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29日,韓國全州國際電影節開幕。這是疫情以來首個復甦的國際影展。中國電影《回南天》在電影節上獲得了最高獎。
故事主角是一對深漂青年情侶,他們不斷受到生活打擊,找不到自己的出路,情感也開始游離,兩個人各自都有了自己的曖昧對象。
電影拍攝於深圳,精準地捕捉到了這座南方城市潮溼、粘稠的特質,今年一月曾在鹿特丹國際電影節上世界首映,被稱為「本年度第一部神秘華語片」。
導演高鳴本人也是來自小城,深漂23年,這是他的第一部劇情長片,電影人物的原型都來自他身邊的人。
我們採訪了他,他把自己深漂多年的感觸都放在了電影裡:
「在這座高速發展的城市裡,
每個人都被欲望包裹,
但我更關心的是想要飛起來、
卻被人摁住的狀態。」
潮溼黏稠的南方電影
《回南天》講述了春夏之交的南方,兩男兩女彼此貌合神離、又各自暗生情愫的故事。
住在深圳城中村的男青年小東,和師父在小舞臺表演猴戲,是遊樂城裡的「美猴王」。但不久遊樂城倒閉,被飲食城取代,兩人被迫轉行。為了能重建小舞臺,師父讓小東留下做了守湖保安。
小東和園園
在守湖過程中,小東認識了前來放生金魚的女孩園園。園園曾是舞蹈演員,後來因為感情問題離開了舞臺。由於都經歷過夢想的破碎,兩人有些惺惺相惜,關係也變得曖昧起來。
小東的女友杜鵑是個花藝師,經常到龍老師家插花。龍老師是個神秘的中年男人,有著不為人知的過去。杜鵑嫌棄男友幼稚,卻被龍老師這種神秘氣質深深吸引。
龍老師的扮演者是二手玫瑰的主唱梁龍。之所以選他,是因為導演偶然注意到了梁龍生活中的某個安靜的時刻:那種一言不發,卻讓人感覺背後有許多故事的狀態,非常契合「龍老師」這個人物的預想。
電影在潮溼、悶熱的氛圍中展開,片中角色們在城市裡來回遊蕩。然而這個故事對小東而言,卻是一個不能更喪的結局:他從美猴王淪為小丑,又發現了女友杜鵑的精神出軌,最後向園園示愛也未果。
電影是在深圳拍的。導演高鳴是客家人,深漂23年。他說,自己想描述的正是這種「想飛起來、但是被人摁住的狀態」。
導演高鳴的自述
大概是2015到2016年,因為工作不順,我的情緒有很長一段時間的下沉。為了緩解這種壓抑,我就去香蜜湖邊跑步和釣魚。那個湖在深圳的市中心,是一個廢棄的遊樂場,周圍環繞的都是高樓。我以前從沒有注意到城裡還有這樣一片開闊的地方。
電影的主要取景地香蜜湖
除了釣魚的人之外,幾乎沒有其他人會去這片廢棄的湖邊。在那期間,我對自己的過往以及遭遇產生了極大的懷疑,我不明白自己是個什麼樣的狀態,又是為什麼會走到那樣的一個狀態。正因為這種不明白,讓我產生了一種寫作的欲望。
在製片人的鼓勵下,我重新拿起筆開始寫劇本。劇本的第一稿叫《樂園》,後來叫《桌球》。在寫到第三稿的時候,「回南天」這個名字自動冒了出來。
在南方待過的人都知道,「回南天」實際上是一個天氣現象的描述。在春夏之交,有那麼一個星期,空氣中凝聚著大量的水汽,會讓牆上地上到處都是水滴,我們稱之為「萬物流淚」。那是一年中最難受的幾天。
被包裹在水蒸汽裡的感受,你是說不出來的,但是極其痛苦。在寫劇本的時候,我突然發現這種天氣現象跟我們人生遭遇情感下沉、遭遇困境的狀態有很多共通的地方。
深圳是一座魔幻又包容的城市
深圳給我的感覺就是氣候變化非常迅速,同時又鬱鬱蔥蔥的一座城市。它屬於亞熱帶到熱帶過渡的海洋性氣候,光照雨水非常充足,所以植被顯得特別好。在這裡你會產生很多莫名的疑惑或者幻想,它有那種不可知的神秘感。
深圳也是一個以高科技為主的全新城市。它的變化特別快,其實會產生很大的魔幻性。就像電影拍完之後不久,拍攝地香蜜湖就封禁了,我們就進不去了。
電影另一處取景地在深圳的城中村白石洲,在那裡有一個說法叫「握手樓」,就是說樓與樓之間的距離特別近,這一棟樓的窗戶伸出手跟另外一棟的人可以緊緊相握。
如果你在深圳生活過,就會注意到周邊的聲音對你的影響。《回南天》你仔細聽的話,會發現突然傳來了旁邊小孩子說話的聲音,裝修電鑽的聲音,家裡人放電視的聲音,或者說練琴、吹笛子的聲音等等。在後期製作過程中,我們沒有消去這些聲音,因為我們覺得它們在這空間中是渾然的,是包在一起的,像一個火鍋一樣,恰恰能代表南方。
深圳本地人少。在深圳大家都講普通話,都是從五湖四海來到這個地方。它的這種平等性是其他城市少有的,會給一無所有的外地人很多機會。
但正因為這種平等,當有「得不到」的時候,也會有很強烈的挫敗感。在這個地方你會覺得自己是個過客,「寄居感」特別強烈。
神秘的龍哥,荒誕的生存
龍老師的演員是二手玫瑰的梁龍。我之前跟龍哥是不認識的,但是我特別喜歡聽二手玫瑰的歌。有一個特別巧的機會,就是我的監製耿軍導演在深圳拍一個短片,我去做了他的副導演,龍哥剛好有出演。在片場跟龍哥接觸時,我就不斷地去觀察他的日常狀態。
我注意到他有一個特別安靜的時刻,突然意識到這就是劇本中龍老師的那種感覺。他是那種不怎麼言語,但背後有很多故事的人。在龍哥身上,我找到了那種神秘感,就跟他提議。他看完劇本以後,覺得可以把握這個角色,很快就答應了。
在鹿特丹首映完了以後,有一個法國的製片人特別激動地攔著我跟製片人王磊,非常高興地跟我們說,他覺得這個電影讓他想起尤奈斯庫的《犀牛》。他認為我們在現實中提取的元素產生了巨大的荒誕感,這種荒誕感跟看完《犀牛》的那種感受是一致的。
「被摁住」的美猴王小東
鹿特丹電影節提出了「南方新浪潮」這樣的一個概念。我覺得南方的作者有個共同性,他們都不是在原原本本地講一個故事,更多的是以這個故事為背景,講自己內心的狀態,或者是他認識世界的這種方式。
我想飛,但是被摁住了
我小時候很喜歡畫畫。大部分時間我都會去畫美猴王,因為我特別喜歡他那種無所不能、騰雲駕霧的自由感覺。每個人都想要飛起來,但多數時刻是被人摁住的狀態,人生就是這樣。
我從小喜歡電影,但從來沒想過自己能拍電影。直到我看完賈樟柯的《小武》以後,突然發現其實電影離我們很近。《小武》講述的是你身邊朋友的故事,會讓你對電影產生親近感。
於是我就拍了短片《阿松》。儘管當時連走位都不知道。我覺得最初的勇氣都是很荒唐的,但正是這種荒唐的勇氣促使自己拿起攝影機。
賈樟柯的《小武》
我現在每天的生活特別簡單。對我來說,越往後做,發現自己缺失的東西越多,我本身不是學電影的。每一次自己都覺得做得不完美,但我不會放棄,會不斷想辦法做好它。這也許就是電影的魅力。
現在我每寫一個新的東西,都能很明顯地感受到往前走了一步。真的挺感謝能夠遇上電影的時刻,我覺得把我的人生一下拉回了10年。很多人到了40多歲以後開始懈怠了,但我現在還是一種特別飽滿的狀態。
高鳴:從深漂青年到文藝片導演
高鳴是出生在江西石城的客家人。和很多生於70年代的人一樣,他的童年也有一支電影放映隊相伴。但中學以後,他幾乎將所有的業餘時間都用來畫畫,「我覺得自己會成為畫家。」
這種幻覺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直到 1992 年才破碎:因為連續兩年的文化課總分不合格,高鳴沒有錄取到任何自己喜歡的美院,只好極不情願地讀了一個當地的師範學院。
1996 年大學畢業後,高鳴教了半年初中美術。後來覺得實在無聊,於是決定去深圳闖蕩。「當時沒有任何目標,也沒有任何期望。帶了800元,就來了。」那是一種「荒唐的勇氣」。
初來深圳,所有公司員工還住在城中村的「握手樓」裡,樓與樓之間近到觸手可及。大家一起分工買菜做飯,飯後就圍坐在一起嬉戲、玩笑,「各自講著糗事,笑到臉抽筋」。這群人中最好的一個夥伴,成了高鳴第一個劇本《白牆》的人物原型。
不久,他喜歡上了「淘碟」,並由此認識了一個賣盜版碟的小夥子,外號叫「排骨」。據說,深圳的影迷都曾經在這個人手裡買碟。「排骨」自己只喜歡看《馬大帥》,卻對各路電影大師如數家珍。高鳴覺得這個人有意思,就拍了紀錄片《排骨》。
《排骨》(2005)
拍攝《排骨》是很偶然的,高鳴被他對愛情生動的描述打動。「同時打動我的,還有他現在的狀態。那一刻,我知道了什麼才是真正有質感的生活。」
賣碟小哥「排骨」
在片中,高鳴有意凸顯排骨的個人情感,弱化他事業的艱辛。有一個片段是排骨坐在家鄉的土地,想著要趕緊回深圳,「但深圳真的是他的夢鄉嗎?文人心中偉大的鄉愁對於排骨來說是不成立的」。同在都市漂泊的高鳴清楚,拍攝《排骨》其實就是在拍他自己。
2020年的「排骨」(左)和高鳴
《排骨》在多個紀錄片影展上映,所獲讚譽無數。以至於15年後,提起這部片子,許多觀眾依舊掛念著「排骨」現在過得如何。然而,《排骨》並沒有讓高鳴就此出道,他之後徹底投入到設計工作中。作品包括深圳大運會的會徽、國際植物學大會品牌推廣等,成為圈內知名設計師。
高鳴設計的深圳大運會會徽
2009年開始,高鳴走上創業之路,一忙七八年,幾乎與電影完全隔絕。然而,他說自己「完全不是做生意的料。這其間的煎熬,只有自己明白」。
情緒逐漸下沉的高鳴意識到,拍電影是他人生新的出口。2017年的First電影節創投會,《回南天》成功從700個劇本中脫穎而出,成為最終得獎的八部作品之一。那屆創投評審主席是曹保平,他尤其讚賞劇本中空間氛圍的營造和建構。
在高鳴的設想裡,電影的四個人物對應青年到中年的四種狀態。他把對於不同年齡段人的理解放置到這些角色上,讓每個人都去面臨各自的問題。
龍老師和杜鵑
比如小東是屬於少年蒙昧的狀態,杜鵑明顯就比他成熟得多;園園追求過夢想,但最後發現得到的並不是自己想要的東西;龍老師衣食無憂,卻不得不獨自背負沉重的過去。「因為有了多年做生意的經歷,我其實對人有很多疑問。這部電影就是在觸摸這種疑問。」
拍完《回南天》後不久,市中心的香蜜湖就封鎖進不去了,這裡之後將會改建成深圳又一個CBD;而電影中另一個重要取景地白石洲,作為深圳僅存的最大城中村之一也將面臨拆遷。劇烈的外部變化,幾乎是催著他把電影拍了出來。
「在湖邊坐久了,慢慢會產生種種幻覺。」《回南天》恰恰建立在這種幻覺之上,並讓高鳴重新開始審視自己。當他把現實混雜著非現實搬上銀幕,整部電影如同導演本人直接的心理投射,「就像剝筍一樣,慢慢地剝開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