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雅安博物館藏漢代嘯俑
時而如龍吟大澤,時而如虎嘯深山,時而如鳳鳴朝陽,時而如雁叫霜天,時而如鶴唳晴空,時而如蟬唱高枝,時而如萬馬奔騰,時而如廣漠長風,時而如驚雷激越,這就是東方古國的長嘯之音——一種神秘的神奇的聲樂藝術。
嘯對於我國古代的文學藝術和文人生活皆有廣泛而深刻的滲透,故古典詩歌多有關於嘯的描寫,猶如丹葩之耀於芳林,白雲之襯於青天,別有風致。往歲讀王摩詰輞川絕句《竹裡館》:「獨坐幽篁裡,彈琴復長嘯。」以為嘯可能是幽人逸士興致勃發之際的狂呼大叫。及讀嶽武穆《滿江紅》詞:「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又以為嘯無非是抒發英雄豪氣的長嘆之聲。近年稍窺音樂之學,於嘯史問題方真有解會,始知疇昔之所思所想乃謬誤之極。
從漢代著名經學家鄭玄開始,「嘯」一直被解釋為吹口哨。《詩經·召南·江有汜》:「之子歸,不我過,其嘯也歌。」鄭玄箋曰:「嘯,蹙口而出聲也。嫡有所思而為之,既覺自悔而歌;歌者,言其悔過以自解說。」朱熹更發揚此說:「嘯,蹙口出聲,以舒憤懣之氣,言其悔時也。」「蹙口」,就是縮口,即雙唇向前撅起而發聲,正是吹口哨的意思。
作為嘯史研究者,我原來是一直奉行「嘯為口哨論」的,如我早年發表的第一篇嘯史專論《論「自然之至音」——「嘯」》即持此種觀點。但是,嘯就是吹口哨嗎?現在的口哨就是古代長嘯的文化遺存嗎?在2006年以後,隨著對我國北方草原音樂的深入了解,我逐漸改變了原來所秉持的「嘯為口哨論」。帶著清醒的理性認識反覆審核古人遺留給我們的種種嘯史文獻記載,我最後得出了一個新的結論:口哨僅僅是嘯的一個類型,僅僅屬於嘯的一個品種,它與嘯並非對等的關係;不僅如此,口哨基本上停留在民間的狀態,對高層知識分子的生活和思想也沒有太多的滲透。
原因有五:
第一,由於沒有聲帶的震動,口哨的聲音比較微弱,缺乏穿透力,所以傳播的距離和傳播的範圍十分有限;
第二,口哨沒有宏大的氣勢,也難以創造奔放的音樂風格,其在情緒的表達上以歡樂為主,絕難體現大悲的意緒和巨痛的情懷:
第三,口哨不能用於吟詩和誦經,因而也就不能創造古人所謂「吟嘯」或「嘯詠」乃至「轉讀」的藝術盛業;
第四,口哨不能用於祭祀,不具備溝通人神的宗教藝術功能;
第五,古代喜愛吹口哨者,多有民間之流氓階級和底層人物,如雜劇演員、市井小民乃至綠林中人之類的社會角色,所謂「嘯聚山林」就是這種意義上嘯,這與中古世族之文化精神甚不相侔。
我們試看中古時期的漢譯佛經:
爾時南方國大薩遮尼乾子與八十八千萬尼乾子俱,遊行諸國教化眾生,次第到於欝闍延城。復有無量百千諸眾,或歌,或舞,吹唇、唱、嘯,作百千萬種種伎樂。
或笑,或舞,或鼓唇、彈鼓簧,或嘯。或鼓口作吹貝聲,或作孔雀鳴,或作鶴鳴。
有男有女同一床坐,同一器食,同一器飲,歌舞戲笑作眾伎樂。若他作者,即復唱和共作。或吹唇,或彈鼓簧,或作吹貝聲,或作孔雀聲,或作鶴鳴,或走,或佯跛行,或嘯,或作俳說人。(《大正新修大藏經》)
這些文獻描寫了天竺古國流行的民間文藝,諸如口技、雜耍、俳優和彈奏口簧之類,其中的「吹唇」「鼓唇」與「嘯」是並列的關係。這足以表明在早期(吠陀時代和佛陀時代)的印度民間藝術系統中,口哨與長嘯是截然不同的藝術品種,人們對這一點是有充分認識的。
▲阮籍長嘯
那麼,究竟什麼是嘯?1996年,趙磊發表《嘯與浩林·潮爾》(《草原藝壇》,1996年第1期)一文,1998年,莫爾吉胡發表《試論阿爾泰蒙古古音樂文化圈》(《音樂藝術》,1998年第1、2期)一文(下引莫氏之說均見此文),此二文提出了「嘯即浩林·潮爾」的新說。所謂浩林·潮爾(Holin-Chor),俗稱呼麥。「潮爾(Chor)」,蒙古語意為和聲。「浩林」,蒙古語本意指喉嚨,由此引申為喉音之意。浩林·潮爾就是喉音詠唱。目前,呼麥主要流行於東北亞、中亞、蒙古、圖瓦、哈卡斯、阿爾泰和巴什基爾等地區,有多種發聲方法與演唱類型,其最基本的音樂特徵是一位歌唱者能夠同時唱出兩到三個聲部,在一個持續不變的基音之上發出泛音,形成旋律,以圖瓦呼麥和蒙古呼麥最為引人注目。關於呼麥的唱法,莫爾吉胡指出:「先發出主音上的持續低音,接著便同時在其上方(相差三個八度)發出一個音色透明的大調性旋律,最後結束在主音上。同胡笳曲一樣,全曲是單樂句構成的樂段。」
浩林·潮爾是蒙古族複音唱法潮爾(Chor)的演唱形式,是一種高超的喉音藝術。「嘯為浩林·潮爾」這一學說的出現,使我們的文化視野從狹小的中原地區走向了廣闊的江山塞漠,從恆河流域到雪域高原,從崑崙山到阿爾泰山,從蒙古高原到西伯利亞,從亞洲腹地到北歐各國,人類文化的萬千氣象和波譎雲詭紛然闖入我們的文化視野。
在以上兩位音樂學者的啟發下,經過多年的研究與學習,我在2013年發表了長達14萬字的嘯史專論《自然的親證——關於中國古代長嘯藝術的音樂學闡釋及其現代遺存的田野調查》,全面而深入地闡發了長嘯與呼麥的關係問題。我分別從以下七個方面展開了論證:(一)「互文性」建構:《嘯賦》文本的生成及其嘯史意義;(二)「一聲能歌兩曲」:長嘯與浩林·潮爾在音樂形態上的同一性;(三)縮喉與反舌:長嘯與浩林·潮爾在發聲方法上的同一性;(四)「轉讀」與「吟嘯」:長嘯與浩林·潮爾在宗教功能上的同一性;(五)因聲定名:從命名上證明「嘯即浩林·潮爾」;(六)「考槃」、彈琴與「鼓簧」:長嘯與浩林·潮爾在配器上的同一性;(七)長嘯與胡笳:從嘯者與聞嘯者的民族屬性證明「嘯即浩林·潮爾」。顯而易見,這是一個比較專業的音樂史問題,而不僅僅是表層的文學史或文化史問題。
據我考察,在音樂形態上,長嘯與浩林·潮爾的吻合主要表現在三個方面,即五聲音階的調式特徵,一口氣旋律與拖腔的吟唱特徵以及二重音樂織體的結構特徵。嘯的音樂調式屬於傳統的五聲音階。唐袁郊《甘澤謠·韋騶》:「韋騶者,明五音,善長嘯,自稱逸群公子。」 而採用拖腔旋律,也正是長嘯的突出特徵之一。唐範攄《雲溪友議》卷三「舞娥異」條記一善嘯的囚犯「清聲上徹雲漢」,只有採用浩林·潮爾的拖腔,才能創造這樣的藝術效果,因為呼麥的泛音激揚在悠長的拖腔內,其穿透力是很強的。宋張淏《雲谷雜記》說有一位道士「善歌,能引其喉於杳冥之間,作清徵之聲,時或一、二句,從天風飄下」,這也就是「清聲上徹雲漢」的意思,明顯是呼麥的拖腔,同時,這也表明這位道士的清嘯乃是一口氣的旋律,在每個樂句之間存在著空白和間隔,而且沒有固定的曲調。這種具有間歇性的一口氣旋律恰好是浩林·潮爾的突出特徵之一,因為喉音藝術是建立在強大的體內氣息的基礎之上的,各種呼麥唱法都決定於一口氣旋律的音樂特質。由於長嘯具有這樣的音樂特質,因此嘯聲能夠傳播很遠。
宋普濟《五燈會元》卷五《藥山惟儼禪師傳》:
師一夜登山經行,忽雲開見月,大嘯一聲,應澧陽東九十裡許,居民盡謂東家,明晨迭相推問,直至藥山。徒眾曰:「昨夜和尚山頂大嘯。」李(翱)贈詩曰:「選得幽居愜野情,終年無送亦無迎。有時直上孤峰頂,月下披雲嘯一聲。」
類似的記載在古籍中有很多。而二重結構的音樂織體是長嘯與浩林·潮爾最主要的吻合之點,這也是二者最本質的藝術特徵,這種藝術特徵上的吻合在人類的聲樂藝術中是獨一無二的。元伊世珍《琅嬛記》引《志奇》說曹操的歌女:「絳樹一聲能歌兩曲,二人細聽,各聞一曲,一字不亂。人疑其一聲在鼻,竟不測其何術。」所謂「一聲能歌兩曲」說的就是浩林·潮爾,就是長嘯。「一聲在鼻」表明絳樹所採用的具體歌唱方式是「鼻腔呼麥」。
而針對《文選》卷十八晉成公綏《嘯賦》「乃慷慨而長嘯……隨事造曲」一段,莫爾吉胡指出:「這段記述已相當清晰地描繪了嘯。首先,嘯的結構是由『丹唇』發出的『妙聲』同『皓齒』激出的『哀音』同時發出,其次,雙聲之間又有著和諧的音程關係。即宮音與角音相諧(三度關係),商音羽音夾雜徵音(五度、四度關係);第三,二聲部結構的音樂自始至終運作在同宮系統之內(即自然大調式)。」不僅如此,《嘯賦》所說的「大而不洿,細而不沈。清激切於竽笙,優潤和於瑟琴」也是對長嘯的多聲部特質的生動表述:「大」是高音部,「細」是低音部,「清激」是高音部,「優潤」是低音部。
據晉人王隱《晉書》的記載,魏末名士孫登善長嘯,其特點是「如簫、鼓、笙、簧之音,聲震山谷」,王隱連用四種樂器作為喻體,也是意在凸顯其多聲部的音樂結構特徵。《世說新語·棲逸》說「蘇門真人」之嘯「如數部鼓吹,林谷傳響」,更足以表明長嘯乃是一種一人的多聲的喉音歌唱藝術。
▲敦煌寫本晉成公綏《嘯賦》(局部)
再如長嘯的發聲方法與呼麥的發聲方法是完全相同、一致的。不僅如此,在人類的聲樂藝術乃至非聲樂藝術層面的聲音現象中,這種相同或一致具有唯一性。根據當代音樂學者的研究以及我個人的吟唱體會,浩林·潮爾發聲的要領有二:一是縮喉,一是反舌,縮喉在先,反舌在後,但先後相承的間隔是很短的,幾乎縮喉的同時就要反舌。反舌,就是舌尖上卷,縮喉,就是憋氣;反舌時氣流直衝上頜,會發出金屬般的泛音;縮喉時胸腔和口腔被連接共震,出現低音。「縮喉」的作用在於通過「憋」「頂」「擠」的過程,將丹田之氣提升到喉部,用迴旋氣流同時衝擊主聲帶和次聲帶。宋釋贊寧《宋高僧傳》卷二十九《雜科聲德篇》第十之一《南宋錢塘靈隱寺智一傳》:
釋智一者,不詳何許人也。居靈隱寺之半峰,精守戒範,而善長嘯。嘯終,乃牽曵其聲,杳入雲際,如吹笳葉,若掲遊絲,徐舉徐揚,載哀載咽,颼飀悽切,聽者悲涼,謂之《哀松之梵》。頗生物善,或在像前贊詠流靡。於靈山澗邊養一白猿,有時驀山逾澗,久而不還。一乃吮吻張喉,作梵呼之,則猿至矣,時人謂之曰「猿梵」,名一公為「猿父」。
這裡所說的「長嘯」—「吹笳」式的《哀松之梵》,具有極長的拖音;而智一長嘯的方式是「吮吻張喉」:「吮吻」就是收唇,雙唇向前突起,「張喉」就是縮喉。所謂「作梵」是指嘯出《哀松之梵》一曲,至於「在像前贊詠流靡」,其所採用的方式亦當為喉音詠唱。而「反舌」的作用在於分氣,呼麥正是利用舌把氣流分開,即所謂分氣法的喉音藝術。舌頭乃是將氣息一分為二的工具,由此而創造一種神奇的複音聲樂。元劉賡《嘯臺》詩:
舌如卷葉口銜環,裂石穿雲詎可攀。鸞鳳不鳴人去久,荒臺無語對共山。
「舌如」一句將長嘯的發聲方法和口型特徵說得既貼切又形象,「裂石」句則是誇飾長嘯的藝術效果。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宋僧惠洪《石門文字禪》卷六《王仲誠舒嘯堂》「齒應銜環舌卷桂」的詩句也準確地寫出了嘯者的口型與舌位特徵,所謂「桂」是指桂葉,形容嘯者氣息的美好。西晉王嘉《拾遺記》卷五載:
太始二年,西方有因霄之國,人皆善嘯,丈夫嘯聞百裡,婦人嘯聞五十裡,如笙竿之音,秋冬則聲清亮,春夏則聲沉下。人舌尖處倒向喉內,亦曰兩舌重沓。
太始為漢武帝年號,太始二年即公元前95年;所謂「因霄之國」,當為「吟嘯之國」,「因霄」與「吟嘯」發音相近,由音近而致訛。這雖然是小說家言,卻是證明「嘯即浩林·潮爾」的核心性文獻之一,因為它同時點明了舌、喉對長嘯的生理意義。所謂「舌尖處倒向喉內」,是說用舌頭製造一個封閉的共鳴咽腔,在氣流對聲帶的衝擊下,喉頭不斷震動,發出持續的嘯聲。
特別值得注意的是唐人孫廣的《嘯旨》強調「和其舌端」,並且詳細記載了以反舌之法為核心的十種嘯法,如「外激」:「以舌約其上齒之裡,大開兩唇而激其氣,令出入,謂之外激也。」對於其他九種嘯法,《嘯旨》都說如此用舌,而「以舌約其上齒之裡」就是反舌,就是「人舌尖處倒向喉內」,也就是「兩舌重沓」,可見反舌之法對長嘯是至為關鍵的發聲基本技法。在人類聲樂藝術的現代遺存中,只有呼麥歌唱採用這種方法。事實上,在通常情況下,當一個人用舌頭抵住上顎時,不僅不能唱歌,不能吹口哨,甚至也不能說話。
如果說哲學始於仰望星空的話,那麼,音樂則始於一聲長嘯。一部輝煌的中國詩史,實際上就是一部偉大的嘯史。從穹廬民族「天蒼蒼,野茫茫」(《敕勒歌》)的自然歌唱,到士林精英們的嗜嘯成風以及中國文學的一種特殊的音樂意象的生成,從薩滿的歡歌到佛門釋子的轉讀和道教黃冠的秘術,長嘯成為連接遊牧文明與農耕文明的和諧紐帶,成為華夏文明的聲音載體。
長嘯,這種似歌非歌,似唱非唱,似吟非吟的喉音藝術,在我國文化史上實際構成了另一種歷史書寫方式——其本質就是聲樂形態的詩史,就是精神史。
▲嵇琴阮嘯,1960年發掘出土。
南京西善橋南朝大墓出土的磚畫《竹林七賢和榮啟期》(局部)
文|範子燁
本文系作者《自然的親證:嘯音與樂詩研究》自序,
該書即將由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出版 文章有刪節
By|中華讀書報
圖|中國社會科學網 文學評論
圖文版權歸原作者或機構所有
輯|山西晚報全媒體編輯 南麗江
審核|方天戟
End
點擊往期原創
▼
山西古代壁畫
|眩暈的山西古琉璃|《金瓶梅》與山西
錯金鳥篆銅戈
.妖姬傳奇|嵌玉琉璃帶鉤.魏文侯之嘆
請按下面指紋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