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很多人都知道「二桃殺三士」的故事。
故事並不複雜。
講的是齊國有三個驕橫跋扈的勇士:公孫接、田開疆、古冶子。
晏子認為這三個人的存在會威脅到國家的安全,就設計離間他們,把他們除掉。
計謀很幼稚:他讓齊景公從後園摘來兩隻桃子,說賞賜給功勞最大的人吃。那麼,人多桃少,這三個草包一定會爭吵不休。果然,公孫接、田開疆自表其功,都認為自己功勞大得不得了,當仁不讓地拿過桃子吃掉了。實際上,是古冶子的功勞最大。但功勞太大,就不是三言兩語說得完的,所以他的誇功過程耗時最多,等他說完了,桃子也只剩下兩個核了,被不愛衛生的公孫接、田開疆吐在地上。吐出了桃核的公孫接、田開疆聽完古冶子的敘述,發現自己的功勞不如古冶子大,羞愧難當,拔劍抹脖子死了。古冶子看到兩個好朋友都死了,也覺得孤單無聊,也拔劍抹脖子死了。
這個故事出自偽託為晏子所作、實際上戰國末期人所作的《晏子春秋》,很假,一看就知不是真事。
但很多人卻把它當作真實的歷史事件來讀了。
甚至,近年來,還有專家煞有介事地從心理學、權謀學、法律學、人性,以及思想發展等等各方面,深度挖掘,深度分析,眉飛色舞地頌揚晏子是個深諳人性的心理大師,可以運用權謀殺人於無形。
還有人肉麻地吹捧「二桃殺三士」的計謀是「古往今來的最毒陽謀」,無往而不利,被算計的人明知對方是要謀害自己的性命,也必定會身不由己地中計,明知是坑也要往裡跳。
這些專家,是故意裝瘋賣傻還是入戲太深?
《晏子春秋》一書,夾雜有眾多民間傳說。
關於它的著作性質,千百年來,莫衷一是。
雖然它書名中有「子」,但它並非為闡發系統的思想而作,所以並非子書。
書中重在記錄人物的言行軼事,卻又並非實錄,多為作者即興捏造。所以,儘管《四庫全書》將之歸入史部傳記類。但近代主流思想,還是把他看作「記敘文學類」作品。
既是「記敘文學類」作品,那就應該明白書裡面的故事只是故事,不要把它當作真事看。
「二桃殺三士」的故事絕不可能是真事。
用腳趾頭都可以想得出,如果某人用某樣物品來挑撥你和你朋友間的關係,並且設法羞辱你、嘲弄你、戲耍你。你再生氣,再憤怒,也只是當場吵鬧一番,就此拉倒。就算事態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也只能是拔劍殺了設法羞辱你和嘲弄你的人,絕不會殺自己出氣。
但這故事裡的人物,不殺自己出氣,還一下子來了仨!
這樣的故事您信以為真?
再來說一下,齊景公和晏子是史有其人不假,但公孫接、田開疆、古冶子這仨位的名字,就僅見於「二桃殺三士」的故事,其他地方再無這三個人的事跡出現。
所以,這仨是子虛烏有的虛構人物無疑。
再者,如果這仨真是歷史上有名有姓的人,那麼,他們在論功時說到自己的功勞總該多少沾上點歷史大事件的影子吧?再不濟,也應該有特定的歷史背景吧?
但是對不起,故事的作者居然編不出。
我們來看看這三個人在吹噓自己的功勞時都說了什麼。
公孫接自稱「一搏而再搏乳虎」,田開疆自誇「仗兵而卻三軍者再」,古冶子自矜「逆流百步,順流九裡,得黿而殺之」。
這幾乎讓老覃要笑出聲來。
您敢說,這「搏殺虎」、「再卻三軍」和「擒殺惡黿」的「大功」不是編故事的人拍腦袋想出來的?
古人寫東西,為了震住作者,往往誇大其詞,語不驚人死不休,只為博取閱讀者目瞪口呆那一刻的奇妙效果。
以西漢劉向中的《列士傳》為例。
鑄劍大師幹將被勒令替晉君鑄劍,他鑄呀鑄呀鑄,鑄了三年,鑄出了雌雄雙劍,吹毛斷髮,削鐵如泥。幹將留下雄劍而獻雌劍,他對妻子莫邪說:「老夫把雄劍藏在南山之陰,北山之陽,松生石上,劍在其中。此番去給晉君獻劍,必然被晉君所殺。老夫死後,你生下了兒子,務必讓他找出雄劍,替我報仇!」事態的發展,果然如幹將所料。雌劍獻出,他即被晉君處死了。幹將的妻子莫邪後來生一下子,起名字叫「赤鼻」。等赤鼻長大,莫邪轉述了丈夫的話,讓赤鼻去尋劍替父報仇。但是,赤鼻斬盡南山的松樹,卻找不到劍。返歸屋中,卻在屋柱內拔出了寶劍。赤鼻還未展開行動,已被晉君驚覺。晉君遍發追捕令。赤鼻倉皇逃入了朱興山。有俠客提出願為他報仇,但必須要用他的腦袋為誘餌,引楚君上鉤。赤鼻二話不說,舉劍砍下了自己的腦袋。俠客提著赤鼻的腦袋去呈獻給晉君,並提議用大鑊煮赤鼻的腦袋三日。在這三日之內,赤鼻的腦袋在鑊內跳躍不停,不熟不爛。楚君大奇,湊腦袋過去觀看。說時遲,那時快,俠客揚起雄劍,一劍把楚君的腦袋砍掉。楚君的腦袋「撲通」一聲掉下了鑊中。刺客又揮劍自刎,他的腦袋也掉下了鑊中。三個腦袋在鑊中互相撕咬,最終都爛掉了,無法分辨,只好埋在一起,名曰:三王冢。
又如《吳越春秋》中記,伍子胥為逃離楚平王的毒害,連夜入吳,過了昭關,奔到了江邊,得一漁父擺渡過江。漁父為了消除伍子胥的懷疑和顧慮,翻船自沉,用結束自己生命的方式來替伍子胥保守秘密。
《越絕書》則記,伍子胥逃到了溧陽境內瀨水邊,腹中饑渴,向浣紗的史貞女乞食。史貞女和漁父一樣,為了保守伍子胥的秘密,抱石自沉河中。
《莊子·盜蹠》裡記載有一個在橋底等候相約的女子前來赴會的尾生,女子遲遲不來,河水暴漲,尾生為了「堅守信約」,竟然抱緊橋柱,堅持在橋底等候女子,結果溺水身亡。
不用說,這些故事荒誕古怪,情節出乎人的意料,完全不合常理,一望而知是胡編亂造。
但絕對讓人過目不忘。
這,就是文學的魅力。
太史公司馬遷受這種文學魅力的迷惑,流連其中,在著作《史記》時,極其喜用此類手法,於是就有了樊於期獻頭;豫讓漆身為厲、吞炭為啞;公孫杵臼、程嬰換孤、救孤等等一系列馳魂奪魄的精彩故事。
但,與「二桃殺三士」的故事一樣,這些都是故事而不是史實。
所謂「春風感人有形無跡,後賢懷古異世同情」,古人的情商並不比今人低,凡古書上寫的人物行為與今人有異,其必有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