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125年後,這個作者因筆下的靈異故事以及他的種族觀念為人所知,他已強勢回歸了西方文學。
美國歷史上有很多才華被低估了的作家,他們甚至完全被忽視,一生懷才不遇。艾米麗·狄金森(Emily Dickinson)的大部分詩歌,直到她死後才被發現和發表。弗朗西斯·斯科特·基·菲茨傑拉德(F. Scott Fitzgerald)「到死時都認為自己是一個失敗者。」左拉·尼爾·赫斯頓( Zora Neale Hurston )被埋葬在一個沒有墓碑的墳墓裡。約翰·甘迺迪·圖爾(John Kennedy Toole )自殺12年後才獲得普立茲獎(the Pulitzer Prize )。
但是,沒有人死後能夠像霍華德·菲利普斯·洛夫克拉夫特( Howard Phillips Lovecraft)那樣成功。洛夫克拉夫特是一個「宇宙恐怖」級別的作者,1937年死於羅得島(Rhode Island)的普羅維登斯(Providence),享年46歲。洛夫克拉夫特死前的最後幾年非常慘澹。他吃的是過期的罐頭食品,他在寫信給朋友時說道,「我從來沒有想現在一樣如此接近溫飽線。」他都沒有機會見到他的故事被編印成冊,在向腸癌屈服之前他寫道,「我寫故事時的狀態不穩定,對此,我對作品前景不抱任何幻想,也不期望能成為我最喜歡的靈異故事作者們的有力對手。」這位作家最後說過,「有時疼痛是難以承受的。」據他的傳記記載,他在普羅維登斯晚報(Providence Evening Bulletin)上刊登的訃告「充滿了大大小小的錯誤。」
如今,我們很難想像洛夫克拉夫特曾面對這樣的貧困以及那樣默默無名。一開始冥王星(Pluto)被命名為拉夫克拉夫特筆下的怪物鯨魚克蘇魯(Cthulhu),世界奇幻獎(the World Fantasy Award)的獎盃以他的半身像為模型。《紐約書評》( the New York Review of Books )把他稱作「怪異之王」(The King of Weird),他的肖像被印在各種物件上,從啤酒罐到寶寶的圖書,再到丁字褲內衣,無一不有。這個作家不僅擺脫了無名的命運,還達到了評論界和文化界的最高水平。他也許是這個國家誕生以來見過的最瘋狂的文學家。
1934年的洛夫克拉夫特(盧修斯·B·特魯斯德爾)
這並不是說文學史上洛夫克拉夫特的回歸僅是一個自我感覺良好的故事而已。他的成名也將自己的才華和缺點帶進了尖銳的焦點之中:在1934年的信件中,他說密西西比州(Mississippi)和阿拉巴馬州(Alabama)的「法外措施,比如私刑和恐嚇」是「高明的」。洛夫克拉夫特出生於1890年8月20日,在他的125周年誕辰之際,他的遺產比任何時候都安全——或者可以說是更加複雜。史蒂芬·金(Stephen King)稱他是"20世紀最偉大的古典恐怖故事作家。」但是,洛夫克拉夫特也是一個無可爭議的種族主義者——這兩個截然不同的標籤,讓今天那些研究和欣賞他的作品的人不得不好好平衡兩者。
洛夫克拉夫特從未真正試過在辦公室裡工作;他太過驕傲,或許也是太過脆弱了。(各種各樣的焦慮和疾病讓他無法上大學或是參加一戰。)他將堆積成山的工作放到一邊,把大量的時間用來寫作,就像一個繼續塗鴉的神童,這樣的狀態一直持續大開始寫「死亡日記」。他寫了數百篇詩歌和許多散文,其中最出名的開頭就是「人類最古老而強烈的情緒,便是恐懼;而最古老最強烈的恐懼,便是對未知的恐懼。」他寫了上萬封信——據估計,有近十萬字。
但正是洛夫克拉夫特的小說——七十個故事,加上許多與其他作者合寫的東西——為他的成名做了鋪墊。通過他的肖像和標題,那些主題也許能最恰當地傳達了故事的精髓。「他們從此過上了幸福的生活——這只是開玩笑而已,他們不是死了就是瘋了。」他的故事標題也傳遞出了這樣的感覺:《猛鬼嚇人》(The Lurking Fear),《可怕的老人》(The Terrible Old Man),《牆中之鼠》(The Rats in the Walls)。 日常生活中的每個情景,都對洛夫克拉夫特有著小小的誘惑力。他曾寫道,「我不能寫『普通人』,因為我對他們絲毫不感興趣。」於是,他寫的都是關於奇異事件的:食人、復活、自焚、殺人、瘋狂感應的流星、人魚雜交、外星人,還有在《魔宴》(The Festival)中描寫的「一個被馴服、訓練有素的長著雜交羽翼但不健全的、不能完全看見的眼睛、大腦也不健全的不能完全記住東西的部落」。他1924年發表的另一個故事《鬼宅》(The Shunned House)裡寫了一個模糊的大團圓的結局:鳥兒飛回了一棵「又老又禿的樹上」。但那隻發生在敘述者的叔叔變型之後,叔叔變成了「可惡的真菌形成的朦朧磷光雲......他用他那發黑腐爛的臉對我拋媚眼,說這些無釐頭的話,伸出滴淋淋的爪子。」
洛夫克拉夫特以微不足道的價格將這些故事賣給了《詭麗幻譚》(Weird Talesand Astounding Stories)等雜誌。他也通過修改其他作者的作品賺了一點點錢。但是這點錢從來不會很多。萊斯利·克林格(Leslie Klinger)是《H.P洛夫克拉夫特新注》(The New Annotated H.P. Lovecraft)的編輯,他將洛夫克拉夫特描述為「典型的飢餓藝術家。」而且,儘管洛夫克拉夫特培養了一個忠誠的崇拜者——幾十年前,在羅伯特·布洛赫還未寫《驚魂記》(Psycho)的時候,洛夫克拉夫特就與年輕的布洛赫有信件來往了——當然當時的好評也沒有布洛赫的份。洛夫克拉夫特去世幾年後,《紐約客》(New Yorker )的評論家埃德蒙·威爾遜(Edmund Wilson)寫道,「洛夫克拉夫特不是一個好作家,」隨後補充道,「在大多數小說中,唯一的恐怖就是不良藝術與不良品味的恐怖而已。」
即使威爾遜嘲笑洛夫克拉夫特的作品,這位作家的粉絲和朋友們的齊力支持讓他的作品得以發表。就像洛夫克拉夫特的傳記作者S.T.喬西(S.T. Joshi)在2013年的一次演講中講到的那樣,洛夫克拉夫特去世後,一位年輕的粉絲從堪薩斯州(Kansas)乘坐公共汽車前往羅德島,以確保這位作家的文章被捐贈給布朗大學( Brown University)。其他的朋友們則專門為了出版洛夫克拉夫特的小說而經營了一間出版社。
他們所做的這些努力,讓洛夫克拉夫特的遺產能一直保持活力,就像喬西描述的那樣,接下來半個世紀發生的事情只會為那些遺產增添分量。法國人接受了洛夫克拉夫特,就像之前接受其偶像埃德加·艾倫坡(Edgar Allan Poe)一樣;在六七十年代,多虧了《失嬰記》(Rosemary’s Baby)和《驅魔人》(The Exorcist),恐怖小說開始受歡迎,地位也得以提升;洛夫克拉夫特的作品也受到電影製作人和學者們的青睞。到1977年,一群追隨者們籌款為洛夫克拉夫特在其家鄉普羅維登斯購買了一塊合適的墓碑——一塊標誌性的墓碑,上面刻有一句他信件中的名言「吾乃天佑之人」(I AM PROVIDENCE)。(去年,《紐約》(New York)雜誌的封面就是《權力遊戲》(Game of Thrones)的作者喬治·R.R.馬丁到此敬拜的圖片。) 1999年,企鵝(Penguin)出版社首次出版了洛夫克萊夫特的作品《企鵝經典合集》(Penguin Classic)。2005年,美國圖書館( the Library of America)發行了自己的合集版本。喬西說,這標誌著作家洛夫克拉夫特「終極封聖」。
他說,「洛夫克拉夫特和艾倫坡、霍桑(Hawthorne)、梅爾維爾(Melville)、亨利·詹姆斯、薇拉·凱瑟(Willa Cather)和伊迪絲·沃頓(Edith Wharton)一樣,在美國文學上被奉為經典,他做到了。」
但是,洛夫克拉夫特的回歸只是我要講的一部分而已。另一部分則是關於他對流行文化的徵服。
洛夫克拉夫特是世界上肖像印在各種廉價玩意上的作者之一。他的肖像在棋盤遊戲、硬幣、緊身衣、聖誕花環、骰子、連衣裙、鑰匙扣、車牌架、馬克杯、手機掛件、毛絨玩具、海報、領帶上都有。經營企業的粉絲們將邪神(Cthulhu)這個名字或者是其他洛夫克拉夫特的言語印在所有可以想像出來的消費品上。邪神是洛夫克拉夫特最著名的創作,是一個身形高大、長著多觸角而且惡毒的神靈,其形象不僅僅出現在商品上,還有應用軟體、電影和博客上都有。在紐約,有一間酒吧就叫洛夫克拉夫特(Lovecraft)。這是一間被稱為「屋頂上的修格斯」(A Shoggoth on the Roof)的音模仿樂酒吧,也是一間名人粉絲俱樂部,那些名人包括吉列爾莫·德爾·託羅(Guillermo Del Toro)、尼爾·蓋曼(Neil Gaiman)、朱諾·迪亞茲(Junot Diaz)和喬伊斯·卡羅爾·奧茨(Joyce Carol Oates)。在瑞典的斯德哥爾摩(Stockholm)、法國裡昂(Lyon)、波特蘭的俄勒岡州( Portland, Oregon)和普羅維登斯,都有一個洛夫克拉夫特節(Lovecraft festivals )。
說到普羅維登斯這個我住的地方,這個小鎮最近脫離了幾十年的漠視,開始關注這個小鎮的文學巨星。普羅維登斯現有一個交叉路口以洛夫克拉夫特的名字命名,還有夫克拉夫特半身像、洛夫克拉夫特徒步之旅、洛夫克拉夫特閱讀馬拉松、洛夫克拉夫特故事寫作大賽,在布朗大學還設有一個獎學金,為「與H.P.洛夫克拉夫特及其同事與文學繼承的研究」而設。上個月,還舉辦了以洛夫克拉夫特為主題的「靈異商場與信息處」(weird emporium and information bureau)的活動開幕式。在這場活動中,你可以買到印有CTHULHU FHTAGN的T恤衫和印有I AM PROVIDENCE的保險槓貼紙。
這家商店的共有者尼爾斯·霍布斯(Niels Hobbs)也經營著一間名為NecronomiCon Providence的傳統用品店,這間店是2013年S.T.喬西發表演講的地點。最近這位店主告訴我說,承載著洛夫克拉夫特人氣的氣球必然會破滅。「我沒看出它如何能在這個速度上維持自己的安全,」他說,隨後補充道「不過,話雖如此,它似乎沒有放緩膨脹的速度。」
一名粉絲的畫作,洛夫克拉夫特被自己創作的角色包圍著。(BenduKiwi)
那麼,這又有什麼關係呢?在普羅維登斯,從8月20日到8月23日,2013年傳統行業為這座城市的商業帶來了約60萬美元的貿易額,其商業前景似乎會更好,還將會舉辦演唱會、巴士觀光、藝術展覽、棋類遊戲、閱讀、LARPing化妝舞會、以「恐懼力學」(Mechanics of Fear)和「噢,觸角!」(Oh, The Tentacles!)等為主題的座談會等活動。如果你是負責人,負責跟進慶祝美國作家的活動——基韋斯特(Key West)的海明威日(Hemingway Days)、密蘇裡州漢尼拔的Twain on Main活動、田納西威廉斯日(The Tennessee Williams)或是紐奧良文學節(New Orleans Literary Festival),請標記下《死靈之書》(NecronomiCon)作為一個「早餐會上的邪神祈禱」(Cthulhu Prayer Breakfast)的特色。但是,從更廣泛的角度來說,洛夫克拉夫特的崛起也使一個令人不安的事實成為矚目的焦點:他是一個惡毒的種族主義者。藏於他小說表面之下的仇外心理和作為白人的優越感(可能沒被大家注意到的是,他一直匿名寫作),在他的信件中清晰可見。翻閱那些信件,你會發現這位作家哀嘆猶太人是「鷹鉤鼻,面色黝黑,帶有喉音的外星人」,認為他們」這個群體......是不能容忍的」;嘲笑紐約有「滿是贅肉、味道刺鼻、嬉皮笑臉、嘰嘰喳喳的黑奴」以及英格蘭的「不受歡迎的拉丁人——低級的義大利南部人和葡萄牙人,還有鬧瘟疫的法裔加拿大人」。1922年,他寫到,他希望紐約的唐人街(Chinatown)能有「一陣強烈的氰氣能夠使所有巨嬰畸形胎兒窒息而死」,他將此稱為「燉得一塌糊塗的雜種肉」。在另一封信中,他寫道,「一般情況下,美國已經有很多那些亂七八糟的人口了,如果不儘快採取措施,美國將會含淚面對這個過早腐爛的人口問題。」
這些內容給洛夫克拉夫特的粉絲們留下了不安點。利曼·凱斯勒(Leeman Kessler)是在YouTube上受歡迎的「向洛夫克拉夫特發問」(Ask Lovecraft)系列的出演人物,曾寫過一篇題為《塑造白人至上主義者》(On Portraying a White Supremacist)的文章。他在文章中說道,「只要我拿錢扮演洛夫克拉夫特,或是接受邀請參加大會或者節日,我認為我就有這個道德責任去關注這些令人不悅的東西。」2011年,世界奇幻獎獲獎小說家內迪・歐考拉法(Nnedi Okorafor)寫了一篇博客,呼籲人們關注洛夫克拉夫特的詩歌《On the Creation of Niggers》,「我是想其他偉大的小說家頂替洛夫克拉夫特拿到世界奇幻小金人嗎?」 她寫道,「也許是......也許不是。我所知道的『是』我想要......面對的文學這個分支的歷史,而不是將它放到一面或是將其埋藏。」
去年,一封要求用奧克塔維亞·巴特勒(Octavia Butler)將世界奇幻獎小金人的洛夫克拉夫特換掉的請願書收到了兩千五百多個籤名。緊接著,一封名為Keep the Beloved H.P. Lovecraft Caricature Busts (『Howards』) as World Fantasy Award Trophies, Don’t Ban Them to be PC! 的反請願書出現。類似這種相互喊話會定期出現在專門針對洛夫克拉夫特的社交媒體上。
1922年,在布魯克林的洛夫克拉夫特(多諾萬·盧克斯)
但是,對粉絲來說,和洛克克拉夫特的種族主義帶來的煩惱一樣,他的觀點也是用來閱讀他的作品的最有用的視角之一。三月份的時候,萊斯利·克林格在布朗大學的海約翰圖書館(Hay Library)發表了關於洛夫克拉夫特的演講。海約翰圖書館是一間擁有世界上最大的洛夫克拉夫特的文章和其他材料的收藏量的圖書館。在他演講的結尾,克林格——不為洛夫克拉夫特的種族主義找藉口或者辯駁——拒絕將他的種族主義與他的成就分離開來。洛夫克拉夫特「鄙視那些非白人盎格魯-撒克遜的清教徒」,他說道,「但是,那也是故事創作的動力......在這個意義上說,他是孤獨的,被敵人包圍著,一切都敵視他。我認為你們將他性格中的這部分排除了。這些部分可能會使他成為一個更好的人,但是也會毀掉那些故事。」
在克林格的書的介紹中,漫畫作家阿蘭·摩爾 (Alan Moore)也拾起了這個話題。但是,他首先讓讀者想起那些發生在洛夫克拉夫特的生活中的引起社會震動的變化:婦女選舉權、人類對外太空空間認識的進步、俄國革命、美國城市中全新的高度清晰可見的LGBT社區(註:LGBT是女同性戀者、男同性戀者、雙性戀者與跨性別者的英文首字母縮略字母)以及美國前所未見的最大規模的移民潮和難民們。摩爾寫道:
鑑於此,將霍華德·洛夫克拉夫特看作是幾乎不能忍受的美國式恐懼敏感度晴雨表,是有可能的。那些恐懼遠遠偏離古怪的癖好,也是洛夫克拉夫特的故事和觀點產生的源頭。那些恐懼,正是那些白人、中產階級、異性戀以及那些最受現代世界的權力關係和價值觀轉變威脅的男性新教徒的恐懼。
作為一個藏書家、普羅維登斯歷史愛好者、猶太人、書迷以及將他的故事布置作業給學生的老師而言,我對洛夫克拉夫特的感情是複雜的。從最好的角度來說,他的故事達到了怪誕能深入人心,或者說將讀者的想像力拉到外太空最深處的境界。你一旦養成了對他那叱詫風雲的風格的興趣,就會對這些故事上癮。但是,我的欽佩之情,總是和洛夫克拉夫特可能會對我的猶太人遺產產生厭惡的認知相伴隨,他認為我們的共同家園是移民們的避風港,而他視這些移民為侵擾其他城市的外來者。(他曾在1926年寫給朋友的一封信中寫道:「美國紐約已經落入了雜種之手,但是普羅維登斯的陽光依然高照。」)
我還未從這些緊張感中平復過來,我也不確定我是否能夠平復。但我已認定,也許他就是我們國家應得的文學標誌。在很多方面,他寫出來的故事展示了他的才華,也表達了他的很多偏見。或者說,正如摩爾所寫,「洛夫克拉夫特的作品按照怪物的一系列書寫順序來寫作,也為我們理解目前的困境提供了一個潛在的關鍵角度。」
譯/藍翠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