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不僅思想深刻,意蘊豐厚,而且藝術精湛,技巧嫻熟。作品廣泛吸收了中國文學的精華,熔通俗和典雅文學於一爐,極大地豐富了小說的創作技巧,增強了小說藝術的表現力。它的藝術成就,甚至超越了小說藝術。脂硯齋一再稱頌它是「千古未有之奇文」,確實並非誇張。《紅樓夢》不愧為中國文學發展史上卓越的藝術精品。
從結構布局上看,《紅樓夢》採用的是立體式網狀結構,具有多層次、多側面、多線索、多色調的特點,錯綜複雜,針線細密,變化多端,真正達到了「橫看成嶺側成峰」的神奇境界。就線索來說,《紅樓夢》的情節主線是寶玉和黛玉、寶釵的愛情婚姻悲劇,副線是賈府衰敗的悲劇。副線之中還可分出大觀園內與外兩條線索,分別與主線交織在一起。另外,書中還有許多條小的情節線索,像葛藤一樣攀附在主線和副線上面。這樣,它的每一條線索的每一個段落都是彼此相聯的,牽一髮而動全身,像生活本身一樣在複雜的狀態下保持著內在聯繫。書中人物處在紛繁複雜的網絡中,往往同時兼有多重身份,如王熙鳳既是府裡的管家,又是大觀園中人的朋友;既是僕人們的主人,又是婆婆的媳婦;既是賈璉的妻子,又是尤二姐的主母。她仿佛是一個輻射源,連結四方八面,每一舉動都事關全局。
就層次來說,它是逐層展現開來的。如果僅止於愛情故事,只不過是才子佳人小說;如果僅止於風月故事,那不過是豔情小說;如果僅止於賈府的敗落,又不過是傳統的世情小說。只有把幾個層次摺疊在一起摹寫,才能使情節內容飽滿。小說由賈寶玉擴展到林黛玉和薛寶釵,再擴展到大觀園和賈府,由賈府而聯繫到史、王、薛三個家族,進而涉及整個社會,層層擴展,無限延伸,使全書顯得密而不亂,瑣而不碎,從容不迫,條理分明。
就側面來說,《紅樓夢》涉及面廣,上起朝廷官場,下至平民百姓,全方位展現了一個立體的生活畫卷。它有豐富的場景和細節,可以說是千姿百態,靈活多變。既有「出殯」、「省親」、「抄家」那樣的大場面,也有「葬花」、「撲蝶」、「補裘」那樣的小畫幅。每個場景都好像是按照生活的本來面目摹寫出來的,毫無人工斧鑿的痕跡。
就色調而言,《紅樓夢》有濃墨,也有淡筆,陰晴變換,七彩斑斕。大觀園裡是詩情畫意,寧國府的賭場則是烏煙瘴氣。黛玉身邊一派似水的柔情,鳳姐身邊則是黑色的戾氣。
小說還借鑑了戲曲的布局方式,冷熱交錯進行,生旦穿插上場,富有變化之美。豐富的色調使得文章雋永,涵義豐富,給人以回味無窮的藝術感受。特別是,曹雪芹往往只是真實地表現出色調的豐富多彩,而不加以明確地解釋,使情節人物呈現出了多義性的特點。這是《紅樓夢》引起人們無窮爭論的主要原因之一。
《紅樓夢》在藝術上的巨大成就,突出表現在善於刻畫人物,而且是成群地塑造出來。小說中有名有姓的人物就多達四百八十多個,其中能給人以深刻印象的典型人物,至少也有幾十個。大體上說,有如下幾方面的特點。一是注重形象的真實性。如寫史湘雲說話「咬舌」,香菱既「呆」且「憨」,反而更襯託出了她們的美。至於寫反面人物,作者同樣遵循「近情近理」的原則。賈雨村「劍眉星眼,直鼻權腮」,夏金桂「一般是鮮花嫩柳」,都不是臉譜化的描寫。二是注意表現人物性格的複雜性及其發展變化。如寫薛寶釵既有樂於助人、寬容大度的一面,也有冷酷無情、固執己見的一面。寫秦可卿既有溫柔聰穎的一面,也有放縱的一面。其他如尤三姐既純情也老辣,襲人既和順也陰險,鳳姐既能幹又貪婪,賈璉既放蕩又善良等,都是矛盾的統一體。三是注重個性的鮮明性。書裡集中描寫的人物,主要是年輕女性,特別近似,難度較大。作者以精湛的技巧克服了困難,成功地塑造了同中有異的藝術典型。
為了區別不同人物的個性,作者調動了各種藝術手段。如以環境描寫襯託人物個性。書中環境,凡與人物相關的,都是人物性格的延伸。瀟湘館清幽悽冷,襯託著林黛玉的憂鬱。稻香村樸而不實,襯託著李紈的無味。秦可卿屋中的擺設都跟香豔故事有關,是暗示她不易為人察覺的放蕩性格。再如以詩詞表現人物個性。書中人物作的詩詞,都是人物個性的流露。黛玉的詩哀婉,寶釵的詩矜持,湘雲的詩豪放,寶玉的詩沉鬱,「各有各稿」,決不雷同,總是文如其人的。又如用對比手法區別人物的不同性格。脂批中常用「特犯不犯」一語,所謂「特犯」,是指作者有意將不同性格的人物放在同一或相類事件中加以對比;所謂不犯,則是指在對比中寫出他們各自不同的態度和表現。另如用心理描寫深入人物內心世界,揭示個性的內在根據。心理描寫大致可分為兩種:第一種是間接描寫,就是通過白描人物的言語行動,揭示人物內心活動。這是中國小說的傳統手法,也是最能發揮優勢的地方。《紅樓夢》的間接心理描寫,細膩傳神,入木三分,人物的一舉一動、一言一笑,無不有其內在的心理依據。第二種是直接描寫,即對人物進行直接的心理剖析,或將人物的內心獨自直接呈現在讀者面前。一般認為。這是西方小說所最常用的心理描寫手法。在《紅樓夢》之前,這種手法在中國小說中尚不完善。在《紅樓夢》裡,這種手法不僅運用得非常頻繁,而且精細複雜,代表著中國小說在直接心理描寫上的最高成就。小說將兩種心理描寫手法有機地結合起來,充分揭示了人物的內心活動,獲得了極佳的藝術效果。因此,近十幾年來西方的百科全書在介紹《紅樓夢》時,幾乎異口同聲地說它是一部「偉大的心理小說」。
用對話區分人物的個性特徵,是《紅樓夢》最有效的藝術手法之一。這是與它所顯現的高超語言水平相關聯的。書中的人物對話,歷來都受到讀者的一致稱讚。這是因為,那些對話能夠準確地顯示人物的身份和地位。無論是貴族官僚、紈絝子弟、僧道倡優、村婦市民,還是太太、奶奶、小姐、丫鬟,都是各說各的話,絕不混淆。另外,描繪同一種類型人物的不同之處,歷來是中國小說所追求的最高藝術境界之一。《紅樓夢》無疑達到了這種境界,人物語言在這方面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同是小姐,林黛玉語言機敏尖刻,薛寶釵語言圓融平穩,史湘雲語言爽快坦誠,個性分明。同是少婦,秦可卿語言柔和,李紈語言平正,鳳姐則語言機智詼諧,性情各異。同是愛諷刺挖苦人,黛玉用語含蓄,晴雯則用語直露,風格有別。如此一來,《紅樓夢》中的青年女性,便必然如同春蘭秋菊一樣,各佔一時之秀,個個盡態極妍。
曹雪芹是一位語言大師,熟悉上流社會及下層百姓的話語,有良好的語言修養。他不僅精通詩詞文賦,而且熟稔時曲、酒令、燈謎、笑話等,為他的小說寫作創造了絕好的條件。《紅樓夢》的語言風格,是平淡自然,韻味無窮,達到了言淺意深的傳神境界。借用書中薛寶釵《詠白海棠》中的詩句來形容,就是「淡極始知花更豔」。正因為平淡自然到了極點,反而更顯現出了嬌豔動人的風採。
《紅樓夢》非常注重詞彙的選擇和錘鍊,取得了引人注目的成就。書中所用的名詞新雅豐富,動詞準確生動,形容詞逼真活潑,極富表現力。如十四回寫寶玉向鳳姐要東西,是「猴向鳳姐身上」。其中,「猴」字活用為動詞,將寶玉那種屈身攀援、糾纏不放的粘乎勁兒形容得惟妙惟肖。作品還善用俗語,這種來自大眾口頭而極有表現力的言語,親切感人,能夠凸顯人物個性。如六十五回寫尤三姐笑罵賈璉時,用了一連串歇後語,把尤三姐的伶牙俐齒、潑辣大膽的性格及咄咄逼人的神態,都淋漓盡致地表現了出來。另外,《紅樓夢》也善於化用文言和北京方言,具有簡潔明快、豐富多彩的特點。
《紅樓夢》是說不完的,往往也是很難說清的。每個人眼中的《紅樓夢》都是不同的,同一個人眼中的《紅樓夢》也在不斷變幻。人們對它的不同理解,構成了無數個話題,形成了無休止的爭論。兩百多年來,各類讀者寫出的關於《紅樓夢》的文章和書籍,如果加在一起,會超過這部小說百萬字篇幅的成百上千倍。然而,大家仍然覺得《紅樓夢》神秘無比,其中還有許多不可思議的東西。如果一位讀者走進了「紅樓之夢」,那麼,他是很難再清醒過來的。這是曹雪芹有意設下的迷宮,這就是魅力無窮的《紅樓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