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美漫超級英雄電影,果然難拍。當然,其難點從來不在「超級英雄」上,而在「女性」上。
雖然,這個現實的世界從來都是由男女共同造就,但似乎電影這個並不歷史悠久的藝術門類,從一開始就浸泡在雄性荷爾蒙中。
近現代以來,男女平等的觀念逐漸深入人心,也成為了改變社會乃至國家的一種驅動力。但不能否認的是,那些曾被男性定義過的認知,並沒有隨著女性的強大而迅速改變,反而改頭換面,以其更為高深的規則彌散在社會各個層面,進化出各種面孔,默契地成為了一種不怒自威、洶湧澎湃的潛規則。
所以,即便到了今天這個時代,「神奇女俠」依舊是一種「稀有生物」。
(1)
首先,我必須承認,觀看《神奇女俠1984》的過程雖然漫長,卻並不令我過分生厭;當然,問題還是有的。
作為美漫兩大巨頭,DC和漫威都各有風格,常見的說法是:漫威更商業,DC更正確。這句話的言外之意其實是說DC的電影更為嚴肅和古典主義。三年前的《神奇女俠》對這種嚴肅進行了成功的改造,並試圖在神話、童話和現實主義之間找到一個合適的出口;毫無疑問,此舉在當時贏來了龐大的歡呼。
某種意義上,《神奇女俠1984》延續了這種風格,甚至在神話、童話和現實主義的聯繫上變得更為密切。而依託於風格而存在的主題營造,其實相較前作變得更加深刻,也更為瑣碎和隱晦,比如在電影開場之前,你能猜到整部電影居然是在講述一個許願、貪婪和代價的故事嗎?或者說,它居然講述了神奇女俠對抗一個變成了「阿拉丁神燈」的男人的故事?
更有甚者,它在故事裡涉及到的諸多背景,比如石油危機、美蘇對抗及諸多政治隱喻,加上那個刺眼的「1984」後綴,莫不是在指涉喬治·歐威爾的政治寓言著作《1984》?這麼說來,《神奇女俠1984》其實是在說反烏託邦?
或許,不同的人從中讀到了不同的東西,也正因如此,《神奇女俠1984》的主體或動機就顯得極為黏稠。很多觀眾抱著單純觀看一部爆米花超英電影的初衷走進影院,期待又一場酣暢淋漓的視覺暴力,卻發現電影其實在講人生道理。
於是,觀眾失去了耐心,開始頻繁看表。
(2)
從本質上講,超英電影對內容一直有著嶄新的要求,但對其核心價值的要求卻一直是陳舊的。這不是創新與否的問題,而是取決於人類的普世價值觀念。
因此,為了在本該天馬行空的虛擬世界裡獲得真實,超英電影不得不努力與現實生活發生千絲萬縷的關係。這種扭曲,很大程度上成為了超英電影的新常態。
《神奇女俠1984》將「許願」作為了現實生活的切入點,不得不說,從創意和點子上講,還是足夠吸引人的。或許你對此不置可否,認為我是在說什麼吹滅蠟燭、對著生日蛋糕許願的幼稚行為;不,我是說,如果這許願可以立刻實現,即便你想成為世界上最有權勢的人、最有錢的人都可以實現,你是否會心動?如果你對權勢和金錢不感興趣,那麼,如果可以讓你彌補一生最大的遺憾呢?比如,召回一生最愛的人?
神奇女俠黛安娜作為神明之軀,在想到自己一生最大的遺憾時,也會向一塊廉價的「許願石」許願,希望召回在前作中死去的男友史蒂夫。她沒想到的是,她的願望居然變成了現實。但她很快發現,這願望並非全無代價;於她而言,召回史蒂夫的代價是漸漸失去自己的超能力。而事情並非就此結束,因為有一天,一個男人對著許願石許願:希望自己變成許願石。而當所有人的願望都可以實現時,整個世界必將邁向混亂,而黛安娜又將如何處理這場危機?
莫名想到這麼一句話,茨威格在《斷頭王后》中如是評價瑪麗·安託瓦內特:那時,她還太年輕,不知道所有命運饋贈的禮物,早已在暗中標好了價格。而一切的得到都有付出,一切的願望都有代價。對於黛安娜來說,成為英雄會得到很多,同樣也會失去很多,這是成為英雄的代價。
所以,最後即便戀戀不捨,她也只能眼含淚水、大聲喊出「我放棄願望」,轉身離開,奔赴戰場。
她的故事,很大意義上滿含著一種伏波娃式的冷酷。一個完美無缺的女人,本身是天神宙斯的女兒,她長生不死,又集美貌、智慧、學識、力量、財富於一身,但在兩部故事裡,她卻不得不兩次失去她的愛人。
(3)
《神奇女俠1984》並未做到盡善盡美。
我清楚地知道它的缺點,比如文戲的瑣碎、節奏的拖沓、動作戲的匱乏,乃至最終高潮戲份的草率,但它在很多的時候,卻又分明顯得溫和而有力量。以個人之見,這種溫和與力量來自於獨特的女性視角,畢竟它的導演是女性,主角也是女性。
我們見過太多以男性為主導的超級英雄電影,它們總是執著於展示眼花繚亂的超能力,慣於揮灑毀天滅地的視覺暴力,其潛臺詞往往是讓觀眾產生一種對超級英雄的嚮往,起碼會讓人在心裡暗想:啊,我也要成為他們那樣。
而《神奇女俠1984》真正弔詭的地方恰恰在於,它用兩個半小時的時間,似乎只為告訴你:你不用成為神奇女俠,你只需要成為你自己。在一個女權運動逐漸成為風潮的時代,所謂女性真正的選擇,我想就是如此:不是讓你選擇「我要成為什麼」,而是讓你有權利選擇「我不要成為什麼」。
活在現實世界裡的人其實都很清醒,飛天遁地的超英故事見得多了,不過是把它當成消極避世的世外桃源。每一個努力生活的成年人都知道,那些東西遙不可及。而黛安娜作為一個超現實的角色,卻在兩部故事裡,一步步從神壇上走下來,真正地成為了一個活生生的「人」。
她真正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不想要什麼,知道如何保持自我,她克制、隱忍、獨立、自尊、自強,她從不到處宣揚「你們都可以成為神奇女俠」。而她的美,更多地來自於找到了個體與世界和諧共處方法之後,由內而外散發而出的恬靜與平和,不驕不躁、不驚不咋、不緩不急、洞明練達;雖熟悉世路的分歧,卻未蛻盡往昔的清純;幻夢已醒,卻並不張皇失措。誠然,她的外在已經很美,卻因為這種特質,即便從頭到腳穿著沒多少布料的衣服,卻並不會讓人就此產生下作的偷瞄與斜視。
而片中的女反派芭芭拉並沒有這種覺悟,她蛻變成為豹女的驅動力恰恰是向著許願石許下了「我要變得像黛安娜那樣」的願望。事實上,即便願望實現了,她也不會快樂,因為實現這願望的代價是失去自己原有的熱情、善良和自我。你不必成為神奇女俠,某種意義上,也可以是對所有女性的忠告和建議;畢竟,你們每個人都可以找到獨特的自我。
而從女性視角出發,去講述這樣一個女英雄或一個女人的故事,我願意視之為超英電影中的寶藏。
(4)
其實,我很喜歡兩部「神奇女俠」電影,也並不怕別人與我意見相左。
電影作為最重要的一種藝術表達,不能總是只有單一性別視角的自述,起碼,我們應該給予《神奇女俠1984》這樣的電影以更多的理解和支持。
誠然,「神奇女俠」在大銀幕上依舊是一種「稀有生物」。在許多地方,她仍沒能逃脫閃爍不定的男性視角對女性英雄的幻想、調戲或刁難;但以她為代表的女性英雄角色在電影發展軌跡史上的變化,毫無疑問也是一部女性史,尤其在當下不斷強調男女平等的社會裡,更值得我們細緻打量。
就讓我們把目光瞄準未來,看「神奇女俠們」會落入怎樣的困境,或者,又開闢出怎樣獨特的路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