託馬斯·奇彭代爾是18世紀歐洲知名的家具設計師,他開啟了以設計師名字為家具風格命名的時代。他於1754年出版的家具設計書《紳士及家具製造者指南》(The Gentleman and Cabinet-Maker’s Director,以下簡稱《指南》),讓18世紀的世界都颳起了「奇彭代爾式家具」的風潮。奇彭代爾身處歐洲中國風時期,他的家具設計吸收了大量中國元素,其中最顯著美觀的元素就是以窗欞紋樣為基礎的中式欞格。奇彭代爾設計中使用的欞格素材來源較廣,有中國古代建築窗格內的窗欞,還有建築廊下蜿蜒的楣子、圍欄。二者的類型在英文文獻中被稱為lattice-work和fret-work,lattice-work的原意是建築中由線條交錯組成的通透格子,更強調一個平面內四方連續的網狀結構,fret-work原意指古希臘藝術中的線狀回紋,常作為希臘陶瓶圖案的邊框,或以淺浮雕形式出現在古風建築晚期柱上楣的中楣裝飾部分,更強調線條形成的紋樣和紋樣二方連續形成的裝飾帶。但因為fret-work更強調紋樣和裝飾性質,部分研究者也將平面的單個或四方連續的細木格稱為fret-work。奧利弗·因佩在Chinoiserie中說,「我們將欞格(fret-work)視為歐洲直接使用的中國裝飾元素之一」。
梳理中式欞格在英國設計界的傳播,1749年,約瑟夫·古皮(1689—1769)在丘園設計的孔子屋上最早應用了中式欞格。1750年,威廉·哈夫潘尼的New Designs of Chinese Temples上印了第一張有中式欞格裝飾的版畫。1751年,奇彭代爾的好友馬修·達利(1741—1778)在A New book of Chinses, Gothic and Modern chairs上登載了第一個使用中式欞格的椅子,這是中式欞格第一次在家具上使用。而奇彭代爾的出現為中式欞格的應用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並將它推向了更廣泛的市場。
以《指南》為線索,奇彭代爾設計的中式欞格出現的地方有:椅子的椅背和扶手、櫥櫃的櫃門、木櫃的簷口下裝飾帶、早餐桌和託盤的邊沿以及庭院圍欄。與其他的雕刻裝飾相比,中式欞格雖也是透雕的形式,但因其線性構成的特點,仍然保持了平面藝術的美感。
組合數個欞格紋樣的應用
椅背的形狀天然分割出了一個完整有邊界的裝飾面,給設計師提供了很大的發揮空間。奇彭代爾的中國椅椅背的典型結構(圖2、3、4)通常由椅背外框、裝飾性內輪廓和中心發散點三個部分構成。外框是椅子結構的一部分,比欞條寬數倍,起到支撐作用。外框上的裝飾很少,偶爾有裝飾也會優先讓位給椅子結構和支撐的功能。在外框以內有一圈由椅背中心發散出來的裝飾輪廓,它靈活而富有變化地依照外框的走向,劃分出一圈屬於自己的裝飾帶,一方面在呆板的外框和靈動的中心之間起到緩和作用,另一方面仿佛變成 「畫框」,將椅背的視覺落點進一步收緊。這個結構採用的紋樣有八角錦(八角景)、八角套方和四合盤長。椅背最中心往往是一個中心點明確的發散式圖案,如萬字紋、風車紋、菱形紋、方勝紋,它將來自四面八方的線條都收歸自身進行統一,又與周圍的裝飾帶聯繫起來,將自身吸收的張力發射向四方,控制著整張裝飾面的平衡。除了上述典型構圖以外,《指南》中還有兩張不規則外框的二分、三分裝飾面的中國椅子椅背(圖1),它們構圖的共同點就是每一個裝飾區都有自己明確的中心。
在選擇合適的紋樣安排到上述結構中後,紋樣之間的組合也是奇彭代爾才能的施展之處。以圖1為例,椅背的兩個中心都是一個萬字紋與風車紋的結合。傳統的萬字紋是以卍字交錯的兩條主線為中心向四周延伸,再與其他萬字主線相連的四方連續圖案,或是兩條主線匯入外框的二方連續圖案。風車紋是數個長方形(負形)圍繞一個固定中心旋轉排列形成的圖案。圖1、2、3椅子的中心點裝飾都是由相似的「卍字+風車紋」形式構成。為了更好地發揮裝飾輪廓的緩衝作用,奇彭代爾還會對裝飾輪廓採用的紋樣加以改動,圖3的八角套方加入合盤長的方格。椅腿等部件的鏤空雕飾常常較為自由地運用各種花式組合變化的花結紋樣。
《指南》中給出了三頁共9張命名為「Chinese chair」(中國式椅子)的設計稿,在經過對以上紋樣的參考、吸收和應用以後,奇彭代爾對這些紋樣的應用形式的把握越來越輕車熟路。在圖4椅子上應用的中式欞格雖然沿用了此前設計上使用過的基本紋樣,但其組合形式卻越來越紛繁複雜,大膽創新。再也沒有一個紋樣是單獨以原本的形態出現的,設計師敏銳地尋找不同紋樣之間相互契合的可能,所有的紋樣都被改造後安排在合適的位置。
欞格紋樣的四方連續應用
裝有玻璃的書櫃門是另一個適合應用中式欞格的地方,在《指南》的設計說明中,奇彭代爾說過:「這些所有書櫃都是專為玻璃門設計的。」歐洲在17世紀已經發明出了大塊的透明平板玻璃,中式欞格通透性強,裝飾纖巧而不煩瑣,是門窗玻璃的絕佳固定材料和裝飾。與椅背一樣,櫃門的待裝飾面平整開闊,創作空間大,但與椅背裝飾的「密」相比,書櫃門的中式欞格「疏」了很多,二者的特點都是由自身的功能需求決定的。稀疏的欞格不能滿足椅背承託背部的需要,過密的欞格則會影響書櫃玻璃的展示效果。於是,在椅子上設計師精心設計的多種紋樣組合沒有出現在書櫃門上,只有以單一紋樣的四方連續形式組成的欞格被採用。八角套方、方勝和八角景等中心留白、曾作為椅背裝飾性輪廓的紋樣在此處發揮了自己的優勢。中式欞格在奇彭代爾書櫃門上的排列方式,是在每一扇縱向的長方形櫃門上完成2個左右紋樣元素的縱向排列,再把若干扇櫃門橫向拼合起來,這種方式相對保留了單扇門板上裝飾的完整性(圖5—6)。
欞格紋樣的帶狀應用
西方自古以來就有以線性幾何紋樣二方連續做fret裝飾帶的傳統,奇彭代爾吸收了中式欞格的養料後,立即把這種靈感投入到西方傳統中,創作出了一批當時流行的裝飾帶紋樣。
第一,這些紋樣直接還原到了仿中國傳統建築的家具上對應建築坐凳楣子的部分(圖7)。模仿中國建築是奇彭代爾家具的另一大主題,楣子本身就是中式欞格素材的來源,可以說是取之於楣用之於楣。但中式欞格在仿中國建築家具中的應用並不是對中式建築倒掛楣子或坐凳楣子的單純復刻,它一方面實現了櫥櫃功能區域的劃分,另一方面也用自己的身份替以「中國式」為名的家具完成背書。第二是應用到了待裝飾的帶狀功能部件上,作為一名家具設計師,奇彭代爾敏銳地發現可以無限橫向延伸的中式欞格能夠替代需要依據裝飾面積大小來設計的長條部分,例如託盤的邊緣(圖8)和早餐桌的桌面圍欄。第三是仿建築的家具順應西方建築在柱上楣上裝飾fret的傳統(圖9),將二方連續的中式欞格替代古希臘的傳統回紋,圍繞在箱櫃的簷口下方。這類挪用因為有在西方傳統中的對應物,是在西方最不被注意也是最容易在裝飾習慣中保留下來的。
除了在家具上使用以外,在書中的160幅插圖中,奇彭代爾用了整整11頁的內容來提供單純的中式欞格的二方連續設計圖(圖10),這是這本書中唯一脫離家具單列出來的設計元素。
中式窗欞紋樣無論是在做組合設計、四方連續或二方連續時都有很強的靈活性,幾何形圖案也讓紋樣可以自由放大或縮小來使用。大小自由和連續圖案這兩個特點加以組合,又讓窗欞紋樣在疏密控制上擁有很大的發揮空間。窗欞紋樣的這些特質讓它很容易融入各個需要裝飾的空間裡(圖11—12)。值得注意的是,在裝飾有中式欞格的箱櫃簷口下方或屜面的設計裡,設計說明中從來沒有提到過「中國」或「中國式」等字樣。中式欞格也不止被用在以中國家具為名的設計中,在命名為「哥德式」「洛可可式」的設計圖中也有出現。我們可以看到,中式欞格已經不再被視為獵奇的異域風格,正如奇彭代爾將它挪用到仿建築家具的fret上一樣,它正在被歐洲逐漸接納吸收進入自己的裝飾系統中。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文明互鑑視域下中華審美文化對近現代西方的影響研究」(17ZDA016)階段性成果)
(作者單位: 復旦大學文藝美學研究中心)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報》2020年6月12日第1946期 作者:周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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