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憶長篇《匿名》問世已經五年了,該如何評介這部作品,坊間態度頗為曖昧。雖然晦澀難懂的「天書」之議幾成共識,讀者不堪卒讀的抱怨之色也欲隱還顯,但「深刻哲理」、「先鋒探索創新」一類的附和稱譽之聲也大有市場。這可真是一個耐人尋味的現象。或許,這可以稱之為「《匿名》現象」。
「《匿名》現象」的本質是什麼?刻薄些說,它讓我想到了安徒生那個「皇帝新裝」的古老童話;婉約些說,正好借用李清照早年的那首《如夢令》以寓言:「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核心詞就是「誤」。「沉醉不知歸路」,得意而忘形,忘乎所以,不辨東西;「誤入藕花深處」,花多耀眼,色豔迷心,迷途而難返;「驚起一灘鷗鷺」,議論蜂起,莫衷一是,毀譽參差。直言之,《匿名》:一部誤入迷途之作。
《匿名》的誤區源於王安憶思想觀念上的嚴重誤判。
王安憶在作品面世後,曾通過各種媒體多次表達過她的創作初衷:
「我希望《匿名》能滿足我的好奇心,把我對世界的疑問寫出來。」「這次我的這個小說,確實是一個野心」,「我很想寫一種文明的再生,文明的循環和周期狀態」。
關於為何小說寫得這麼「艱深、晦澀」,王安憶是這樣解釋的,在寫作過程中,她的教授同事陳思和一直鼓勵她「要有勇氣寫一部不好看的東西」,甚至可以「寫大段的議論,不用照顧讀者的心情,不管讀者是否能讀得懂」。
王安憶這些「夫子自道」透露出了其創作初衷上潛藏的某些「不良」因子:「野心」大大的,功利心則「蠢蠢欲動」。想出大名欲成大作,這本來也屬正常;但是,卻不曾料到大腦竟然發熱誤判,以致誤入「藕花深處」,「亂花漸欲迷人眼」而不自覺,所謂「一招不慎,滿盤皆輸」,一誤再誤,誤入迷途,以致無可自拔者也。
誤判是如何發生的?先是自以為找著了一個深刻、雋永的主題,可以通過一個簡單的故事,以文史哲三融和的深刻寄寓方式,來揭示「一種文明的再生,文明的循環和周期狀態」。這個絕妙創意,一定讓作家內心很產生了一種「五百年必有王者興」「捨我其誰」之類的豪氣。其次,既然主題深刻曠遠,那麼就得不走尋常路,以往的清新明麗柔婉風格必須揚棄,而要以艱深晦澀扭曲風格來展現深奧廣博的哲理寄寓,也無須在乎讀者能否看懂,要有「勇氣」鼓足信心:我不是為讀者寫作,而是為自己的「野心」寫作。
在這般大腦嚴重發熱的利慾心驅動下,一連串的迷失錯位現象的發生就無可避免了。
我以為,作為一部文學作品,《匿名》的最嚴重失誤就是:丟失了一部文學作品的靈魂——人文情懷。
王安憶為了實現她「文明再生」的主題思想,「巧妙」地設置了一個這樣的故事框架:一位大上海的67歲無辜老人被一黑道團夥作為人質而秘密綁架,但很快就發現幫錯了對象,可如果釋放又擔心洩密,乾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老人做了。可執行者執行時卻似乎有些良心發現,不忍直接下手,於是擅自將老人丟棄到一個如迷宮般無法逃出的深山大莽中,讓其自生自滅。在作家看來,如此一來,這位老人就算是進入了一種新的「時間之流」,就從一位現代文明人退化成了一位原始「新人類」;而這位「新人類」為了活下去的所有生存本能及其活動,就構成了所謂「文明再生」「二次進化」的偉大實踐。比如,老人飢不擇食,就被作家「科學」地判定是學會「覓食」了,並「已速成為雜食動物」,並且是「以採集經濟為基礎,也不排除其他來源,比如狩獵」;老人偶爾捕捉到一隻倉鼠,就算是「狩獵」成功了;老人在山裡偶然拾到一塊鐵梨片,作為刨爬工具,就被作家描述為「攜帶著上一期文明的工具,進入下一期的勞動」;老人「行走在壁上」時「腿腳忽變得敏捷」,作家便視其為「迅速變種」現象,驚嘆於這個「新物種」的「文明」再生的創造能力;老人為自己找了一處固定的大便處所,作家讚不絕口,這個人竟然「建造了茅廁,多麼聰明啊!簡直了不得,曉得如何處理穢物」,「別小看這一個人,他那一點點生產活動,也會影響大山裡的生物圈,不定什麼時候促成突變」;老人餓得面黃飢瘦,「鬚髮白盡了,肌肉也差不多消耗盡了,皮包著骨頭」,「說不定已經死亡」,所以,這「活著的」就是一個「新物種」了,「生與死早轉換形態,模糊分野」,而「從生物學上說,就好比單性繁殖。在單性繁殖進化到雙性繁殖之後,再繼續進化到單性繁殖」……一連串煞有介事的描述下,又加以一連串晦澀深奧的學術名詞的定型定性,儼然具有了一種教科書般的嚴格「精準」性質。就這樣,一種「文明的再生」或「二次進化」或生物學上的「單性」「雙性」「繁殖」就莫名其妙地發生了。
然而,稍具一些常識的人就應該明白,真正的「文明的再生」豈能如此就輕易發生?這只能是一種極其荒謬極其幼稚的臆想,一種走火入魔的自以為是、無限上綱、自欺欺人,一個不折不扣的偽命題;然而,王安憶卻偏要把它視為一個煞有介事的人類學意義上的進化事件,甚至還奢談所謂敘事上的合理性,「在長篇小說中,每一個合理性我必須要考慮,都只能老老實實地寫出來」,實在有些「強『己』所難」。明明一個想入非非的偽命題,怎麼可能從事理邏輯上「圓謊」出「合理性」來?
按照這樣一個故事構架,接下來該發生什麼呢?我想,無論是作家還是讀者,只要稍稍冷靜理性,就必然要想到這樣一個問題:老人遇此災禍,會有什麼反應?他會不會擔心、害怕、痛苦、絕望、憤怒……然而,王安憶的回答居然是:不會,所有這一切都不會發生,也不應該發生。
這就是大作家的創意,似乎只要「藝高人膽大」,就可以從虛無飄渺中生發出「合理性」來。因為《匿名》的創作目標壓根兒不是為了寫小人物的悲歡離合,而是寫小人物為「文明的再生」所激發出來的極大潛力和創造力;所以,這位不幸的老人就不應該有凡夫俗子們那些婆婆媽媽的喜怒驚懼的情感,他應該是幹大事的「新人類」,他應該感到自豪甚或感恩,因為他正在創造歷史,創造新的文明。這就是王安憶的「合理性」。為實現這「合理性」,她只須略施小計,老人就可以沒有七情六慾了,就可以一心一意地聽從作家的調遣,去完成「文明再生」的偉大歷史重任了。這「小計」就是——「失憶」。只要一「失憶」,就可以一了百了,六根清淨,與世無爭,與愁絕緣了。大概正因為此,《匿名》裡的不幸老人自綁架伊始,就「被」「失憶」了。這樣,他就瞬間成為了一個超越於一切喜怒哀樂、冷暖寒熱之上的無知無覺的巨嬰型創世生物,任誰都沒有必要為他掬一把同情之淚,純屬多餘!當然,與此同時,我們的王大作家也儼然超越一切世俗情感的遠古神人女媧,將老人螞蟻般隨意捻碎成泥,便催生出一個「新物種」「新人類」,這是何等大手筆!然而,透過這冷血如冰的大手筆,王大作家人文情懷的缺失卻也展現無遺。一件極其殘忍的生存悲劇事件,在作家王安憶的筆下,卻高深莫測地成為了一個極佳的「人類文明再生」的現實案例,成為了作家哲思妙悟的靈感泉源。作家因此欣欣然入超凡聖境,無嗔喜怨怒,淡泊寧靜,自由超邁,玄想頻生。在作家看來,黑道人物將一位衰邁的老人扔進茫茫無際的原始山野,就是讓他回歸到了「時間之流」,並進入到了新一輪的「歷史輪迴」的起點;而老人作為一個受害者的人權、生存權以及作為生物人在這種困境面前的諸多喜怒哀樂之情則被作家統統抽空,以「失憶」之名將它們統統棄置於虛妄之境。老人惟剩一幅唯唯喏喏、懵懵懂懂、俯首貼耳、心甘情願的愚民相,對於自己的不幸境遇,只有一種動物類的本能反應,絲毫看不到他的喜怒哀樂,幾乎察不到他人性起伏的脈動驚悸。作者確確乎沒把他當成一個人,而只是把他當成一個正在「從人類退到靈長類」再退到「靈貓」一類的「新物種」,或者是一棵「陷在林子裡,脫身不得」「任憑造物擺布」的樹,只是欣賞並驚嘆於這個「新物種」的「文明再生」的創造能力以及「迅速變種」現象,這種貌似極其冷靜客觀的「科學」視角,將一個複雜多變的階級社會裡小人物的悲歡離合、酸甜苦辣還有黑道人物的強勢張狂,蠻橫殘忍悄悄化為烏有,這是一種多麼冷漠無情的立場!
從藝術的本源而言,任何抽象、變形的目的都是為了能夠具象的呼應甚至回到現實,也就是說,「形而上」的追求並不是要逃離「形而下」的現實,而是為了更深刻地抵達現實的本質。超越的外相下應該始終有著一線隱形卻堅韌的現實關懷維繫,始終洶湧著一股阻不斷理得清的邏輯精神潛流:這才是抽象的本質。如果一種抽象最終完全背離了生活的本質,完全旁逸斜出於生活邏輯軌道之外,那麼這種抽象,還有什麼意義價值可言呢?《匿名》中對人質綁架事件的抽象基本就屬於這類,與此相關聯的許多抽象寄託也因此陷入了一個萬劫不復的邏輯怪圈,錯招頻出,迷途重重。
在小說的下部,有一個明顯的重心轉移,即對殘疾人生存境遇的關注。因為上部被困深山的「失憶老人」因為一場山火(當然這場山火的發生在邏輯細節考量上也可說是來歷不明,疑竇重重,在此姑且忽略不計)而絕路逃亡,竟致脫離了大山的重圍而回到人間,先後被當地兩家福利院收留。小說藉助老人命運軌跡的轉換,先後敘說描寫了這兩處福利院所的殘障人士的生活風貌,這本該是一個展示作家人性人文關懷的極佳契機。如果說之前對「人質綁架事件」的抽象展現因為「文明重建」這個高難度命題的難以駕馭以至於走火入魔地偏離了生活的本質;那麼,對福利院所的殘疾人士的關注則應該可以踏踏實實地回到現實人間,可以迷途知返,「亡羊補牢」,回歸人情人性的理性關懷軌道中。
但是,孰料作家「文明再生」的哲理探索興味絲毫未減,而是藉此轉移到了新的領域,即意圖通過對殘疾人的生存現狀的描述,繼續深入探索「文明再生」「二度進化」的深刻哲理境界。在此,王安憶的「哲思妙悟」有了一個新的理論依據:福利院的這些「畸零人」,因為他們的殘缺身份而被主流社會所遺忘或拋棄,成為了「溢出正常社會規範之外」的「除不盡的餘數」,但依然各自代表了一段「文明的沉浮」,因而同樣也具有了文明「二度進化」的可能。正是這種可能,讓王安憶興奮莫名,「你很難說他們是殘障。寫到這些人的時候我還是比較興奮的,因為他們很具體,更符合我的美學」。
作家的這番表達耐人尋味,「很難說」是「殘障」是什麼意思呢?而讓作家這麼「興奮」的殘疾人生活又究竟是怎樣一番景象呢?
作家描述的一家九丈鎮民政養老院的基本狀況如下:
這個所謂的「養老院」由 一個還俗的尼姑管理,地點就是自己居住的破舊庵子。「院」裡總共五名人員:尼姑、兩個病孩(一個躺在床上不能動,一個是患有先天性心臟病而被父母拋棄)、一個有些懵懂痴呆的老頭、再就是新來的「失憶老人」。五人中有兩人缺乏獨自進食能力,而需人餵食。養老院的生計來源只有糧站每年給出的幾百斤谷麥。其餘維持全靠養老院「自謀生路」。所謂「自謀生路」不過是在逢集的日子,抱著病孩子在集上化緣(實際上就是乞討);再如去機房碾米,店主不收錢,也不留礱糠,反添給女人一個筐底子,也算是對養老院的資助之類。
面對這樣一個 可稱之為赤貧狀態的養老院現狀,王安憶究竟看到了哪些讓她「興奮」的東西呢:
當這一群畸零人走在九丈的老街上、老小病殘一列縱隊自由行進時,作家形容為「有一種滑稽的哀容」,「自由散漫底下,又隱藏著愛嬌,這樣的老而且窘迫,這兩個字很難想像,可就是愛嬌呢!」作家同時又感嘆於社會道德人心之美好仁慈,「要不怎麼解釋它的存在?」
欣賞、喜愛之情,溢於言表。且用詞極其溫柔深婉,極其「春秋筆法」,絕對獨特新穎。「哀容」能和「滑稽」搭手,堪稱絕配。從字面上理解,應該是指讓旁人看上去感到忍俊不禁的悲哀的臉容,但這究竟會是一種怎樣的悲喜兼具的表情呢?更絕的還有「老而且窘迫」的「愛嬌」之態,這應該是專指兩位老頭的,一位懵懂痴呆,一位失憶落魄,既「老」又「窘」,想必是指皺紋縱橫、形銷骨立,可如何又這般「愛嬌」作態、甜蜜可愛得難以自持並讓王作家喜愛的情不自禁呢?雖然這「可愛」的情景讓人有些看不懂,但在作家的心目中,這就是一群在「社會道德人心美好仁慈」的懷抱裡幸福生活的畸零人。作家的邏輯判斷簡單明確:因為他們活著,「存在」著,就說明了社會道德人心的美好仁慈;即便他們臉有「哀容」、既「老」又「窘」,他們依然是快樂幸福的,因為他們的表情裡充滿了喜劇性的滑稽意味,還「隱藏」著一種甜蜜散漫的「愛嬌」情趣。一群多麼幸福快樂的畸零人啊!
不僅如此,小說在描述另一處福利院時,還抒發了下面這樣的感慨:
「福利院聚集著一些隱匿的小世界,因不能納入常識的大世界,就被遣送來了」,而在「這個沉寂的福利院,別看都是歪種子,殘果子,稗果子,其實生機勃勃……不定裂出個什麼玩藝兒……或者預示著某種更高級生物的誕生。」
這肯定也是令作家更「興奮」的美學價值之一,由此不難明白王安憶對殘疾人是如何欣賞讚嘆並喜愛有加的!能夠從殘疾人窘迫寒酸困頓的生存狀態中看到快樂、安寧、美好的生活內蘊,能從福利院的眾多「歪種子,殘果子,稗果子」中看到「生機勃勃」的「更高級生物的誕生」,或許我們可以把這定義為王安憶的一種「殘疾人情結」。透過這「情結」,王安憶對殘疾人生存現狀的獨到觀察、理解以及陽光、樂觀、喜愛讚嘆情感可說展現無遺。
小說裡還描寫了另一個與世隔絕的深山「桃花源」,一個奇特的化外之地。這裡的山民很少與外界發生關係,外界諸多法律如徵兵、義務教育、計劃生育、戶籍、婚姻法等對他們都沒有任何約束力。這些「化外之民」一個最大的生存特點就是,由於近親結婚、繁殖,白孩子越來越多(與「常人」的比例總在一半對一半),因而未成年便夭折的也多。這些白孩子曬不得日頭,否則就會導致紅疹和眼盲,所以,他們只得蝸居在山裡的綠樹蔭翳叢中,無法走向外面的世界,而只依靠當地天生的枸杞為生。由於未成年人生存率低,這樣人口就不見長,「正夠枸杞養命」,這種原始落後、封閉停滯的病態生存狀態竟讓作家真切感受到了一種天地自然「生態平衡」的奧妙,感受到一種「天地不仁」裡的「慈悲」,並對這種「慈悲」情懷極其欣賞並由衷地讚嘆,而完全忽略了其中所隱含的原始野蠻和反文明的叢林法則。在這種「叢林法則」裡,那些夭折的孩子可算是死得其所,不然的話,大家都活不下去,山裡哪有那麼多的資源養活這麼多人?而那些盲眼的白化病人也應該無怨無悔,因為這是上天與你們做的一筆交易。
對於這樣一個極其封閉、蒙昧、落後、病態的生存空間,僅憑枸杞收入這一單一原始的謀生手段生存,可想而知,山民的生活應該是極其糟糕的。但是,在王安憶眼裡,這裡卻純樸、溫馨、富裕、其樂融融,堪稱現代的「桃花源」理想國,這又是王安憶發現的一種獨特的「美學」價值。小說裡還重點描寫了一位白化病少年鵬飛。這是一個具有天賦異稟超能力的奇人,「他就像蝙蝠,聽得見超聲波」,還「簡直看得見囈語裡的夢境」,「假以時日,沒準也成為牛頓那樣的人」,或許在作家看來,這就是「某種更高級生物」誕生的「預示」?
或許,在王安憶看來,這種野蠻落後的生存困境,最能準確地體現出某種文明「二度進化」的自然法則,就像亞馬遜原始森林裡的動物弱肉強食的生物競爭原則一樣,大傢伙都憑著自己的動物本能、技能去生存,去競爭,公正公平,物競天擇。在這個競爭過程裡,上天會自動地遵循某種「生態平衡」規律,保持一種生態鏈的常態,使得各動物種群都能自然合理地在一定程度上存活、發展或死亡、滅絕。但是,王安憶忘了,這種自然的「進化」只適合於原始森林裡的動物世界,卻不宜在現代文明的人類生存天地中提倡。因為現代文明應該尊重並保障每一個個體生命的生存權。就如小說裡所描寫的深山白化病人群居的「化外之地」,一個負責任的政府就應該把這些病人的生存環境徹底改變,把他們這種原始、落後、病態的生活方式徹底改變,而絕不應該對他們的生存困境聽之任之,不聞不問。而對一個負責任的有著人道情懷的作家而言,也絕不應該對這種「病態」只抱著一種獵奇甚至欣賞的態度,對對其中的人倫悲劇生存困境卻視若無睹,這實在是一種莫名其妙的價值取向!
當然, 王安憶的本意或許是出於對殘障人士的尊重,以為這些殘疾人並不是如外人所想像的那麼懵懂、無知、愚昧、可憐兮兮……所以她想極力發掘他們非「殘障」的一面,甚至有意彰明他們之間其實藏龍臥虎、高人輩出;但是,她似乎完全沒有料想到,她的對殘障人士的「尊重」卻明顯滑向了一個誤區——獵奇,她的「尊重」中幾乎完全忽視了殘疾人的真實困境、背離了基本的人性關懷軌道,她對殘疾人超常能力的「發掘」將殘疾人的真實困境幾乎完全遺忘。在王安憶的筆下,這些殘疾人可謂是「『窮、殘、病』且快樂著」,他們沒有什麼可抱怨的,在「仁慈」社會對他們的「多方」贊助下,他們在「文明再生」的進程中自然地進化著、平衡著,活得無憂無慮、自給自足、自得其樂。王安憶如此別出心裁 「抽象」創造出來的這種令人「興奮」的「美學價值」,如同魔術奇幻,巧手生花,「空手套白狼般」「套」出了一幅殘疾人自滿自足、幸福快樂的生活之「相」,讓人不禁生出一種「做殘疾人也幸福」的感慨!
以上種種,就是《匿名》一連串迷失錯位之鏈。以立意「誤」區始,把一個想入非非的「文明再生」偽命題尊崇為一個「高大上」的哲理探索主題,且痴迷執著,堅定不移,這就註定了方向上的起始錯位,此為始「誤」;而為此虛構的故事主線更是脫離了邏輯起點,明明是一樁性質惡劣的人質綁架案卻偏要完全撇開案件的道德價值意義去演繹一個虛無飄渺的偽命題,導致人文情懷缺失,得不償失,強作解人,顧此失彼,此為再「誤」;殘障人群體進入作家視野後,作家完全無視其中的生存悲劇,一味獵奇所謂的「病態」之「美」,「過度」欣賞、盲目拔高以致於突破人情良知底線,此謂三「誤」;討論《匿名》還有一個繞不過去的問題,即它的學院體敘事、議論兼抒情的矯揉造作、莫名其妙,此謂四「誤」。「誤」以為「深刻」就是深奧、晦澀,就應該是學院體兼意識流的超級組合,就是把簡單的問題複雜化,就是要把作品整得讓人看不明白看不懂;「淵博」就是跨行業諸如物理學、化學、生物學、考古學、天文學諸學科學術名詞、概念、知識等的炫耀、堆砌、混搭、雜糅……
一部《匿名》,幾乎完全顛覆了王安憶以往的「作家人設」,以清新明麗流暢細膩著稱的王安憶猛然轉型為深奧晦澀、矯揉造作、裝逼扮酷,距人於千裡之外的「天書」撰寫者。似乎唯恐讀者不明白她的大學教授底蘊,因而高深莫測、絮絮叨叨地議論不休;高屋建瓴、古往今來地「淵博」不止;高步於形而上的「學術」雲端;「深刻」於莫須有的「文明」再生;卻幾乎忘記了文學的初衷或基石——那不可或缺的人文情懷。這不禁讓人想到錢鍾書《論俗氣》裡的一段議論:「從求美而得醜,我們立刻想到求雅而得俗的矛盾現象——儒林外史》第二十九回中杜慎卿所謂『雅的這樣俗』,《隨園詩話》所謂:『人但知滿口公卿之人俗,而不知滿口不趨公卿之人更俗。』這種現象是起於不自然的裝腔作勢;俗人拼命學雅,結果還是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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