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下,新冠病毒正在世界範圍內大肆傳播,我們暫且很難描述這一超乎尋常的局面會給經濟造成哪些影響與後果。普遍的共識是:這些影響與後果將是巨變的。這場疫情的特殊性在於:它使全球的主要經濟活動被迫停滯。如果說史上那些重大危機與災難給經濟造成的是環環相扣的連鎖式影響的話,那麼這場疫情則令整個世界經濟體系在一瞬間轟然搖搖欲墜。世界經濟目前正面臨重組。問題不僅僅在於以中美為代表的最大主體之間經濟矛盾的尖銳化已然不可避免。疫情所帶來的風險層出不窮,全球與地區的增值鏈也隨之在發生著變化。
疫情危機使得世界經濟因貿易保護主義而付出的代價也越發突顯。疫情期間,藥品和醫療設備在貿易壁壘的掣肘下更加顯得至關重要。在這場災難愈演愈烈的背景下,不但沒有叫停相關的制裁與限制措施,美國甚至還叫囂要採取進一步的制裁與保護主義措施。事態如此發展,這同包括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阿馬蒂亞·森在內的世界主流經濟學家的期許背道而馳;這些主流經濟學家期盼各國能消除意識形態上的分歧,在思想與精神上達到高度統一,從而讓發展「人力資本」成為疫後世界經濟的重心。
當然,事態如此發展,也是我們所始料未及的。然而,我們在「瓦爾代」國際辯論俱樂部的報告與簡報中曾再三預警過各國在貿易領域衝突激化以及全球多邊協同機制弱化的風險。新冠疫情傳播所導致的經濟危機,給多邊機制與國際協作造成了劇烈的衝擊與震蕩,割裂了國家與地區間的交通往來和經貿聯繫。
我們在一系列報告中論述了加強現有多邊協同機制和創建全新多邊協同機制的必要性問題。尤其是在去年,「瓦爾代」國際辯論俱樂部提出所謂的「安全網」理念[注3],亦即在危機來臨之前未雨綢繆地構建國家間去風險化措施的協調預防機制,這裡首先指的是超前構建世界最主要經濟體政府財政支持性激勵措施的協調體系。2020年這場空前疫災恰恰強調了構建這種協調體系的重要性。假如運用這種提前部署好的模式來應對疫情,那麼必定會更加有效地穩定市場預期,進而維持企業、投資者和消費者的信心。
全球經濟在今天所呈現的這副局面是各國政府倉促採取應對措施的結果,這些不成體系的零散措施無法有效扶持和提振市場。在今年3月舉行的二十國集團(G20)領導人應對新冠肺炎特別峰會上,與會代表通過視頻會議的方式討論各項議題,事實上他們只不過是在相互勸誡:在實施本國經濟自救措施的過程中儘可能不損害到他國的利益。僅此而已。
真正令人擔憂的是:隨著世界經濟不可避免地陷入衰退,全球政治經濟局勢只會愈加惡化。世界經濟從未像今天這樣急需一種建立在明確規則之上的透明且有效的機制,用以在經濟急劇下滑時兌現經濟增長的激勵與協調政策,摒棄少數幾大經濟體匆忙制定的「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的無效救市機制。
與此同時,我們去年還曾提出:「僅在本國內部落實政府財政支持性激勵與協調舉措,這將極大地制約本可用於全球範圍內激勵經濟的資源。因而,預先構建能夠保障全球金融安全體系協同去風險化的應對機制迫在眉睫,這一機制也應當能夠動用各方面儲備與資源來刺激全球經濟、保障其增速」[注4]。
我們還談到[注5]:引入地區開發銀行和一體化聯合體等區域性機構的力量,可以極大提高財政支持性激勵協同舉措的實施效力。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在其已提出的抵禦經濟危機舉措的框架下,特別指出與區域性金融機構企業協同行動的重要性。我們也曾強調過[注6]同歐盟、東協、歐亞經濟聯盟等區域性一體化機構協同實施去風險化措施的必要性。以某個特定地區為導向的機構,更易關注到該地區範圍內的經濟走向及其發展態勢——這些機構在各相關地區的經濟政策國家間協調方面頗富經驗。
除此之外,充分調動區域性協同合作機制也同等重要;這些區域性協同合作機制都是在地區一體化協議以及具備地區開發銀行融資能力的開發機構的框架下應運而生的。不言而喻,在當前世界各國全面封鎖的條件下,任何一個國家間組織的資源與能力都會大打折扣。然而,世界各國終將逐步解禁開放,到那時,區域性機構必將在穩定局勢方面發揮主導作用。各鄰國間彼此關聯著的不僅是瞬息萬變的市場,更要一起面對共同存在的問題,攜手解決這些問題才是各國更加明智的選擇。
我們在2019年曾經這樣認為:依靠區域主體的加入,建立去風險化應對機制完全可以成為更大範圍內搭建全新全球經濟體系倡議的一部分。為此,我們提出要在二十國集團發揮協調作用的條件下建立嶄新的區域一體化協議與機構合作方式。這種嶄新的合作方式,我們可以稱之為「區域二十國集團」(R20),它聯合併團結著由二十國集團國家[注7]從中發揮主導作用的地區一體化聯盟與機構。只有在這樣的框架下,我們才能在縱向增進與全球多邊組織合作的同時,橫向地協調各區域性機構的行為與活動。例如,區域性金融機制完全可以密切配合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工作,區域性開發銀行可同世界銀行緊密協作,而區域性一體化聯盟則可加緊與世貿組織的合作等等。
我們可以初步認定:在世界經濟的疫後新常態下,地理分布與距離因素在各國對外貿易往來中的重要性將會降低,而數位技術與遠程交流的應用範圍無疑將大為擴展。倘若不消除網絡安全、瘟疫流行和人為災害等全球性威脅,並進而將世界經濟提升至富有成效的全新水平,那麼國際管理與施政體系的變革也就無從談起。最好是能採取必要措施,來鞏固並加強世界衛生組織或國際移民組織等這類全球性機構的工作效力。
建立更加平衡且包容的世界經濟體系,應是當前經濟頹勢帶給我們的最主要的經驗教訓。這一體系應當囊括各方預先商定的去風險化協同舉措實施機制,也應當能夠充分調動並利用其同區域性集團與開發機構合作的巨大潛力。
無論如何,我們不得不承認:當這場席捲全球的瘟疫逐漸消退後,世界經濟局勢的發展將令所有人猝不及防——此前值得人們去探討的那些議題全都會失去其現實意義,而此前人們商定的任何一項舉措也都無法應對疫後問題大規模顯現所帶來的巨大挑戰。
五、特殊責任與道德律令第二次世界大戰可以說是人類歷史上最殘酷血腥的戰爭。二戰的爆發是多重因素與條件推進演變的必然結果,但1920年代末至1930年代上半段發生的那場經濟危機則是二戰爆發最主要的一根導火索,我們把這場史無前例的大規模經濟危機稱作「大蕭條」。如今我們時常會看到:人們在評述經濟預期時,總把即將顯現的疫後經濟形勢與「大蕭條」這一概念相提並論——到處充斥著極為悲觀消極的預測。任何歷史事件的重演都有其先決條件,絕不存在偶然歷史圖景的再現。即便如此,詭譎多變的時局中最令人擔憂的一點是:資源正在急劇縮減,資源在未來將會掌控在各國政府和國際組織的手中並受其支配。
經歷過20世紀末至21世紀初自由主義盛行的全球化時代,人們對產能過剩這一現象早已司空見慣,認為這是經濟的常態。的確,當今世界的資源分配實際上並不均衡;然而從整體上來看,資源總量足夠豐沛,儘管人們獲得資源的規則與辦法各不相同,但在急需時總能享受到資源。積欠債務已成為各國極其普遍的做法——由於資金在全球範圍內循環流通且並不囿於某種特定的生產潛力,所以各國重籌資本和資金再融通的能力極大提升。
當然,並非任何一國都擁有足夠強大的政治威力並能利用政治手段來填補任意大小的財政虧空。然而,即便是那些經歷過財政破產的國家,通常也未能在破產之後從根本上改變自身經濟行為的性質,繼續我行我素地積欠債務。全世界位列「第一梯隊」的國家,能夠利用政治手段毫不費力地高築起財政金字塔,不斷吸納新的盟友,為自己這座金字塔注入資源。與此同時,這些國家對自身永久吸納資源的能力也深信不疑,儘管它們並不確定,這個「永久」會有多久!
無論世界經濟在疫後會朝哪個方向演進,資源過剩的時代終將一去不復返。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幅圖景:各國用於自身發展的資源陷入緊缺,競相爭奪資源在所難免。世界各國無一例外地面臨著社會經濟方面愈加嚴苛的挑戰與威脅,人類社會缺乏哪怕是維護最基本的正義與公平的保障機制,缺少公認的國際準則與規則體系——在此條件下,各類風險在人們的社會政治經濟生活中將快速疊加。一旦事態朝著最為不利的方向發展,那麼以生存競爭和自然選擇為核心的「國際政治達爾文主義」必將回歸,這一在史上反覆得以驗證的國際關係理論將再次在現實中獲得印證。
75年前,距今最近的那場世界大戰終於偃旗息鼓。決不允許二戰規模的災難再次上演——從二戰的硝煙散去後直至今日,這一直都是國際政治的律令與信條。人們之所以能做到這一點,首先要得益於1945年在幾大戰勝國倡導下構建起的各國共同遵守的規則體系,這一體系顧及到如何在國際事務主要參與國之間均衡分配力量這項重要因素。
二戰結束後,各方在20世紀前半段的歷史經驗的基礎上制定出世界秩序,其基本要素在冷戰結束後沿用至今。現如今,我們正眼睜睜地看著這些規則體系搖搖欲墜。儘管如此,世界各國依然緊密關聯,全球局勢急劇惡化,資源陷入緊缺困境——面對這些挑戰,各方不得不小心翼翼地遵守國際安全準則,不去碰觸彼此的底線。無論國際關係體系如何發展,「力量對比」與「意識形態對峙」始終應是其基本範疇的內容,這兩點符合國際關係發展的規律,也因此而深入人心。與此同時,專門利用力量優勢、把自己的意識強加於別國——這種行為是絕不可取的。美國及其盟友一而再、再而三地企圖在冷戰後建立單極世界,卻屢試屢敗——這一事實再好不過地證明了上述行為的荒謬性。
新冠疫情全球肆虐令人們對未來憂心忡忡,卻也讓我們由此而探討全球道德責任的新形態問題——應如何在脫離國家特權和大國間力量對峙的前提下構建全球道德責任的新形態。擺在我們面前的任務是:資源僧多粥少,各國在爭奪資源時又在客觀上存在力量對比,我們務必要減少因力量懸殊而導致的各種威脅;與此同時,還應在國際政治中杜絕那些強國與弱國均無法接受的局面出現。
我們拿這場疫情來比對歷史上的黑死病,以點及面地考察上述問題。與14世紀中葉「黑死病」時期迥然不同,當今世界各國已經具備必要的技術手段,完全可以建立應對全球流行病與自然災害的統一戰線。就在新冠病毒肆虐全球的當下,世界衛生組織正在積極推進大量工作以建立最廣泛的抗疫戰線,解決醫療救助問題。但面對無比強大的新冠病毒,世衛組織所能提供的資源竟顯得如此微不足道。世衛組織針對2020年至2021年的計劃預算規模僅為48.404億美元,而自從美國拒絕向該組織繳納會費後,其計劃預算規模還將在此基礎上明顯縮減。
世衛組織是國際醫療信息的中心,同時也是國際醫療社群的主心骨,其地位不可動搖;但即便如此,世衛組織依舊缺少能在各地堅決且積極有效地貫徹必要政策的方法與手段。我們需要另闢蹊徑,力求讓各國達成一致,將切實有效的權力轉交給世衛組織或在其基礎上建立的其他組織,共同抗擊新冠病毒這類全球性疫情以及比其更加惡劣的多種疾病。世界性的全球流行病預防機構能夠保障每一個人享受到醫療救助,儘管只能在醫療領域實現公平公正,但醫療救助卻是需要全社會共同參與解決的迫切問題。世界性的全球流行病預防機構所建立起的這種全球道德機制,可以維護並鞏固聯合國構建的全球力量制衡機制。
新冠疫災消逝之後,世界將呈現衝突加劇、暗流湧動的新局面。今年秋季,多國首腦計劃將在美國紐約聚首,共同出席聯合國成立75周年紀念慶典,重溫聯合國為維護地球和平所做出的重要貢獻(我們衷心期盼屆時疫情消退,各國首腦皆能成行)。屆時,在各項隆重的周年慶典活動的框架下,還將舉辦聯合國安理會五大常任理事國領導人的會晤活動。舉辦此次最高級別首腦峰會的倡議由俄羅斯總統普京提出,並立即得到英國、中國、美國和法國元首的大力支持。
回溯75年前,來自美國、蘇聯、英國、法國和中國的代表正式向世人宣告:將始終不渝地維護世界和平,讓世界大戰的悲劇不再重演,讓人類永遠擺脫戰爭的困擾。昔時今日,此時此刻,在潛藏的衝突急劇升級的大背景下,防止世界大戰再次發生——這一任務的緊迫性絲毫沒有減弱;除此之外,我們還必須應對各類自然災害與疫病所帶來的威脅。
過去幾十年來,世界已然發生了根本性的巨變。儘管聯合國的各項活動與工作中存在著不可避免的瑕疵,而且聯合國也為此付出了代價,但其作為協調國際關係的世界性組織,依然有能力完成自身的主要使命,在國際社會中發揮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聯合國能夠經受住冷戰後時期極其嚴酷的考驗絕非偶然。當和平的夢想即將化為泡影時,行之有效的抉擇將蕩然無存,人們甚至連選擇的餘地也不會有。所以,我們目前要做的選擇很簡單:要麼選擇聯合國這一制度,它過去已經證明自己有能力維持和平,而且無論如何,它也是目前國際關係中最高程度的合作形式;要麼退回到不是由理性而是由本能所主導的激烈鬥爭中。自聯合國成立以來就享有特權的安理會常任理事國對全世界負有特殊責任,這可以使得第二種場景不會變為現實。
(全文完)
注釋:[注3]Лисоволик Я. Регионализм в глобальном управлении: новыеподходы. Доклад Международного дискуссионного клуба «Валдай». Июнь 2019. URL: https://ru.valdaiclub.com/a/reports/regionalizm-globalizatsiya/
[注4]Anton Bespalov, Andrei Bystritskiy, YaroslavLissovolik. Regional Trade Blocs as Supporting Structures in Global Governance,2019. G20 Insights. URL: https://www.g20-insights.org/policy_briefs/regional-trade-blocksas-supporting-structures-in-global-governance/
[注5]Ibid.
[注6]Ibid.
[注7]Лисоволик Я. Регионализм в глобальном управлении: новыеподходы. Доклад Международного дискуссионного клуба «Валдай». Июнь 2019. URL: https://ru.valdaiclub.com/a/reports/regionalizm-globalizatsiya/
本報告由俄羅斯瓦爾代國際辯論俱樂部授權華東師範大學俄羅斯研究中心翻譯發表,首發於「華東師範大學俄羅斯研究中心」微信公眾號。澎湃新聞獲授權轉載,編輯時略有刪節。報告全文將發表在《俄羅斯研究》雜誌2020年第4期。作者:瓦爾代俱樂部學術主任盧基揚諾夫(Fyodor Lukyanov),瓦爾代俱樂部項目主任:巴拉巴諾夫(Oleg Barabanov)、博爾達切夫(Timofey Bordachev)、利索沃裡克(Yaroslav Lisovolik)、舒申索夫(Andrey Sushentsov)、季莫菲耶夫(Ivan Timofeev)。翻譯:曲文軼、萬青松、張嚴峻、何勰。校對:萬青松。(本文來自澎湃新聞,更多原創資訊請下載「澎湃新聞」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