒有耳朵,就不知道世界的動靜,享受不到絲竹管弦之樂。古人稱耳為「窗籠」、「聽戶」,把耳朵大視為有福的象徵。兩耳垂肩是富貴的標誌。佛的大耳垂最引人注目。連古代偉大的哲學家老子都姓李名耳。因此,我經常忘記耳提面命的痛,即使叫招風耳、豬耳朵、耳目也算不了什麼。醫學專家說,耳朵是人體的縮影,幾乎所有臟器的變化都能從耳朵上表現出來。科學研究也證實耳朵的大小與人類的壽命有一定的關係。「耳者,腎之候。」(《白虎通·情性》)「耳者,心之候。」(《春秋·元命苞》)「耳目者,心思之助也。」(《鬼谷子·權篇》)。到了耳順之年,那就更了不得了,簡直可以說國泰民安,人生圓滿。那時的我,只想做一隻耳朵。
昨天,因一件小事被愛人批了一頓。雖然她沒有揪我耳朵,也沒發獅吼功,但我仍覺刺耳,認為那些溫言軟語都是雜音,還想搖唇鼓舌地狡辯。事後一想,我做的那件事,確實不光彩。而且,我發現,這麼多年來,自己成了一個被耳朵支配的傢伙。小時候,幹了傻事錯事,還聽得進父母的罵聲;長大之後,幹了傻事錯事,被提醒批評時,還想起「忠言逆耳利於行」的古訓。漸漸地,提醒批評之聲越來越小越來越少,及至中年,提醒批評之聲幾乎消失,好像我已不會幹、也沒有幹過任何傻事錯事。不知不覺中,耳朵進化出了屏蔽功能,被慣得愈發嬌貴,有時候還發點小脾氣——裝聾作啞。
每當想起自己的眼睛、嘴巴、腦袋、腸胃、四肢,就覺得過去誤會了它們。無論如何,幾十年來,眼睛讓我看到了大千世界,嘴巴讓我品嘗了美味佳餚,雙腿把我運載到了現在,腦袋讓我擁有了那麼多奇思妙想,心讓我感受到了那麼多愛和溫暖,即使盲腸、肛門,也幫我驅除了無數的汙穢。而耳朵,卻使我再也聽不進逆耳忠言,一點異音都受不了,恨不得砍去四肢、摳去眼睛、幹掉腦袋,只留兩隻獨裁的耳朵。我現在才發現:最賤的人體器官是耳朵。它沒有思想沒有觀念,只喜歡美言媚語,好像沒心沒肺的冷漠看客。
民間有句俗話:只要話說得好,牛肉都可做刀頭。
從古至今,只要聽到好聽的話,人們就會像狗一樣恭順,管它是根比雞肋還無用、無肉、難啃的骨頭。帝王將相、政治家,包括許多知識分子,深諳耳朵的特性,從來不說不順耳的話。他們公開說的話,就字面而言,也確實正確美好,幾乎沒有一句不激動人心,甜蜜得足以糊弄所有人的嘴巴張不開。反覆聽了那些好聽的話,許多人便信以為真,也不管累死累活的四肢、腦袋、心靈,心甘情願地在好聽的話裡被侮辱、奴役,成了被耳朵支配的傢伙。好像耳朵聽順了,肺也順了,腦也順了,心也順了,天下也就成了太平盛世。無數的賤耳朵成就了無數的賤人,無數的賤人成就了平安無事。一個被耳朵支配的人是可憐的,一個被耳朵支配的民族是可悲的。
我雖然還沒到耳順之年,但我一定不讓自己的耳朵成為賤耳朵,我要做一個不被耳朵支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