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頂5歲時說:「棒糖就是糖」(2013.1.24)這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句話。他喜歡吃糖,給他吃棒棒糖,他就很高興,因為棒棒糖是糖。
可是三年以後,他同爺爺有這樣的對話「芃:『爺爺,這是什麼?』爺:『一把槍。』芃:『錯,這是狙擊槍。』爺:『難道狙擊槍不是槍嗎?』芃:『狙擊槍只是槍的一種,它不是槍。』」(2016.7.19)在他看來,爺爺若說『這是狙擊槍』,就對了;而爺爺說「這是槍」,就錯了。
從「棒棒糖就是糖」到「狙擊槍不是槍」,這表明林奕芃的思維能力的提高,從常識型思維上升為非常識型思維。
戰國時期的公孫龍曾說「白馬非馬。」我們的小頂頂在21世紀說「狙擊槍不是槍」,想想都覺得有趣。
恩格斯說:「如果自然科學企圖尋找統一的作為物質的物質……那麼這樣就等於不要求看到櫻桃、梨、蘋果,而要求看到作為水果的水果。」莫非這時小頂頂理解的槍,不是手槍、機關槍、狙擊槍,而是「作為槍的槍」?
這篇趣談就說說小頂頂關於詞語和概念的一些想法。
頂頂在學講話的過程中,有時會創造自己的「語言」。他未滿周歲時會「自言自語」。「他拿著巧克力的盒子玩了半天,嘴裡反覆念念有詞,『克鬥』『加卡』。」(2010.1.6)他發這些音節可能有自己的意思,但爺爺聽不懂。
孩子形成初步概念的重要一步,就是對外形相近的物品進行簡單的歸類,用其中的一個物品的各稱,作為這一類物品的共同名稱。這個物品是孩子比較早認識或很感興趣的物品。這樣物品的名稱就減少了,孩子容易記住,符合思維經濟原則。
1歲多一點的頂頂,就有一個「類各稱」——陰溝。「他指著洗臉池說『陰溝』。」(2009.6.15)「他把各種小洞、縫隙都說成『陰溝』,包括書桌邊緣的裂縫,甚至他睡在床上兩條腿之間的空檔。」(2009.6.30)「他的『陰溝』是個大概念,凡洞、細縫,一律叫『陰溝』,包括腿彎起來,手指併攏,他都能找到『陰溝』。」(2009.7.6)「他把一張較硬的紙摺疊一下,出現一道摺痕,他也說是陰溝。」(2009.7.19)他當時對陰溝充滿興趣和好奇。
頂頂的爸爸苗苗幼時,凡是細而長的東西都稱為「麵條」,「他把象棋、跳棋、塑料數字、小積木以及其他小玩藝兒都叫作『棋』。他把撲克牌、小年曆畫片、小紙片都叫作『牌』。他把大球、小球以及球形的東西,都叫作球」(1975.12.18)「他把蘿蔔叫作『磨』,結果這『磨』成了一個很廣泛的概念,像茨菇、胡蘿蔔、蒜頭等等,他都叫成『磨』。」(1976.2.20)「磨」可能源自蘑菇。頂頂「也把玉米的須,說成是『線』。」(2011.11.25)
這個過程不長,很快頂頂就不再籠統地用「陰溝」的共名。他說:「這裡沒有孔。」(2010.6.22)「他拿著一根管子說:『插在縫裡。』『孔』、『洞』、『縫』他都會講。」(2010.6.24)這表明這時他已能理解和應用許多物品的名稱了。
概念是反映事物類的本質屬性的思維形式。孩子的這些具有相近形狀物體的「共名」,就是概念的雛型。
有的詞語頂頂會多種應用,初步理解了一詞多義。「『打開』是他的一個常用詞,開瓶蓋、撕紙袋、取下筆套、開抽屜、翻開書,他都叫『打開』。」(2010.10.2)「打開」是相似動作的共名。
7歲時,頂頂已開始有「一般物品」的意識。「他問:『鋼鐵和石頭哪個更硬?』爺爺:『石頭有不同,有的石頭比鐵硬,有的石頭沒有鐵硬。』他又問:『那一般的石頭呢?』」(2013.1.7)「一般的石頭」,這已是比較抽象的詞語。抽去各種具體石頭的具體屬性,就是「一般的石頭」。
「他看到報紙上的米老鼠照片說:『這是人類裝的。』他用的是『人類』一詞。」(2011.11.21)人類是十分抽象的概念,也可看作是千萬個形形色色人的共名。「人」可見「人類」不可見。從「人」到「人類」是抽象思維發展的一大步。
孩子形成初步概念思維形式的另一個重要一步,就是「非具象性想像的出現。想像是想出不在眼前或根本未出現的事物的形象。孩子具有豐富的想像力,大多是隨意想像,自由度很高。把玩具想像成人或某種物,是兒童遊戲的一大亮點。
我兒時曾用壓歲錢買過一副竹子做的牌九,我把它當作玩具。由於是手工做的,所以以圓點的布局不規則,在我的眼中如同人的不同表情,於是我把牌九想像成不同的人。
小頂頂也把麻將牌當作在桌面打仗遊戲的玩具。幾張牌可以拼成一個軍事裝置如坦克、炮臺。他也把麻將牌想像成軍人。他比我小時的想像力更加豐富。「今天小毛頂的思維展示出兩大亮點。其一,他同爺爺玩跳棋打仗,過去一直是一個棋子代表一個兵,可是今天他說:『假馬假馬(註:南京話意為假想),一個棋子代表六個兵。』後來又說:『一個棋子是十二個兵。』他的思維從『具象性』(一個跳棋棋子的外形像一個,所以把它想像成一個兵)到具有一定的抽象性(一個跳棋子不可能像六個兵,甚至十二個兵)。他自己開始時就說『假馬假馬』,即這只是想像,是虛構。這表明小毛頂的想像力進一步提高。」「頂頂還說『六個跳棋棋子,代表十個步兵。』」(2014.12.11)六個跳棋子同三十個步兵毫無相像可言。
在多次的遊戲中,各種非具象型想像層出不窮。「一個跳棋棋子就是一輛坦克。」(2015.1.26)「他指著一枚有個小缺口的綠色跳棋棋子說:『這是朱可夫。』『一個棋子代表一個坦克旅。』『套紙圈的跳棋是反坦克炮。』」(2015.5.11)「綠色棋子是重型坦克旅。」(2015.5.15)「三餅是君主輕型空降坦克」(2016.5.2)「七餅是潘興重型坦克,六餅是克倫威爾中型坦克,五餅是M4謝爾曼螢火蟲,是謝爾曼的改版,四餅是M4謝爾曼坦克。」(2016.5.30)
「他叫爺爺同他用麻將牌玩《海島奇兵》的電腦遊戲。『紅中是迫擊炮,發財是機槍手,帶框的白皮是登陸艇,不帶框的白皮是戰艦。我一個東風代表五個兵。』」(2016.5.17)這個遊戲完全是在想像中完成的。
一張牌一顆棋子的外形,很難想像它們像某位軍事家或一個坦克旅。朱可夫的外貌有個性特徵,坦克旅根本就無形。不像,但用頂頂的話說,可以「代表」。從具象的「相像「到非具象的「代表」,是想像能力的提高,也是對想像的超越。非具象的想像是「原始」的抽象。在頂頂的心目中,這些玩具與其說是有形的物體,不如說是特殊的「符號」,它可以表徵他想像中的各種人與物。於是,「具象」逐步發育成「抽象」。
頂頂學會的名稱多了,他就注意相近詞語之間的區別,從關注各稱、詞語的共性,同時開始關注詞語的個性,努力用詞準確。他說:「大多數人打垮以後還活著,打垮和活著沒有什麼區別。殺死同活有區別。殺死了,就不會再活了。假殺跟打垮只有一點點區別。」(2012.8.7)「爺爺說:『怪獸被我們打昏了。』他說:『不是打昏了,是打死了。打昏了還會醒,打死了就不會醒了。』」(2011.2.9)
「他說手臂上給蚊子叮了,爺爺問是什麼時候叮的。他說:『有兩種可能。一種是剛剛起床時叮的,另一種可能是昨天晚上睡覺時叮的。』爺爺說:『有這兩個可能。』他說:『不是兩個可能,是兩種可能。』」(2011.8.22)「兩種」比「兩個」更準確「兩種」之間一定有區別,「兩個」可能相同。
「爺爺說:『你慢慢地長大了。』他說:『不是慢慢地長大,而是漸漸地長大。』」(2011.12.12)「慢慢地」是速度,「漸漸地」是過程,過程的內含比速度豐富。
「他問:『什麼叫憂傷?』爺爺:『就是不高興的意思。』頂頂:『悲傷才是不高興呢。』」(2012.2.8)「憂傷」有「憂慮」的含義,「悲傷」沒有這層意思。
「爺爺唱:『天上掉下個林頂頂。』他唱:『天上生下個林頂頂。』」(2012.2.19)也許他覺得「掉下」不安全,「生下」很正常。
「爺爺:『我生病了,沒有精力。』頂頂:『不是沒精力,是沒精神。』」(2012.2.26)「精力」指「能力」,「精神」指狀態。
「不是大路上,而是大路口。」(2012.11.26)「大路口「指的位置更精準。
「『兵士不是名字,而是稱呼。』他分辨了名字和稱呼。」(2014.5.27)他知道有的稱呼不一定很準確。他說:「叫小偷不定就是小偷,老王真的是老國王嗎?」(2013.3.1)「爺爺:『水星上有水嗎?』頂頂:『這不一定,水星只是名字。』」(2013.11.10)
他會從字面上猜想詞語的意思,望文生義,甚至鬧出笑話。「汽車人(註:指一類變形金剛)也是人,為什麼汽車後面有個人字?」(2014.2.13)「輪船就是有輪的船。」(2014.2.8)
他已意識到一個詞會有幾種意義,有多種用法。「他把許多小而圓的東西稱為『果果』,類似於他爸爸小時候說的『棋』。可是今天他看到了香蕉,他就稱之為果果,這就是水果的意思了。關於『抱』,小頂頂有兩個意思。其一,是叫別人抱他。其二,是他抱別人或玩具」(2009.5.27)這兒的「抱」已從具體的抱的動作中抽象出來了。
有趣的是,一歲左右的頂頂自己創造了一個詞,也叫「果果」。爺爺坐在書桌旁,他坐在爺爺的雙腿上,一聲不響地注意看爺爺在桌面上不斷地擺弄幾種小物品。當時他還不知道動手參與。他把這種遊戲觀察叫作「果果」。在一段時期,他多次向爺爺發出兩個音:果果,想要進行這種觀察遊戲。至於他為什麼發這種音節,爺爺不知道。
有的詞語他會用,雖不懂其含義,卻用得恰到好處。「爺爺外出帶傘遮陽,陽光忽強忽弱,爺爺一會兒撐傘,一會兒又收傘。他說:『太陽在捉弄我們。』爺爺問:『什麼是捉弄?』他答:『不知道。』」(2013.8.23)「他說:『果然是個木頭人。』爺爺問:『什麼叫果然?』他說不知道,但他會用。」(2013.12.5)有時他也會問一些常用詞的含義,如「什麼是他?」(2010.7.15)「什麼叫明天?」(2011.5.21)
9歲時他已能對一些詞做出定義式的解釋。如「結果是事情結束後是什麼狀態。」(2017.8.29)
槍與狙擊槍的含義他都很清楚,那他為什麼會說「狙擊槍不是槍」呢?他當時給出了理由:「狙擊槍只是槍的一種,它不是槍。槍有許多種,你的答案不應當有許多種。」(2016.7.19)他認為對一個問題的答案不能多,多了就不明確。槍是多,狙擊槍是一。說槍太寬法,說狙擊槍才有針對性。
他談到過「地方」與「地圖」的關係。「地方是一個,地圖是很地方。『妙!當爺爺問他『地方』同『地圖』有什麼區別時,他如此說」(2014.6.22)地圖上有許多地方,而我們要找的是一個地方。找地圖上的某個地方,是多中選一。在許多種槍中確定一種狙擊槍,就同在包含許多「地方」的地圖中確定某一個地方,都是多中選一,小頂頂嚮往的,就是這種多中選一的確性。當然,他那時還不可能想到概念可以有不同程度的抽象。
2018年11月4日,他在同爺爺簡短討論以後,寫了一篇短文《什麼東西最圓》,談到中秋的月亮、車輪、圓規畫的圖形,都不是最圓。文章最後說:「還是圓最圓,真正的圓只是一個概念。」
概念的初步意識確立了,那時頂頂是十歲半。
林德宏
林德宏,江蘇南京人。1961年畢業於中國人民大學哲學系,其後一直在南京大學從事馬克思主義哲學、科學技術哲學和科學思想史的教學與研究。1978年擔任科技哲學碩士生指導教師,1986年任教授,1996年任博士生導師,2014年5月當選為南京大學人文社會科學榮譽資深教授。曾任南京大學教學委員會副主任、哲學系主任、省社科聯副主席,《中國思想家評傳叢書》副主編、終審小組成員。曾教授哲學系自然辯證法課、理科碩士生自然辯證法課以及面對全校的自然科學史課程。科學史教學獲普通高校國家級優秀教學成果獎。主要著作有:《科學思想史》《物質精神二象性》《東方的智慧》《科學認識思想史》《人與機器》《科技哲學十五講》《自然科學史概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