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的動畫片能夠折射出很多的社會問題,尤其是其中的一些細節往往體現出這個國家在某些地方的不同。《蠟筆小新》中有一個不算大也不算小的問題是一直困擾我的,那就是野原新之助與酢乙女愛兩個人家境相差懸殊的人,能夠在同一個幼兒園並且是同班成為同學,事實上這與日本一直以來實行的教育制度有很大的關係。日本自明治時代以來,在教育問題尤其是基礎教育問題上給予了足夠的重視,不僅推行了義務教育制度,同時還非常注重保護基礎教育的公平性。
《蠟筆小新》中位於北崎玉縣的春日部市的雙葉幼稚園系屬虛構,動漫中也未能指出其是公立幼兒園還是私立幼兒園,但從其中的一集「春日部五傻大鬧貴族幼兒園」可以看出雙葉幼稚園在春日部的地位尚屬一般。而且從上尾老師、吉永老師以及小野老師等教師配置上來看,雙葉幼稚園也只是一所師資力量一般的普通幼兒園,這所幼兒園與日本漫畫中出現的其他幼兒園並沒有什麼不同。
但酢乙女愛出現在這所幼兒園著實令人吃驚,在整個日本漫畫系列中,小愛的家境是數一數二的存在。出身財閥世家的她擁有著二分之一的美國血統,家大業大的她是名副其實的大小姐,即便是上幼稚園期間也有保鏢隨時保護著。臼井儀人在創作《蠟筆小新》時雖然提到過酢乙女愛出現在雙葉幼稚園是為了體驗平民生活,但這顯然是擁有著巨大漏洞的。在整個日漫體系中除卻一些人設為王子或者貴族出身的人物之外,鮮有像酢乙女愛這樣擁有強大家庭背景的人物尤其是孩童出現,而將她放置在普通階層的孩童中間更像是一種空投。
當然,由於《蠟筆小新》的主人公是以孩童為主的,這就使得家境與階層的區別明顯淡化了,但劇中的野原美伢以及野原廣志還是站在成年人的視角體現了這種差別,雖然這種巨大差別在劇中被提到的次數並不太多。野原廣志一家在《蠟筆小新》這部動漫作品中是一般家庭的存在,野原廣志只是一個普通的上班族,他在20歲大學肄業之後就職於春日部的雙葉商社,在第一營業部第二課擔任一個小小的股長之後一直沒有得到提升,時年已經35歲了。而野原美伢則是一個普通的家庭主婦,野原一家的全部輸入來源完全是依靠野原廣志的。
野原新之助與酢乙女愛生活在兩個截然不同的家庭中,但是他們卻在同一所幼稚園讀書並且成為了同學,這在某種程度上是超越了現實的。雖然作者考量到了這一點並且假定酢乙女愛的出現是為了體驗平民生活,但這種說法畢竟過於牽強,其在現實生活中的原因可能更為複雜。但這顯然很難繞過一點,就是臼井儀人所生活的時代與他在現實中的所見所聞,潛移默化地影響了他的作品。《蠟筆小新》的這一現象是現實的投射與作者思維的一種慣性,它既反映了日本國內從學前教育就開始緊抓的教育公平問題,也反映了作者在創作中不自主地將這種公平當做是理所當然,或許說這種社會現實是這一細節在邏輯上成立的根本原因。
以時間為尺度觀測日本基礎教育制度的發展史
日本的近現代教育發展史可以追溯到江戶時代,這一時期日本國內的教育已經出現了普及化和基礎化的走向,並且在某些地域已經完全實現了普及化。江戶時代的教育特點既承襲了以往的以儒學為根本的「漢學」、「儒學」以及「忠孝」主體內容,同時也呈現出了低齡化以及普及化的分布特點。江戶時代的基礎教育相當普及,各種教育機構遍布日本各地,尤其是專供庶民階層子弟讀書的「寺子屋」,更是多達15500多所,遠遠超過了武士階層子弟學習的「藩所」數量。
江戶時代基礎教育逐漸由貴族以及武士階級壟斷的局面,演變成為了向平民階層流動的普及化,這與江戶時代政府的教育制度是密不可分的。除此之外,江戶時代還開創了日本胎教熱潮的先河,以中江藤樹和山鹿素行等人為首的日本教育家在他們的著作中表達了對於幼兒尤其是低齡幼兒教育的看法。《和俗童子訓》是1710年由貝原益軒創作的教育理論著作,在這部開創日本教育學理論先河的著作中,貝原益軒明確地提出了「早教」這個概念,並且認為教育應當順應孩子的成長規律,注重個體之間的差異因材施教。
江戶時代是日本教育的一個重要轉折點,這一時代的日本政府不僅加大了官方教育的力度,還對於民間興起的諸多教育機構給予了支持。這種注重基礎教育和普及教育的直接結果就是使得日本的文盲率大大降低,江戶末期日本男子的識字率在40%以上,而日本女子的識字率也在10%以上。江戶時代是日本教育史上承上啟下的年代,它一改日本過去由貴族以及武士階層專享教育的歷史,將基礎教育推向了民間庶民階層,為明治時代日本教育的全面興起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日本的教育在明治時代達到了高峰,1872年的日本明治政府就已經頒布了「統一學制」,並且在全國範圍內推行小學義務教育制度,這在整個亞洲歷史上都是一個先例。日本在明治維新之後將基礎教育放在了相當重要的位置,除卻基礎教育的內容之外,日本政府還尤其重視教育公平的問題,他們不僅要保障每一個適齡兒童受到教育的權力,還要儘量消除由不同身份階層給孩子們帶來的隔閡。尤其是在伊藤博文等人出使歐美之後,西方先進的現代化工業和政治制度令閉塞的島國官員大為震驚,學習西方先進的教育制度因此就被提上了議程。
「人人慾立其身、治其產、昌其業,非賴修養身心、充實知識、增進才藝不可。」是日本政府在1872年發布的一則政府公文,這則公文明確地提出了「九項原則」,其中著重強調的是「優先普及小學教育,不分男女兒童都必須受教育」,這是日本真正意義上實現普及基礎教育的一大步。在這一過程中福澤諭吉等人翻譯過來的西洋教育制度如《西洋事情》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日本政府在教育普及化的過程中也起到了決定性的主導作用。正是在統一學制和義務小學教育的政策之下,日本的基礎教育在明治時期就達到了高峰。
二戰以後的日本將義務教育的範圍擴到了初中,初等義務教育的普及成為了此時日本文部省工作的重心,而上個世紀50年代前後,日本全國受教育率達到了驚人的90%以上。在普及初等教育之後,日本文部省將重心放置在了消弭地區之間教育資源的不公平上,尤其是根據地區之間的差異修改了教育大綱和教學內容,同時加大財政扶持力度,以保障各地區之間基礎教育設施的相對公平。「教育強國」是日本自二戰以來就喊出的口號,這一方針也為日本在二戰之後的迅速崛起打下基礎,直到今天,日本教育尤其是基礎教育的公平一直是全世界關注的熱點。
鄉村、城市與高層、底層之間的教育公平制衡
日本教育制度尤其是基礎教育制度在時間線上呈現出「由高到低、由個別到一般」的特點,從江戶時代之前的貴族以及武士階層對知識文化的壟斷,到江戶時代尤其是江戶末期庶民教育的迅速崛起,再到明治維新之後學習西方先進的教育制度建立起的「統一學制」和「小學義務教育」,進而升格為二戰之後的「初中義務教育」,可以說日本對於教育的重視在全世界範圍內都是首屈一指的。雖然日本在不同時期賦予了國民教育以不同的歷史任務,但是不可否認的是,日本文部省以及其他部門對於教育公平是相當重視的。
日本在二戰之後明確提出了要消弭地域之間教育資源分布不均的差異,在基礎教育方面更是呈現了世界上極為獨特的現象。日本的鄉村與城市在基礎教育方面並無太大差別,鄉村與城市的孩童除卻擁有平等的教育權利之外,他們所處地區的教育硬體設施以及師資配備等都是由日本文部省統籌之後分配的。生活在鄉村的孩童不會因為自己所處地區的經濟或者是教育資源欠缺就享受不如城市孩童的教育,相反,日本基礎教育相當注重機會均等性和高度一致性。
日本文部省明確規定了基礎教育階段的孩童的課程大綱,並且各個學校無論是在教學方法還是評定標準上都是高度一致的,學生幾乎不存在留級或者是跳級的問題。除此之外,日本政府還高額補貼公立學校,以保證基礎教育能夠公平公正地實施下去。窮人家的孩子和富人家的孩子在某種程度上來說,在學校接受基礎教育階段是非常公平的,無論是哪個地區的公立學校都要嚴格地按照教育大綱來完成教學任務,而且這些學校的基礎硬體設施基本上也是完全一致的。
正常的孩子和殘障的孩子接受教育的機會是均等的,日本的鄉村和城市擁有一樣的專門的特殊教育機構,這些教育機構絕大多數都是公立的,除卻入學孩童自身的缺陷以外,他們享受的教育與一般的學生並沒有什麼不同。1947年《教育基本法》明確規定了初高中以及小學的學校面積、辦學規模以及設施配備、師資配備的標準,有力地推動了全國的基礎教育的公平統一。而1954年制定的《邊遠地區教育促進法》更是通過「教師調換制」來保障師資配備的均衡,極大地促進了鄉村的教育水平的提高。
城市和鄉村、高層和底層之間在基礎教育方面所享受的待遇是一樣的,一般兒童和殘障兒童在基礎教育方面所享受的待遇也是一樣的,這是日本教育所呈現出來的重要特點,也是日本教育的重要優勢。在國家和教育部門的強有力的管控下,日本基礎教育已經呈現了高度公平和高度一致的特點,這也是《蠟筆小新》中出現的貴族出身的小愛能和平民階層的小新同在一個學校讀書的原因,即便是未被列入基礎教育行列的學前教育,也體現了臼井儀人一種固有的慣性和其中所折射出日本國民對於教育現象的一種思維慣性。
日本注重教育公平的歷史原因與現實原因
日本的教育公平不是一蹴而就的,可以簡單地分為前江戶時代、江戶—明治維新、明治維新後以及二戰以後這幾個時間點,在不同的時間點上日本的教育制度與它所處的時代有著緊密的聯繫,因此也有著時代的特點和它的局限性。日本對教育公平的格外重視既有日本民族在長期歷史實踐中所形成的民族性格,也有所處時代面臨的挑戰等現實原因。但是總而言之,到了「蠟筆小新之父」臼井儀人生活的年代,日本國內基礎教育的公平已經成為了一種共識,這種共識是深入日本國民骨髓的,因此它也體現在諸多的日本藝術作品中。
日本江戶時代以前的教育制度有著相當大的局限性,這種局限性不僅體現在目標人群上,還體現在教學內容上。江戶時代以前的教育是貴族式教育,庶民以及更低的階層是沒有享受教育的權力的,而教學的內容也大都以儒家經典為主。江戶時代雖然出現了教育由高到低的轉變,但是其核心教學內容還是以儒家思想為主的,而教育的目的也僅僅是為了讓平民階層能夠識文斷字而已。可以說前江戶時代到明治維新之前,日本的教育制度還留存在儒家傳統的那套東西裡面,並沒有出現質的飛躍。
日本在明治維新之後才開始了真正意義上的革新,當然,它的迅速推行與江戶時期教育庶民化帶來的高識字率是分不開的。明治時期的教育是效仿歐美的,但是又與日本當時的國情緊密聯繫起來,日本在明治維新之後迅速崛起與日本推行的一整套教育理念密不可分。「教育強國」的夢想使得日本國民的綜合素質以及自我人格開始迅速覺醒,他們很快摒棄了存在日本千年的儒家傳統,開始全盤接受西方的政治、文化、經濟、軍事、藝術等諸多領域的新思潮,這也為日本現代的教育制度確立打下了基礎。
日本的「統一學制」和「義務教育」是效仿西方的,但是它在不同時期的教育目標是不一樣的。明治時期的國民教育目標主要是圍繞著新思潮進行的,也就是說這一過程是要培養能夠理解並且傳播和實踐西方理念的「新人」,事實上明治時期也完美地實現了這一目標,日本在明治維新之後迅速崛起。明治時期的日本政府對於教育公平的理解並不深刻,很大程度上是照搬西方的那一套理論加上現實環境的需要,但在客觀上也促進了日本此時的基礎教育的發展。
二戰之後的日本國民開始了自我反思,同時日本政府也需要通過教育去撫慰國民受傷的心靈,更為重要的是教育肩負著培養振興日本經濟的下一代的重任。此時的日本基礎教育已經深入人心,日本照搬了西方那套理論已經過了近一個世紀,日本人的思維在很大程度上已經西化了,教育公平在此時也成為了日本國民的訴求。日本國民一方面在現實的壓力下需要通過公平的教育來改變自身的環境,而日本教育部門也寄希望一個合理的體制來培養優秀的人才。
從江戶時代到今天,日本的基礎教育呈現出了不同的面貌,它是裹挾在歷史的洪流和日本所處時期現實下的產物。日本一刀切似的教育公平除卻日本受到西方制度和思想的影響之外,與其自身的國民性格也有著相當大的關係。日本人的性格是相當複雜的,他們既有著令人敬佩的執著與堅守,同時也有著令人難以忍受的固執和刻板。這種性格也導致了日本國民對教育公平理解的偏差,因此日本基礎教育也出現了相當明顯的日本特色。
結語
日本基礎教育制度在長期的實踐中已經深入人心,很容易被生活在其中的日本民眾所忽略,《蠟筆小新》的作者臼井儀人在創作漫畫的時候,顯然是用一個日本人的眼光去構思的。因此,小新和小愛這樣身份差別過於懸殊的兩個人能夠在同一個幼稚園成為同學,更為重要的是大部分日本讀者對此並無異議。雖然臼井儀人在編纂故事的時候寫明了小愛是想體驗平民生活,但這顯然也只是日本人的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