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陳東東2018年出版新版短詩集《海神的一夜》,收入了1981年至2017年詩人所寫的大部分自認為「尚可保留」的短詩。
在這個將不斷拉長的時間跨度面前,許多權宜之計的詩歌史命名,可能慢慢就失效了。朦朧詩、後朦朧詩、第三代……經過時間衝洗,只剩好詩或不好的詩。的確,隨著寫作生命的擴展,許多「文革」期間或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寫作,至今還繼續寫作的漢語詩人,早已從流派、團體乃至代際風格中杳然抽身,孑然行走於寫作的幽徑。一些詩人的作品,無論從數量或質量看,都構成了複雜的詩學景觀,陳東東便是其中之一。
陳東東 詩人,祖籍江蘇吳江,出生於上海。上世紀80年代初在上海師範大學中文系讀書期間開始寫詩。主持編印過民間詩刊《作品》(1982-1984)、《傾向》(1988-1991)和《南方詩志》(1992-1994),有詩集《夏之書·解禁書》《導遊圖》,詩文集《短篇·流水》和隨筆集《黑鏡子》《隻言片語來自寫作》《我們時代的詩人》等十數種著作出版。現居深圳和上海專事寫作。
撰文 | 顏煉軍(詩歌批評家)
熱愛語言,不相信話語
在某處詩學札記裡,陳東東說過一句有深意的話:「熱愛語言,不相信話語。」這句話有幾重意思。從五四到「文革」結束,啟蒙、革命、人民、敵人、鬥爭等為中心的話語,在漢語中的意義積垢需要清理,詩歌一開始與它們短兵相接,繼而演變為對語言自身的探索。當然,語言幽深無限,雖然一批詩人寫作的整體起點相似,但隨著他們寫作的成熟,都各自走入了不同的詞語天地。換言之,「熱愛語言」之「愛」,變幻無窮;「不相信」話語之「不相信」,也是千姿百態。
陳東東屬於少數寫作觀念前後變化不大的詩人,且這是一種自覺的立場。所以「熱愛」和「不相信」的方式,在他詩裡有明顯的延續性。一個有趣的例證就是,詩人在這本詩集的後記裡透露,此間的不少早期作品,新版過程中都修改過。修改是寫作的繼續,一首十幾年前的作品現在可以繼續修改潤色,側面證明其寫作觀念的相對穩定。所謂「相對穩定」,包含另一種寫作之謎:詩人有可能把同一種「拳法」練至精純,進而有應對萬變的從容。比如在陳東東這本詩集裡,《雨中的馬》《顧阿桃》《宇航詩》這三首詩,正如石榴樹上同時也長出了木瓜和桃子,它們怎麼就出自同一個詩人之手呢?
《海神的一夜:陳東東短詩集》 作者:陳東東 版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2018年10月
在詞的「廢墟」裡探索語言表現的可能
他有什麼樣的「寫作觀念」?按陳東東自己的話講,他痴迷於「語言夜景」:「語言夜景中不同的物質,嘆詞如流星划過;數詞的彗星在呼嘯;一枚形容詞仿佛月亮,清輝灑向動詞的行星……」(陳東東《詞的變奏》第1頁)「夜景」對應「白晝」,「白晝」的語言,是各種話語/意義的天下,「白晝」生產的意義光芒,在「語言夜景」裡產生劇變:「光也是一種生長的植物,被雨澆淋/入夜後開放成/我們的夢境。」(《夏日之光》,1986)在詩人這裡,語言的「夜景」或「夢境」,不但是對「白晝」意義/話語的拒斥、瓦解,也是對語言的內在構成的重鑄。他的寫作很早就與意象為核心的寫作有距離,而更注重將作為意義載體的詞句擊碎,在詞的「廢墟」裡探索語言表現的可能:「他的詩有幾首仿佛亂碼。」(《憶甪直》,1996)這種努力具體表現為他的詩在分行斷句,韻律節奏、隱喻布置等方面的獨特形態。
比如他1991年的《月亮》一詩裡寫道:
閃耀的夜晚
我怎樣將信札傳遞給黎明
寂寞的字句倒映於鏡面
仿佛蝙蝠
在歸於大夢的黑暗裡猶豫
仿佛舊唱片滑過燈下朦朧的聽力
六行詩裡,一共有「信札」「鏡面」「蝙蝠」「唱片」四處跨度較大名詞性隱喻,還有「傳遞」「倒映」「猶豫」「滑過」四處動詞性的隱喻。詩人耗神地尋求每個字詞在詩句裡的恰當姿勢,讓它們回到類似於元素正在構成物質的那種狀態,詩行因此有一種稠密的動感。
《我們時代的詩人》 作者:陳東東 版本:東方出版中心 2017年4月
在2001年的《幽香》一詩裡,也能見到類似的詞語雜技:
暗藏在空氣的抽屜裡抽泣
一股幽香像一股鳳釵
脫了幾粒珊瑚綠淚光
它曾經把纏繞如青絲的一嗅
簪為盤龍髻,讓所謂伊人
獲得了風靡一時的側影
字詞間有如下明顯的音響關聯:空氣/抽屜/抽泣/盤龍髻/風靡、幽香/淚光/一嗅、伊人/側影。這種音響設置,明顯地影響著詩的閱讀感。在隱喻層面,「幽香」與「一嗅」之間的關係,被曲折地轉換為鳳釵脫落的幾粒珊瑚綠淚光,與伊人青絲之間的關係。再比如,2003年的《幽隱街的玉樹後庭花》裡有這樣的句子:「氛圍大師的茉莉、羅勒、菖蒲加風信子/合成又一款空氣之痙攣」,「氛圍大師」,奇崛的擬人;空氣與痙攣之間,取譬遙遠。這種以語言為旋轉中心的精細的寫作,讓各種主題在他的詩裡被還原為詞,對各種主題的處理,變成詩的展開:意義/話語碎裂,詞語洗心革面,重歸於好,雖然有時難免用力不均而留下裂隙,但在詩人看來這是必要的代價:「語言蛻化為詩行,慨然獻出了意義的頭顱。」(《眉間尺》,2001)
生活的怨刺、重大社會歷史事件或時刻,乃至詩人長期生活的上海都市風景,也成為詩人「語言夜景」的組成部分。在他1992年寫的《八月》一詩裡,有一句值得琢磨的詩:「八月我經過政治琴房,聽見有人/反覆練習那高昂的一小節。」詩人在該詩末尾拋出的問題是,大蜻蜓般的直升機是否會騎上「高昂的一小節」呢?琴聲與世界之間的共鳴,這個俄爾甫斯式的命題,在「政治琴房」這一突兀組合中變得曖昧。正是在這種曖昧裡,生長出後來的《全裝修》《影像志》《童話詩》《它仍是一個奇異的詞》《顧阿桃》等一類詩。在《影像志》裡,詩人對歷史細節、新聞片斷、過往的日常記憶等,都通過影像為中心的情節組合切換;當代中國集體記憶中的各種「影像」,讓詩裡的雜亂情節均質化。或許,繚繞於「影像」這個詞的時空氤氳,才是此詩的隱蔽主題。
同樣,在《顧阿桃》裡,在歷史片斷和當下場景之間反覆出現的四個字「她經過你」;詩人的目的,是把對歷史荒誕的暗諷,編織在戴望舒《雨巷》式的呢喃語氣中。陳東東長期生活在上海,都市風景和生活體驗也是他「語言夜景」的重要部分。下面這幾行寫工業區的詩句可以為證:「不鏽鋼巨罐成為乳房/餵養火焰,就業率/餵養三角洲意識空白的襁褓理想。」(《下降》,1996)。不少詩裡零星出現的相關詩句也非常有穿透力:「不知道能否從雙層列車裡找到那/借喻」(《途中的牌戲》,2001),「兩隻氫氣球/假想紅眼睛,從舊洋房的露臺/升騰」(《木馬》,2014),無論雙層列車/借喻,還是氫氣球/紅眼睛的搭配,都可謂關於都市風景的絕妙好辭。總之,詩人努力做的,是「把悠久的現實之蛹/幻化作翩然。」(《夢不屬於個人》,2003)
對宇宙圖景的描摹打開語言新局面
最「悠久」的,莫過於「宇宙」。宇宙與詩的關聯很有趣,英文裡宇宙universe一詞拆開理解,就是「總體之詩」的意思。陳東東寫過一類關於宇宙形象的詩,特別迷人。這些詩裡展示的宇宙,可以說是「語言夜景」的另一番盛況,如他說的:「眾星的句法糾纏,光芒打成了死結」(《星座》,1995),「發明摘星辰天梯的那個人/也相應去發明/包藏起條條河漢的天幕。」(《下揚州》,2001)宇宙形象作為上世紀八十年代詩歌崇高性的一種象徵,在海子、駱一禾等詩人筆下曾經表現出迷人的精緻,但在九十年代詩歌裡的「日常生活」和「敘事」轉向以來,相關主題的詩變少了。陳東東八十年代的詩裡,也零星出現過宇宙形象,比如1984年寫的《樹下》一詩裡有這樣的句子:「樹下我遇到詞語濺起星空的先生。」九十年代以來他陸續寫出了《航線》《星座》《七夕夜的星際穿越》《宇航詩》《另一首宇航詩》等為代表的一批作品,顯然有整體的詩學考慮。
以2014年所寫的《七夕夜的星際穿越》一詩為例,其時空跨度,素材焊接方式,都包含了精確的幻象。詩裡至少有四層內容,第一層:陽臺上不眠的幻聽者,樓下的遊泳池,胖墩兒救生員;第二層:佩涅羅珀,尤利西斯,紡車,銀河,鵲橋;第三層:天琴座(織女星所在星座),天鷹座(牛郎星所在星座);第四層:宇宙空間站,比基尼姑娘,沙灘,男公關,吧檯。詩裡寫到伊大嘉,這是奧德修斯(古羅馬稱之尤利西斯)為王的故國,妻子佩涅羅珀在此守候二十年,等待他從特洛伊戰場歸來。為了拒絕家中成群的求婚者,她謊稱先得為公公織完裹屍布,白天織而夜裡偷偷地拆掉。顯然,詩人在做一個大膽的寫作試驗,或者說,這首詩就像一架紡車,要把中國牛郎織女傳說,古希臘英雄故事,星座圖像和當下的場景,織成一首詩;以紡車喻詩也許不夠精密,「他用的是高倍望遠鏡」,詩中如是說。七夕之夜,守候的佩涅羅珀與漂泊途中的尤利西斯,借鵲橋跨越銀河相會的牛郎與織女,望著星星許願的比基尼姑娘與服務於寂寞的男公關,三對有情人都在陽臺上幻聽者的世界裡:「無限往昔的音塵之舊絮」,是兩位女性(佩涅羅珀和織女)織布彈奏出的愛的樂章;「未來所有的此時此刻與此情此景」,正充注銀河間擺渡的航天船。詩人說,從前的鵲橋,現在的宇宙空間站,都是喧嚷著要在人神間架橋,末了,「彈奏者」還端著水晶杯盞,巫師般預測著「下一回」的人神關係。總之,現代星際想像,希臘神話和中國民間傳說,與現代人的日常之痛,通過詩人的詞句幻術,呈現為「七夕夜的星際穿越」圖。
《流水》 作者:陳東東 版本: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 2018年5月
「宇宙」主題的這些詩作或詩句,給詩人打開了天地、神話、歷史和現實在語言中嫁接和映射的新局面。在2007年的《大客車上》一詩裡,這樣寫青海湖旅行體驗:「你嘗了嘗浩渺分泌的鹽/你電話的舌尖,舔醒千裡外的一場回籠覺。」在2016年寫的一首詩中,細心的讀者將讀到,當代中國歷史事件,與希臘神話裡伊卡洛斯駕駛飛行器墜落之間,通過霧霾、牛市、廢詞、矽晶身體、程序思維、防毒罩、「吾與汝偕亡」等等詞語零件的閃轉騰挪,越位犯規,而變得親密無間。伊卡洛斯墜落的典故,在現代英國詩人奧登的名作《美術館》裡出現過,這首詩在中國現當代詩人中間引起過許多共鳴。奧登通過文藝復興時期的荷蘭畫家彼得·勃魯蓋爾的作品,展示了這個充滿悲劇性的神話故事;而陳東東卻將它與中國當代歷史中的重大事件相聯繫,移花接木而不留痕跡,可謂極富原創性。
還有更多的詩句值得細說。一個優秀詩人近四十年的短詩散發成的「語言夜景」,本身就如流轉不息的萬花筒。以上論及的,只是筆者管見的若干幻面,蓋為其中顯而易見者。而這本厚厚的詩集裡,深深淺淺地藏著的許多細筆和精工,筆者尚未能夠細味深究,它們在等待會心的讀者。
《夏之書·解禁書》 作者:陳東東 版本:重慶大學出版社 2011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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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東東詩歌欣賞
《點燈》(1985)
把燈點到石頭裡去,讓他們看看
海的姿態,讓他們看看古代的魚
也應該讓他們看看亮光
一盞高舉在山上的燈
燈也該點到江水裡去,讓他們看看
活著的魚,讓他們看看無聲的海
也應該讓他們看看落日
一隻火鳥從樹林騰起
點燈。當我用手去阻擋北風
當我站到了峽谷之間
我想他們會向我圍攏
會來看我燈一樣的語言
《點燈》草稿。
《雨中的馬》
黑暗裡順手拿一件樂器。黑暗裡穩坐
馬的聲音自盡頭而來
雨中的馬
這樂器陳舊,點點閃亮
像馬鼻子上的紅色雀斑,閃亮
像書的盡頭木芙蓉初放
驚起了幾隻灰知更鳥
雨中的馬也註定要奔出我的記憶
像樂器在手
像木芙蓉開放在溫馨的夜晚
走廊盡頭
我穩坐有如雨下了一天
我穩坐有如花開了一夜
雨中的馬
雨中的馬也註定要奔出我的記憶
我拿過樂器
順手奏出了想唱的歌
《回信》(1992)
你躺在上海八月的淵底
紅色計溫器上升的箭頭
此時已刺入
高天的皮膚
中午,沒有風
前面街角電站超負荷
燃起了綠火
鄰居們談論七十年代
哪裡有電扇?更不用說
空調!——在那些夏日
浸在井裡的西瓜是幸福
放假的小女兒
坐進浴缸聽收音機
你摘下
暗啞聲音的老式墨鏡
試著讀一封女友的信
那邊江上,一艘遊艇被曬得
炫目。半裸的男人
關切最新的體育消息
《回憶一棵樹》(1995)
不可能再有嶄新的
現實,譬如說:土星
脫下奢侈的光環
事物們嘔吐掉
各自內部疼痛的引力
飛翔並非絕對意志
春天,夢中,一匹
小公馬慵懶地側臥
正當公路上車輪疾旋
幾乎戰勝了摩擦係數
如果我過早醒於黎明
我更想見識一棵綠樹
移開旅館的鋁合金長窗
看它為鳥兒降低的姿態
穿過谷底的水泥停車場
有人要讓我重新注視
同一棵樹,把它引向
一則五月的黃昏軼事
它包括陽光和攀援想像
裸體誓言和未遂的誘惑
暮色裡憂鬱
又升上樹冠
一陣山風,把回憶吹散
1990年《舊地》的抄稿
《謝靈運》(2011)
永嘉山水裡一冊謝康樂
盡篇章難吐胸臆之艱澀
他鬱悶便秘般晦暗的抒情
貫徹了太守唯一的政策
他用那欲界仙都微妙的詞色
將削他頭顱的劊子手抵斥
他比他假裝的還要深刻
還要幽僻渺遠地跋涉
好贏得還要隆重的
轉折
夕陽為孤嶼勾勒金邊
凸顯於暮色天地間渾噩
《它仍是一個奇異的詞》(2014)
我知道這邪惡的點滴時間
——狄蘭·託馬斯
它仍是一個奇異的詞
竭力置身於更薄的詞典
指向它那不變的所指
它小於種籽,重于震顫著
碾來的坦克,它冷於
燙手的火焰一夜凝成冰
它的顏色跟遺忘混同
它依然在,沒有被刪除
夕陽底下,又一片
覆蓋大地的水泥廣場上
懷念拾穗的人們彎著腰
並非不能夠將它辨認
它從未生長,甚至不發芽
它只願成為當初喊出的
同一個詞,擠破巖殼直墜地心
拖曳著所有黑晝和白夜
它不晦黯,也不是
一個燃燒的詞
依然匿藏於更薄的詞典
足夠被一張紙嚴密地裹住
它不發亮,也不反射
它纏繞自身的烏有
之光如扭曲鐵絲
而當紙的捆綁鬆開
鏽跡斑斑的鐵絲刺破
它仍是一個奇異的詞
作者:顏煉軍
編輯:張進、走走、 瀋河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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