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枝特報記者/史亞楠
6月15日下午3時,上海市第二軍醫大學東方肝膽外科醫院附近的一家並不算顯眼的東北菜館裡聚集了十餘家媒體。此前廣受關注的「錯換人生28年」事件的兩個當事家庭在這裡為兩名28年前被錯抱的孩子共同舉辦生日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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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點半,郭陽一出現在餐館的大廳,立刻受到大家的關注。他是當年被錯抱的孩子之一,親生父母都是江西人。因為錯嬰一事,28年來他在河南駐馬店長大。為了來參加這次的生日會,他前一天就載著養母杜英和妻兒們從駐馬店出發了,最終在江南地區瓢潑的梅雨中趕到了上海。
早早等在這裡的姚策看到郭陽來了,熱情大方地上去招呼,完全不像只見過一面。倒是郭陽看到滿屋子的人和「長槍短炮」的攝像記者有些意外和拘謹。姚策是另一個被抱錯的孩子,父母都是河南人,卻被抱回了江西九江撫養長大。
姚策的生母杜英緊隨著郭陽走進餐館大堂,看到親生兒子的第一眼,她的情緒就崩潰了。因為攜帶B肝病毒,她此前被查出罹患肝癌,才剛剛做完手術不久。後來姚策的養母許莉一家找上門,她才知道,自己的孩子在28年前抱錯了。更讓她難以接受的是,自己的親生兒子姚策也得了肝癌。
因為伴有門靜脈癌栓,姚策至今的身體狀況連手術條件都達不到。「28歲本來是多好的年紀,他應該馳騁在自己的工作崗位上,但是現在只能躺在醫院的床上,看著天花板,每天要吃40粒藥。」杜英說到這裡,把姚策一手養大的許莉又開始淚如雨下。
許莉一邊哭著表達對姚策是如何的心疼,一邊回憶28年前的細節,覺得對親生兒子郭陽有著太多無法彌補的遺憾。「我懷胎十個月,買了多少磁帶,多少書籍,心想只有這一個孩子,一定要好好撫養他,結果河南大學淮河醫院把孩子抱錯了,我沒有撫養過孩子一天,這樣的愧疚叫我怎麼能夠彌補啊!」
杜英和許莉哭著,姚策和郭陽站在旁邊遞給她們紙巾,對於兩個母親眼淚中複雜的情緒,他們應該能懂,卻又不見得能完全體味。
人到齊了,也互相見了面,家長們開始正式為兩個孩子慶生。郭陽是許莉所生,正確的生日是1992年6月15日;姚策是杜英所生,正確的生日是1992年6月16日,過去的27年,這兩個被抱錯的孩子一直過著彼此的生日,如今一起過,算是宣告正式換回自己的。
蛋糕是網友準備的,伴隨著蠟燭吹熄,他們感嘆,28年後終於過上了對的生日。許莉給兩個孩子分別準備了一塊上海手錶,她說這是奔波了好多天才淘到的。錶盤中的猴子是兩個孩子的生肖,而手錶則擁有「時來運轉」「時刻相連」等美好的寓意。杜英從河南帶來了兩張1997年的香港回歸紀念郵票。23年前,她帶著氈片排了一宿的隊,正好是兩套,她拿出來送給兩個孩子,希望兒子也能回歸自己的懷抱。
生日會上,姚策開了直播,介紹著現場的各種細節,與直播間的網友熟絡地互動,他儼然是一個主角,又像極了一個旁觀者,對自己正面臨的倫理困境舉重若輕,一如四月末的時候,這一系列令人難以置信的情節初次在他面前展開時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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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策是兩個大家庭裡最後一個知道被抱錯的真相的,他的妻子熊菲是倒數第二個,比他早了一個晚上。
四月末的一個周五晚上,公婆給熊菲的父親來電,說有事兒要談。熊菲得知後放心不下,也來到了公婆家的樓下,畢竟那時候姚策已經被查出患癌兩個多月了,熊菲太怕有壞消息了。
父親到底沒能瞞得住女兒,但這離奇的壞消息顯然是熊菲想像之外的另一個。她一懵,整個人直接坐在了草地上。熊菲的腦海裡迅速閃回,她才恍然:原來一個月前公婆就已經察覺了「錯換人生」的端倪,自己和老公參與其中,卻渾然不知。
她清楚地記得三月份公婆想要給姚策進行肝移植時的那次血型檢測,是自己取的報告。醫學出身的她有著專業的敏感,取回報告時她看到公婆都是A型血,丈夫姚策卻是AB型,曾對此發問,但姚策認為是父母記錯了,未放在心上。熊菲的疑問沒能引起姚策的注意,卻被公婆聽進了心裡。從那天起,公婆開始抽絲剝繭,並最終在歷經波折後,揭開了28年前錯嬰事件的全貌。
獲知真相的當天晚上,熊菲回到自家小區裡,獨自轉到了凌晨三點才上樓。紅著眼回到家裡時,她剛好遇上起夜的姚策,熊菲抱住丈夫,告訴他無論發生什麼事情,自己都會陪著他。熊菲是個感性到看肥皂劇都會掉眼淚的人,姚策沒有疑心。
熊菲知道紙包不住火,卻沒想到這火來得這麼快。第二天是周六,一家人帶著孩子在公園玩,姚策接到了一個電話。對方問:「家人有沒有告訴你那件事?」姚策反問:「哪件事?」對方自知失言,掛了電話。姚策轉而追問熊菲,一時沒了主意的她藉口走開,卻沒想到姚策立刻就在朋友圈刷到了自己父母在河南認親的新聞。
雖然不是爸媽的親生孩子,又被瞞了一個多月,姚策的反應還算平靜。熊菲記得,後來姚策跟公婆見面,他很輕鬆地笑著說了句「還不告訴我」。公公沉默無言,婆婆電話一個勁兒響著,躲進了裡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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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在人為,在熊菲看來,如果不是姚策身患重疾,這場28年前由醫院的一個錯誤釀成的人倫悲劇未嘗沒有轉圜的餘地。只是沒有如果,腫瘤像達摩克利斯之劍高懸在頭頂,姚策和熊菲的三口之家也成了這場漩渦中最飄搖的所在。
時間撥回到二月,姚策一家三口在熊菲的老家江西景德鎮過年,姚策覺得背不舒服,熊菲就陪著他到醫院檢查。
兩個人都學醫出身,心想背不舒服或許是長了膽結石,但結果出來並不是。他們又猜測,是不是肝囊腫,然後他們查了B超、CT,都看不太清。熊菲說,那時候自己真想打丈夫,懷疑他是不是把自己累到了,或是熬夜喝酒應酬了,身體才會出問題。
按照醫囑,兩個人預約了增強CT,再拿到結果時已經過了一個周末,熊菲回憶,結果顯示姚策腹腔有積液,她心都涼了半截。熊菲知道,腹腔出現積液,意味著病情可能相當嚴重了。主治醫生判斷,有80%的概率是惡性腫瘤,建議到省會南昌做個全面檢查。
「這麼年輕,怎麼會得了癌?」主治醫生的疑問也好,嘆息也罷,在熊菲的心頭揮之不去。他們立刻動身回了九江,因為疫情原因,很難去上海,他們就在南昌預約了PET-CT。後來結果出來,一個碩大的腫瘤橫在姚策的腹腔中,幾乎擊碎了整個家庭以往對於美好未來的嚮往。
之後的幾個月,從南昌到上海,從介入治療到吃各種藥物,許莉一度想要割肝救子,但心裡的疑問和內疚始終揮之不去。整個家族都沒有B肝病史,都怪自己沒有照顧好姚策,才讓他感染B肝病毒,最終在28歲這樣的年華裡與肝癌纏鬥,直到揭開姚策的身世之謎,見到他的親生母親杜英,許莉才徹底知道,姚策肝癌的種子在他出生時就已被埋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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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年6月,杜英和許莉都在開封待產,住進了河南大學淮河醫院的前身,開封醫專第二附屬醫院。15日下午,許莉順產誕下一名男嬰,16日上午,杜英剖腹產也誕下一名男嬰。被抱到嬰兒房後,兩個孩子的命運在某一刻被徹底改寫了。
至今沒人知道孩子到底是在哪個瞬間的何種情形下被錯抱,這個核心的問題被28年之長的時光衝得很淡了。兩家人更關心的是另一個問題,那顆肝癌的種子是不是在這時萌芽的,又是否曾經有機會被阻止。
兩家人和醫院有著截然相反的看法。
姚策的生母杜英在懷孕時就知道自己攜帶有B肝病毒,甚至在產前檢查中也做了B肝病毒檢測。由於母嬰傳播是B肝病毒最主要傳播途徑之一,母嬰阻斷是姚策出生後避免感染B肝病毒的必選項。兩家人分析,伴隨著孩子被錯抱,事關姚策健康的疫苗可能被打在了郭陽身上。
本身學醫,又各處求醫問藥四個多月,熊菲也對於「28年前被抱錯——姚策失去母嬰阻斷機會——感染B肝病毒——最終罹患肝癌」這樣一個邏輯鏈條十分明確。熊菲一遍遍分析著,姚策是原發性肝癌,而且沒有會導致肝癌的酗酒等不良生活習慣,那麼B肝病毒就是導致姚策患病的元兇。而最終使姚策錯失B肝阻斷機會的,就是河南大學淮河醫院28年前的錯誤。
當然,這樣的邏輯鏈條未能獲得醫院的認可。醫院認為,錯嬰事件發生在28年前,一切討論都應該建立在當時的醫療標準和條件之上。當時是否有針對B肝病毒的母嬰阻斷條件?B肝病毒與罹患肝癌之間是否存在必然的因果關係?都是院方目前拋出的問題。
生日會當天,姚策生母杜英曬出了自己1992年產前的住院病歷,醫囑中有B肝病毒、血常規等多項檢測,但最終的化驗單卻只少了B肝病毒的那頁。對此院方回應,28年前的手寫病歷存在疏忽、瑕疵,但檢驗單的缺失與姚策的病情沒有必然的因果聯繫。「怎麼可能是丟失呢?這明顯是藏匿和銷毀」,許莉難以接受院方的解釋。
雙方的分歧難以調和。醫院建議當事人走法律途徑解決問題,而當事家庭也已經正式聘請了律師作為訴訟代理人。只是錯換的人生終究難以像錯換的生日那樣,可以輕而易舉地換回。
熊菲知道,在白天的樂觀、開朗過後,姚策總是會在夜裡睡不著。她一遍遍不由自主地想,雙重打擊之下,自己夫妻倆還有沒有立場接受來自公婆毫無保留的給予?丈夫身患重病,公婆又不是丈夫的親生父母,自己和孩子究竟還有沒有一個避風的港灣?
生日會現場,姚策和郭陽的三個孩子帶頭唱生日歌、吹蠟燭,他們最大的只有五歲,吵著要吃蛋糕上的水果、棉花糖。吹蠟燭、切蛋糕、送禮物……忙忙碌碌中,兩家人似乎忘了生日會上最重要的環節——許願……
(除姚策外,本文其餘受訪者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