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蕎麥花開
二十一世紀初,「冷卻」了10年的陳道明憑藉《康熙王朝》和《黑洞》「翻身」。不誇張地說,2001-2002年的螢屏,幾乎被陳道明一個人包打一半。任觀眾遙控器怎麼換,不是這幾個臺在播「康熙」,就是那幾個臺在放「黑洞」。
此外,陳道明主演的《長徵》(2001),幾乎也是霸屏的態勢,各臺轉播率不下於《康熙王朝》《黑洞》二劇。此後的《中國式離婚》(2004)又掀起了一陣收視狂飆和話題熱潮。可以說2001-2004年,陳道明年均一部當年最熱劇。
即便以陳道明踏足影視表演近四十年通算,2001-2004這四年,也是這位大腕尤為「大腕」的時段。陳道明曾對記者笑言,「不要叫我『一哥』,我不是什麼『一哥』,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若干年。」
以《黑洞》為例,聶明宇其實是用犯罪完成弒父。
陳道明在此劇中的演法是內收,一方面大量減少自己的戲份、鏡頭、臺詞,一方面通過特色道具、動作等的設置,深度折射聶明宇的過往和他的內心世界,從而最後逗引至他的犯罪心理,那九曲霧障的深霾心理。
同為張成功原著,《黑洞》與《黑冰》不妨來做比較。同為揭發犯罪心理,郭小鵬(王志文飾)最後是對著汪靜雯(蔣雯麗 飾),清清楚楚講明白了自己明明知道是犯罪,為什麼還要去做那些事;聶明宇則最後對著劉振漢(陶澤如 飾),只是似提問,又似自語,微帶感慨,「為什麼明明知道是犯罪,還要去做那些事?」
聶明宇同樣是對著知己,偏偏不肯如郭小鵬一般,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將內心的丘壑盡數道出,只因這知己,其實並非真正的知己。聶明宇為什麼要犯罪?從頭至尾,無人知曉。
陳道明在《黑洞》中的演法,可以說是革新意義十足的側面折射、前史暗示和隱而不發。不愛潑墨渲染,偏重含蓄留白。不愛如白居易《長恨歌》《琵琶行》纏綿悽惻,感慨淋漓;偏重如李商隱《無題》《錦瑟》惝恍綿邈,深隱曲折。
在表演史上,王志文飾演郭小鵬是主流、傳統;陳道明塑造聶明宇是創造、革新。陳道明的創作初衷就是要以背影和側影給出觀眾人物角色所有的信息量。李義山《韓碑》詩推重韓退之曰:文成破體。從「文貴破體」的觀點看,陳道明的藝術手眼洵足驚人。
與陳道明類似,在電視螢屏上「冷卻」得更久的另一陳,也迎來了事業第二春。2000年,陳寶國憑藉《大宅門》這一經典巨製,以敢作敢為、敢愛敢恨、具有強烈叛逆精神的白景琦(在叛逆精神上融有傳統文學經典裡孫悟空、賈寶玉等的因子)一角,重又如日中天。
2002年,他又憑藉《公安局長》中正氣凜然的李西東一角拿下金鷹視帝。陳寶國獲首屆金鷹獎視帝是1982年,他再擒金鷹,已經過去整整二十年。所以,他在《魯豫有約》訪談節目(2015年2月3日)裡也感慨:「我得了第一屆(金鷹獎),第二次得金鷹獎是二十一屆,二十年。我們過去講二十年是一個輪迴。這是發生在我身上的很真實的故事。」
2005年,陳寶國通過《漢武大帝》中霸氣雄猜的漢武帝一角拿下飛天視帝。
在筆者看來,2007年《大明王朝1566》中嘉靖帝一角更是達到陳寶國表演巔峰。神道妖孽,深諳權術而外示虛無,無為而治而操運一切,令人不寒而慄而深心懾服。
新世紀初,螢屏「黑」風滾滾。陸放翁詩云,「捲地黑風吹慘澹」,張成功「黑系列」三部曲《黑冰》《黑洞》《黑霧》是也。這三部劇,中間一部為陳道明主演,首尾兩部皆為王志文主演。
同具知識分子氣,同不臉譜化黑老大,《黑洞》中陳道明之聶明宇,冷峻內斂;《黑冰》中王志文之郭小鵬,文藝外放。中國最具文人氣的兩位男演員幾乎同時演出中國電視劇史上最具反派魅力的黑老大角色,煞具興味。
稍前,王志文以1999年《刑警本色》中蕭文一角,實現了從文藝青年「偶像派」到熱血刑警「實力派」的「成功轉型」,該角色也讓他獲得金鷹視帝。
2006年《天道》中丁元英一角最切合王志文本人的哲思氣質。這種氣質在他之前的黑老大角色——郭小鵬裡便有透散,不同者,郭還有文藝。
2010年《手機》中嚴守一一角又讓人相信,王志文不但能「畫神」(《天道》),而且更能「畫人」。畫「畫神容易畫人難」的人,以爐火純青的表演功力,深度刻畫出平凡人內心的種種糾葛掙扎。
年齡稍長的李保田,在電影上的演藝成就尤為醒目,多次獲電影表演獎,還幾乎是張藝謀導演「御用」(本文主要談電視劇,電影茲不詳及)。
他在電視劇上的主要成就是一系列諧趣又悲情的角色。從1996年《宰相劉羅鍋》(金鷹視帝)到2002年《神醫喜來樂》(金鷹、飛天雙料視帝),再到2004年《王保長新編》《巡城御史鬼難纏》,類似於葛優在馮氏喜劇片中的冷幽默,李保田也是把他這一類諧中帶苦的人物演到了極致。
《神醫喜來樂》中有一段喜來樂祭奠亡妻的戲。喜來樂披頭散髮,單薄羸弱的身子骨跪在亡妻靈前,秋風蕭索,枯葉四起,李保田那亂發與布衣也紛然亂舞。鏡頭拉近,表情那個痛入骨髓呀,臉上早已是老淚滂沱、縱橫闌幹了,眼中新一輪的渾濁的老淚要湧又湧不出,嘴微微張著,半開半闔,嗓子裡在嗚嗚嗚的,其腹中怕早已是 「腸皆寸寸斷」了吧。
他涕泣之下呼出的「夫人哪」,似乎不是從嘴裡說出來的,而是只見喉結在鼓動,吐出來的那種聲音要沙啞不沙啞,似濁還清,然而其鈍厚直是從胸腔裡一字一字抖落出來,真箇叫撕心裂肺。
李保田在電視劇上的鮮明表演風格是劉羅鍋、喜來樂、王保長……這一派角色,但作為一個表演藝術家,他的風格絕不限於一隅。
就拿獲獎作品來說,新世紀初,李保田便有《村主任李四平》(2000年金鷹獎)《警察李酒瓶》(2001年金鷹獎)。包括他八十年代獲飛天獎視帝的《葛掌柜》,都是不同於《宰相劉羅鍋》《神醫喜來樂》《王保長新編》這一路諧趣風格的現實主義作品。
「諧趣戲說」和「平民寫實」,是李保田表演領域兩大主幹;而今人一提及李保田,往往只道「劉羅鍋、喜來樂」,渾不記其「李四平、李酒瓶」,豈不謬哉!
與李保田一樣以古裝諧趣風格在電視圈自成一派的張國立(乾隆、紀曉嵐、康熙),進入新世紀的演藝成就,卻是別開生面,著墨於平民小人物。主要是三個代表作:《我這一輩子》(2002)獲金鷹視帝,《五月槐花香》(2004)再獲金鷹視帝,《金婚》(2007)獲飛天視帝。
張國立用鬆弛入微的表演,賦予了他的平民人物或幽默或憋屈的特質。憋屈的是生活,幽默的是人生,憋屈的是強加給我們的生活,幽默的是我們可以過成的人生,百味滋生,盡在其中。
2017年2月18日,北京文藝臺《春妮的周末時光》採訪蔣雯麗,問及《金婚》最後一場在雪地走遠的戲。
蔣雯麗透露,那天北京下雪,是張國立建議導演加的一場即興發揮的戲。「我們兩個人,手拉著手,背對著,走遠,就找了一片離我們拍攝的地方,不遠的一片小樹林,然後最後就成了整個戲的結尾,很有感覺……後來我還問他,他說他就想到他爸爸媽媽。他爸爸那個時候,好像已經有點老年痴呆了,就只認得他媽媽一個人了。所以他就想到,人到了那個年齡的時候的一種狀態,一種孤獨感,或者一種依賴感,就是老伴兒的意義吧。」
張國立這段拍戲的故事頗能給人啟發:演員表演一定要融入人生體驗,這樣你的表演才具有打動人心的力量,才具有「移情性」。因為你已不是在「演」,你就是在生活,就是在經歷人生。
李幼斌在內地電視劇男演員「八大金剛」中可算是「大器晚成」。他是演文質彬彬的知識分子起家,遺憾不紅。在王志文主演的《刑警本色》(1999)中演眼神犀利內心狠辣的黑老大周詩萬,似乎已為王志文郭小鵬、陳道明聶明宇這一路「魅力壞人」「導夫先路」。
知識分子和黑幫老大之外,李幼斌塑造的工人、官員、漢奸、商人、警察、軍人……等不同社會身份的人物,也都可圈可點。
李幼斌真正大紅大紫的時期,是在2005-2008年。他的兩部經典代表作2005《亮劍》(飛天、金鷹視帝),2008《闖關東》(金鷹視帝)皆是又叫好又叫座。
《亮劍》中李雲龍是脾氣暴烈而又狡黠多鬼點子的大老粗團長,《闖關東》中朱開山是精悍威烈、堅忍剛毅的大丈夫。這兩大經典人物都是李幼斌之前擅長的知識分子類人物的「反面」,但他竟然塑造得如此好如此傳神堪稱傳世經典,可見演藝功力之深。
朱開山沉穩內斂而又精悍剛烈,這個人物可以用「開山」和「扛山」來概括形容。
「開山」就是這個山東漢子獨闖關東,從被人活埋的土坑裡撐起身來抖掉一肩的泥土,然後竟然對一圈人的目瞪口呆若無其事。「扛山」就是這個沉默堅毅厚重悍烈的漢子就憑這副脊梁,就撐得住天崩地陷。「開山」就是他為妻為兒為子孫能開出一片江山,「扛山」就是當巍峨如山的二兒子為國殞命崩摧如山之際,他哪怕默默流淚,哪怕佝僂了脊梁,他還是扛得了這剩水殘山。
《闖關東》最後一集,愛子傳武抗日陣亡,他在所有人哭後,一人走進靈堂,默默看著兒子遺體,後默默走出來,一個人靠牆坐著,臉上還是那麼沉重,表情未變神色未動,眼淚大灘大灘就淌下來了。
臉上表情未變、也不出聲,直流淚,符合朱開山的個性。他是一家之主,所有人倒下了哭開了,他不能;他也撐不住了,想找個依靠的,就只能是牆壁窩子;無聲無息的流淚,是悲痛經過內心劇烈震蕩又硬生生摁下、平復下去又起來又摁下等數重處理之後的一種流瀉,而不再是撕心裂肺的嚎啕宣洩了。
我想,羅中立的畫作《父親》淌的必也是這淚,中國老一輩的父親淌的必都是這淚;淌淚之淌,就體現在像黃河決堤那種量多面大,屬於北方漢子的淚,不是一條線(如知識分子:陳道明之宋建平),也不是眼淚汪汪(如似水戲子:張國榮之程蝶衣),也不是濁淚縱橫(臉上溝壑滿布,表情悲痛,情慟於中肆流於外:李雪健之宋江)。
然後,朱開山用粗糙的大手掌抹乾眼淚水,用手掌窩子,在眼窩子抹,通紅通紅的。
PS:孫紅雷在2000-2010年之間,電視劇上的表演成就甚高。就大劇爆戲而言,孫紅雷的《徵服》《潛伏》,比之李幼斌的《亮劍》《闖關東》似也不遜。但考慮到孫紅雷是後輩,這裡就暫不列入了吧。他還有大把時間,可以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其他如柳雲龍、黃志忠、張嘉譯等優秀中生代演員,以後有機會再寫。
8位殿堂級男演員,半部中國電視劇史。今天就到這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