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亡20年,背負7條人命的勞榮枝11月28日上午在廈門某商場被抓獲
作者 | 向治霖
來源 | 南風窗(ID:SouthReviews)
勞榮枝的笑刺痛了朱大紅。2019年11月28日,勞榮枝在廈門一商場落網,上一次從警方追捕中逃脫後,她已經銷聲匿跡二十年。落網時,她表現平靜,沒吵沒鬧,還對著警方的鏡頭露出笑容。 朱大紅抹著眼淚說,那個笑容讓她「氣憤萬分」。朱大紅的丈夫陸中明,在事業剛剛起步的31歲,被勞榮枝和情人法子英選中殺死。「如果我在現場,真想在她(勞榮枝)臉上扇兩巴掌。」朱大紅說。 時間回到20年前,陸中明離開鄉下老家,到合肥去做木匠散工。六安路至今仍有一批木匠,他們守株待兔般地,在路口等待客戶上門。1999年,六安路的木工最多時有80多人,他們拿著工具在路邊擺攤,非常熱鬧。 陸中明才來了半個月,1999年7月22日,他被一個「客戶」叫到家中。那人身高一米七三,面容瘦削,留著一撇小鬍子。他就是在世紀末名震一時的「悍匪」——法子英。
1999年12月28日,法子英被處決
陸中明從此一去無回。朱大紅的代理律師劉靜潔說,陸中明剛一進門,看見屋裡還有一個鐵籠,關著一個中年男人,他想奪門逃出,法子英早就堵在了門口。他又要衝向陽臺,沒跑出兩步,就被法子英從身後捅刺,在接連數刀中倒下了。 第二天,在合肥某公司的家屬樓,防暴警察層層包圍了法子英。警方用了催淚彈,在法子英逃竄時擊中了他的右腿,成功將其抓獲。但勞榮枝逃走了,此後二十年不見蹤影。
朱大紅獨立養大了3個小孩,無論多忙,她每年都會去一趟公安局,詢問勞榮枝的下落。2019年11月29日,小兒子怪異地叫了她一聲「媽媽」,給她看新聞上一個女人的照片。她知道,這一切要畫上句號了。
01關在籠中的「大款」
陸中明的屍體是最後被發現的,他被冷凍在一個二手冰箱裡,起初沒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只是通過散落的工具推斷他是一名木匠。 他的死狀極慘,頭和軀幹被分開。根據合肥公安的起訴意見書,他的胸部、腋部、背部有20多處刀傷,最後急性大出血死亡。他在死前見到的三個人,法子英、勞榮枝,以及「籠子裡的男人」殷建華,他都不認識,對方也不認識他。 那是一次近乎荒誕的謀殺。法子英、勞榮枝綁架了殷建華,對他說:「我們是職業綁架,殺過人的」。殷建華不信。法子英說:「我殺一個人給你看看」。 1999年,手機還沒有普及的年代,法子英用BB機呼叫他的房東吳永貴,但吳永貴沒看見。朱大紅的代理律師劉靜潔感嘆,他們本來是要殺房東的,但房東運氣好,躲過一劫,他們就找來了另一個無辜的人。
合肥晚報登載的木匠陸中明的照片
殷建華眼睜睜看見木匠被殺,他屈服了。他被迫寫了三張字條,晚上9點給家裡去了電話。殷妻劉敏在電話中聽見丈夫說:「又給你找麻煩了,我給別人綁架了」。她被告知準備30萬贖金,20分鐘後到一酒店門口碰頭。 1996年在南昌,法子英、勞榮枝用相似手段,成功實施了一起「綁架碎屍案」。他們綁架了熊啟義,在熊試圖呼救時,他們殺害並肢解了他,把屍塊裝在四個袋子裡,其中一個袋子被帶到了熊家。他們捆綁控制了熊的妻子和3歲女兒,將熊家財產洗劫一空後,又殺死了她們。 1997年在溫州,法子英、勞榮枝再次犯案,他們在租房時發現梁曉春有錢,把她捆綁後,又讓她叫來另一個有錢的人劉素清。兩個女孩被用電線捆綁在一起。勞榮枝將錢取出後,法子英勒死了她們。 這一次,輪到殷建華了。 殷妻劉敏去了約定的酒店大門,但沒見到人,她趕緊回家打電話。 法子英在後來供述,他當晚遲一些到了酒店大門,抽了四五支煙的功夫,回去就質問殷建華,為什麼劉敏沒來?殷建華說他妻子不可能不去。殷建華夫妻還不知道,法子英一貫不留活口,如果在那晚見到了,恐怕劉敏也兇多吉少。 見面時間改到了第二天,1999年7月23日早上9點,劉敏被叫下樓,在電話亭前看到了法子英。這個悍匪竟向她握手,問她:「你怎麼不關心你丈夫」,又問她:「你怎麼不請我到你家去?」
殷建華慘死籠中的出租屋
殷家並不富裕,夫妻都是安徽省工業設備安裝公司的員工,殷建華下海創業沒多久,也還沒見到起色。隔壁姚姓的老鄰居告訴《南風窗》記者:他(殷建華)家有啥錢啊,去深圳沒多久就空手回來了。創業前也不想想,別人下海是什麼年代,他又是什麼年代,時機錯過了」。 殷家所在的單位家屬樓,連廁所都是公共的,房子只是小小的一間。到了家,法子英讓劉敏先準備好一萬。他從褲帶中間的位置,取出一支鐵質的轉輪手槍,擺在桌上讓劉敏檢查。劉敏不敢碰槍,她送錢的朋友已經到了樓下,她藉口取錢,經法子英的同意下了樓,終於逃離危險。 朋友早就報了警,一聽有槍,合肥警方立刻調集了精銳力量,把這棟建築層層圍起。跟拍的《警視窗》記錄下了抓捕畫面,在形如筒子樓的這棟磚牆建築,警方布控了每一個點。法子英躲避在牆壁角落的床頭,用保險箱擋住自己正面,一手拿著槍試圖抵抗。 《警視窗》還記錄了法子英與警方的謎樣對話。警察勸他放下武器,說:「(你和我的生命)都是珍貴的」。他說:「珍貴什麼啊,你拿那一點工資」。他還對攝影師說:「拿照相機的朋友,這種場合好玩嗎?生和死在瞬間就成為現實」。
抓捕時的槍戰視頻
但他再也不能殺人了,警方最後擊中他的右腿,將他抬出了建築,他的悍匪生涯從此告終。 1999年12月28日,法子英被執行死刑。據圍觀者講述,當年司法機關會在節前「槍決一些定罪了的窮兇極惡的人」,並且是公開處決。法子英五花大綁著跪在刑場,背後貼著一張寫著名字的白紙,他在一聲槍響後倒在眾人眼前。
02「殺人惡魔」的三個瞬間
臨死之前,法子英都不見得真心悔過。北京中銀(合肥)律師事務所高級合伙人俞晞,在當年還是領證半年的律師新手,受法院指派做了法子英的辯護律師,他說:「跟法子英見面,有一種陰森森的感覺,因為他對生命極其漠視。不只是漠視別人的生命,也漠視自己的生命」。 俞晞見了法子英六七次,最後一次是在死刑判決後,法子英叫他來看守所,說有一肚子的話,只想找個人聊聊天。他們暢談了一整個下午,法子英說他身上還有其它命案。俞晞回憶:「那天記筆錄,記得我的手生疼。」 俞晞說起他第一次見法子英,對方很友好、很有禮貌地說:「律師,謝謝你來看我。案件的事你就不用管了,只要陪我聊聊天就好」。俞晞說明了自己的職責,法子英卻說:「就算你有能力,說明有6條人命都不是我做的,還剩一條人命,我也是個死。」 法子英直言,他最好的結局,就是在抓捕現場被擊斃,或者直接從法院走到刑場。真正令他後悔的,是他的失誤,「我不該讓劉敏下樓取錢,應該讓送錢的人直接到屋子裡」,俞晞說,法子英對這一「敗筆」念念不忘。
電影《恐怖雞》劇照
在被警方抓捕後,法子英沒有第一時間供述事實,反而天南地北地胡謅,說是受人僱傭才來綁架殺人,甚至誣陷無辜的小木匠是他的同夥,只因為起了衝突才把他殺死。他提供了大量無效線索,讓警方不只一次計劃落空,在他的包庇下,勞榮枝成功逃走。 五天後,因為屍臭沖天,殷建華在籠中腐壞的屍體才被發現,勞榮枝早就逃之夭夭。法子英多次翻供,留下了不同版本的情節。一說是在他出門前,已經把殷建華勒死。一說是他套牢了脖子,叫勞榮枝在必要時收緊布條。他八點多出門,囑咐了勞榮枝,如果他在中午12點還沒回來,她就趕緊離開現場。 無論真實與否,無論哪個版本,法子英都是為了給勞榮枝脫罪,把所有罪責攬到自己身上。他告訴俞晞,在一個朋友的社交活動上,他認識了19歲的勞榮枝。她是當地的小學老師,很崇拜混黑道的法子英。法子英在家中排行第七,所以諢名叫作「法老七」,在當地黑道是個響噹噹的人物。
兩人在一起後,開啟了亡命之途。他們年輕,他們相愛,他們四處殺人。淪為階下囚的法子英,次次詢問勞榮枝的下落,他不知道勞榮枝安全與否,但從沒有鬆口提供線索。 俞晞說,法子英「陰氣森森」,臉上總是沒有表情,只有三次例外。一次是在死刑判決後,俞晞告訴他,勞榮枝跑掉了,法子英由內而外地、「露出發自內心的笑容」。 還有一次是在律師見面時,法子英表明動機,說殺人不是目的,拿錢才是目的,殺人滅口只是為了更安全。律師問他,在南昌殺死的3歲小女孩,不可能說出他的任何身體特徵,為什麼也殺了?法子英嘆道:「想起來那是在作孽啊」。
最後一次是法子英說:「現在有權的都搞錢,我又沒權沒勢,但也要生活啊。」律師問他,那就可以剝奪別人的生命嗎?法子英罕見地低頭,一度陷入沉默。 一次笑,一句話,一陣沉默,是法子英為數不多的顯露人性的時刻,他卻造成七條人命的悲劇。法子英似乎不怕死,或者說放棄了求生欲,但他的表現欲很強,在法庭上依然編織著天南地北的謊言。 他的表現欲還在於一處細節。庭審前,由於他的右腿被傷,警方撕掉了他褲子的右腿管。法子英卻提出要求,換一件寬鬆的褲子,「我最後一次面對觀眾了,不想要太狼狽」。
20年後,勞榮枝的姿態如出一轍,她面對警方的鏡頭沒有頹喪,反而流露出一絲媚笑。
03「二十年」與「二十年」
勞榮枝的人生頗為坎坷,她中專畢業,是小學老師,卻看上了小學三年級文化的法子英,跟著他亡命天涯。落網前,她曾在廈門某酒吧做「客服」,陪酒、聊天、推銷酒水。她化名「sherry」,隱藏了一切往事。 1996年的碎屍案曝光後,南昌市公安局曾下達通緝令,描述了她在九十年代時的特徵:「身高一米六三,體態適中,長髮披肩略帶卷,眼睛較大,右眉有一綠豆大的肉色痣,會講標準普通話,擅長在歌舞廳當三陪小姐,喜化濃妝」。
據爆料,勞榮枝在2016—2017年期間,在廈門思明區某酒吧兼職「客服」,化名「雪莉(sherry)」,主要是推銷酒水,從中賺取提成。圖為酒吧曾放出的宣傳圖
在南昌、合肥犯案時,她起到的作用很大。勞榮枝去娛樂場所工作,物色有錢的男人作為目標。在合肥,她到三九天都在歌舞廳做坐檯小姐,半個月左右,她多次見到殷建華。 殷建華當年開了一家公司,自稱是總經理。勞榮枝見他消費不少,出手闊綽,還拿著幾包軟中華煙四處發散,跟法子英商議後鎖定了他。曾經在一次綁架案中,人質逃了出去,法子英專門定製了一個鋼筋籠。它0.5米高、1.5米長,一個成年男人只能蜷曲其中。 勞榮枝布下美色陷阱,將殷建華誘騙到家,他最終在籠子裡慘死。警方發現時,他的屍體高度腐壞,接著又在冰箱中找到了木匠的屍體。但在當年,法子英在供述中包攬責任,七次否認勞榮枝涉案,還聲稱兩人早在1997年分手。她的落網,將進一步還原真實情況。 二十年過去了,勞榮枝沒改她的習慣,還是喜歡化濃妝,在酒吧裡服務年紀較大的客戶。她對中年男人依然有吸引力,每個月的收入過萬,只是少了一個殺人的法子英。兩個「悍匪」,法子英的冷漠,勞榮枝的微笑,如他們希望的那樣,被大眾看到並轉發。 但那不是全部,也不該是全部,另一種頑強的生命力在受害人的家裡。二十年前,在審判法子英的現場,木匠妻子朱大紅留下了一臉悲憤的照片,她被稱為「現場中最令人心碎的人」。陸中明走了,留下她和三個小孩,7歲大兒子、4歲小兒子和2歲小女兒。
朱大紅租住在合肥,從不讓娘家人來看
陸中明當年去合肥做木匠,為的是掙生活費和學費。六安路的木匠師傅們回憶,1999年,這份營生不錯,城裡上班族的工資還不到千元時,他們每天能有30到80元收入。陸中明一天能掙100元左右,說明他非常勤奮。 他也很顧家,朱大紅說:「每次吃飯,他都要等媽媽吃過了,自己最後吃,錢都拿給家裡用,他是個非常好的男人」。丈夫在時,朱大紅基本不用擔心錢的問題,當他一走,好像天塌了下來。 但她看著三個小孩,只能勉強自己撐起這個家。丈夫死後一年,朱大紅開始進城打工,在一家賓館裡做衛生阿姨,一做做到現在。她至今租住在破舊不堪的出租屋裡,月租180元,十年沒漲價。她不好意思地笑說:「娘家人都不知道我住這裡,我不讓他們看見。」 她每天工作10小時以上,一個人拉扯大了三個孩子。如今,他們都二十多歲了。11月28日,當小兒子給她看新聞時,朱大紅很激動。她最後告訴小兒子:「媽媽明天還要上班,你們去給爸爸墳前燒些紙吧。」 (劉敏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