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洩漏了秘密
他的筆，洩露了他的心事，他所愛的女人，和他飛揚的人生，或土灰色的命運
■江岸
一個紅嘴唇和五隻紅指甲——這是《圍城》裡孫柔嘉微帶醋意，為眾星捧月的汪太太所畫的肖像。錢鍾書本人，也善於給筆下的女人畫傳神速寫，幾乎各個類型的女人都躍然紙上，惟妙惟肖。
只是，他並不設法去接近、感觸她們的心靈，他只冷眼旁觀，還略帶嘲謔。
作家的筆下，講的是他人的故事，卻常常洩露他們自己的心靈，他們在別人的故事裡，一點點推演出自己的愛情和人生。
錢鍾書有一部遠不如《圍城》有名的小說《紀念》，很有意思，講了一個在今天看來都很有現實性的婚外情故事。「古典美人」曼倩有著並不如意的婚姻，在一潭死水般的生活裡，她希望跟英俊的飛行員天健，維持一種細膩、隱約、柔弱的情感關係，「點綴滿了曲折，充滿了猜測，不落言荃，不著痕跡，只用觸鬚輕迅地拂探彼此的靈魂。」
但事情並不能如她所願，最終兩人終於出軌。發生性關係之後，曼倩滿心懊惱，她想不到兩人的第一次竟然如此不詩意，魯莽猴急的天健破壞了一切情調，而最讓她受不了的是，她還貼身穿著一件該換的舊襯衣。「早知道就換件新的了」，是她最感羞慚的一件事，而非她辜負丈夫發生婚外情——女讀者看到這一段想必都會會心一笑，同時又莫名心驚，這個叫錢鍾書的太了解女人，但也太不同情女人了。
錢鍾書就像是有種中學男生，對於女人，因為還沒有培養起愛慕之心，隔著安全的距離冷眼旁觀，所以有著最苛刻最挑剔的評判，又以對女人的刻薄和戲謔來引起周圍人的掌聲和笑聲，贏得幽默之名。所以錢鍾書筆下沒有完美可愛的女人，唯一他不貶損的女人唐小芙又面目模糊，並不可愛。
據說古龍是個頭大如鬥、身量矮小的才子青年，平生愛好是美酒、朋友和美女。沒有看過翔實的古龍傳記，但我從他小說中猜測，他從未獲得過一個優秀女子的真心愛戀，那種心與心相通，靈肉交融的愛。
因為在他筆下，放眼望去，好女子是如此難覓。他的書裡，美貌女子有兩類：一類是心如蛇蠍，隨時要給男人上當的機會；還有一種是徒有美貌，愚蠢到只有肉的誘惑。這兩種女子有點像007身邊那些分不清敵友的美女們，共同的姿態是向詹姆斯·邦德先生投懷送抱。至於天亮醒來後是拔槍，還是下毒，那都是一夜情之後的事。
當然古龍小說裡也有蘇蓉蓉、李紅袖這樣知情知趣、智慧博識的女子，但她們面貌模糊，貼上溫柔或是解語的標籤就不再有所作為了。說白了，就是一個個品質極高的聽眾、觀眾，最重要的功能就是來欣賞、戀慕智慧、瀟灑的男主角。
古龍很像我們身邊那些骨子裡對美女又藐視又垂涎的男人。藐視，是對於她們的智力；垂涎，是對於她們的美色。這種男人高談闊論之際，世間女子仿佛都臣服於地，不值一提。只有男人，他們的同類，才配與自己把酒言歡、指點江山，這是古龍小說中濃墨重彩描繪的偉大男人友誼的現實版本。
沈從文筆下的好女子都是幼齒。她們天真純善、純淨美麗，仿佛精神世界裡的桃花源。他的夫人張兆和當年也曾是那樣純美的女孩子，只是日後「貧賤夫妻百事哀」的日子消磨了她的美和純淨。我不認為沈從文是洛麗塔愛好者，聯想他一生的命運遭遇，我想他只是厭倦疲乏於充滿磨折坎坷、瑣碎混亂的現實生活，願意在自己的精神天地裡打掃出一小塊乾淨、安詳、美麗的園地。
而那些女孩子，正是小世界的主人。她們構造和主宰了一個能逃離現實的詩意田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