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抗疫的第六十天，打開手機，看到一則朋友發的動態，頓感啼笑皆非。朋友歇斯底裡地抱怨和父母的關係已經到達臨界點，在家抗疫，連呼吸都被爸媽嫌棄，假期似乎放大了我們與父母相處時的手足無措。莞爾後，我又不禁陷入沉思。
中央美術學院附屬中等美術學校高三（5）班楊謹歌/繪
漫長的假期裡，我學習，我爸工作，我媽忙家務。日子像是被上了發條，每天鬧鐘一響，起床，洗漱，吃早飯，上網課，十幾個小時過去，燈一關，將自己沒入黑暗深處，然後滑入夢境……生活像一潭死水，水面平滑如鏡，偶爾的幾句日常對話，像是一陣微弱的風，水面也只是顫了顫，然後重新歸於平靜，再掀不起任何波瀾。房門一關，互不相擾，我任由沉默橫陳在我和父母之間。
沉默似乎是萬能的，既節省體力，又避免煩憂，用最簡練的言語交換必要的信息——「吃飯了」「衣服洗好了，記得曬」「出來一下，我打掃房間」，用最平靜的語調做出表示關心的提醒——「時間差不多了，別忙太晚」「記得運動，別整天坐著」，剩下的時間裡，屋子裡滿滿當當都是沉默，偶爾電視機響起新聞主持人標準的播音腔，偶爾傳出網課上老師頓挫的授課聲，我們用沉默分割出屬於彼此的空間；用沉默做舟，平靜地浮在生活的死水上，被時間推向前去；用沉默不動聲色的試探，丈量彼此之間的距離——同在一個屋簷下，又能相隔多遠？可是似乎，又如隔溝鴻。
沉默難道不好嗎？沒有了過多的交流，似乎避免了言語上的衝突，也避免了彼此間產生矛盾。沉默讓每一個人都顯得分外成熟穩重，也把犯錯的機率降到最低。沉默給我們鍍上一層保護膜，我們巧妙地隱藏所有的負面情緒，所有的不解和不滿，以及所有讓彼此都厭煩的東西，仿佛這樣，就不會發生爭吵，不會產生誤解，我不用面對父母更年期的煩躁焦慮，父母也不用應對我青春期的喜怒無常，十五歲和四十多歲之間的代溝也不需要我們翻山越嶺、長途跋涉、手忙腳亂地去填補、跨越，只需要往中間傾倒沉默，所有事情似乎都能迎刃而解。不能理解？沒關係，保持沉默，只要不出格，誰都不能妨礙誰；不能忍受？沒關係，保持沉默，等情緒過去，一切就仿佛沒有發生。沉默實在是太好了，上唇輕輕擁抱下唇，各自把頭埋進各自分內的事情，循規蹈矩，保持安靜，不越雷池一步，簡單，管用，效率高。似乎多虧了沉默，在家抗疫的日子裡，我從沒有跟父母發生過一次爭吵。偶爾起了摩擦，也大多各退一步，繼續保持沉默，事情就這樣過去，家庭氛圍依舊融洽。
可是，永遠選擇保持沉默，真的好嗎？沉默久了，我和父母仿佛熟悉的陌生人，一時興起想要張口聊兩句，半天找不到彼此都感興趣的話題，氣氛嚴肅而尷尬。和父母交流仿佛成了無比困難的事，談生活瑣事覺得無趣，談學習近況覺得沒有意義，談熱門話題感覺有代溝，談興趣愛好擔心不被理解。就連父親出門，我不自覺想要提醒一句注意防護，也因為覺得太肉麻、太幼稚、太不必要而憋了回去，心裡五味雜陳，仿佛被剜掉了什麼東西，空落落的，又仿佛被塞滿了什麼東西，如鯁在喉。沉默得久了，開口多說一句都覺得不自在、不應該，關心的話難以啟齒，道歉和請求羞於出口，能用「嗯」回答的絕不用「知道了」，能點點頭表示謝意的絕不說「謝謝」，能敲門提醒就一定不打開門探頭說一句：「該睡了」……在家裡，我，我爸，我媽，我們仨，埋著頭走自己的路，半途猛然回過神，張望著彼此，卻是大眼瞪小眼，半天說不出話來。我們用沉默逃避交流，逃避爭吵後的道歉，逃避冷戰後的釋懷，逃避誤會後的解釋，沉默把我們彼此越推越遠。沉默像是一片灰濛濛的霧，模糊了我們之間相互扶持、相互理解的親情，又像是一把鋒利的寒刃，不動聲色地割裂我們之間的紐帶，把我們彼此之間的界限劃分的越來越清晰。
我突然明白，我和父母之間，到底哪裡出了問題。我們都在逃避，缺乏交流造成了我們之間的互相不了解，我們同舟共濟，卻不敢去牽起彼此的手，不敢說掏心窩子的話，我們間永遠有隔膜。從前似乎不是這樣的，小的時候，我會哭，會吵，會鬧騰，會撒潑，會胡言亂語，會藏不住心事，而你們，我的父母，我的骨肉至親，像所有初為人父母的年輕夫妻一樣，會學著去猜、去哄、去安慰、去鼓勵、去板著臉教訓我，或者抄起衣架讓我長記性，雖談不上無話不說或者沒有秘密，到底彼此親密。隨著我漸漸長大，你們漸漸變老，你們要求我獨立，成熟，穩重，我一直在努力，遇到麻煩不再哭著向你們求助，心裡難受就自己排解，我學著自己解決問題，學著自己對自己負責，也學著報喜不報憂，學著控制自己偶爾洶湧澎湃的情緒，努力去成為你們口中的那個獨立強大、成熟穩重的人，只是我一不小心，就對你們鎖上了心門，在自己的內心外壘砌出一座厚厚的城堡，只有我自己才能進去。
十多年朝夕相對，我們似乎彼此熟悉，又從未真正認識過彼此。對不起，我仿佛錯過了許多。我想，我應該成為那個打破沉默的人，在假期餘下的時間裡，我想，我知道該怎麼做。
一天早晨，我看到父親在澆花，我發現陽臺上又多了一盆新傢伙。於是，我走過去，推開陽臺的紗門，破天荒的問了一句：「老爸，你新種的這盆是什麼？」父親抬起頭，似乎很驚訝，半晌笑了，語氣自然而輕鬆：「是薄荷，昨晚澆太多水了，現在有點蔫……」空氣中有什麼東西在一點點融化，我發現，開口似乎也沒這麼難。
那麼，陪伴我十五年的老室友，給我一個重新認識你們的機會，你們也儘管重新認識我。希望凜冬散盡之時，我們之間沉默的隔閡也能消弭散去。
（來源：中國青年報客戶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