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知道多諾萬·塔維拉(Donovan Tavera)的出現,則意味著城市裡發生過一場悲劇。
當所有人都把注意力放在疫情上,在太平洋的另一端,墨西哥的兇殺案也創下了歷史以來的新高。
△2020年,瓜納華託州塞拉亞郊區的一輛燒毀汽車殘骸/路透社本以為發布禁令,敦促民眾留在家中,保持社交距離,則可以令在墨西哥某些地區的暴力偃旗息鼓,可惜,事與願違。據英國《衛報》報導,今年3月,墨西哥共發生2585起兇殺案。哪怕四捨五入之後,平均每天有死於兇殺案或暴力事件的就有83人。
△英國《衛報》報導標題:「在Covid-19疫情的蔓延下,墨西哥的謀殺率創下新高」/《衛報》
自2006年,時任總統發動軍事化的「毒品戰爭」以來,墨西哥就籠罩在暴力混亂的陰霾之下,而新冠疫情,更使這層陰霾染上濃重色彩。
不斷有平民消逝在車內、家裡、街頭,殘暴的毒梟視人命如草芥。
就在此時,一名兇案現場清道夫,站了出來。
最後一個進入犯罪現場的人
"快逃。"
每當進入兇案現場,多諾萬·塔維拉(Donovan Tavera)的腦海裡都會閃過這樣一個念頭,但工作的專業性迫使他留了下來。
儘管他已經穿上厚重的防護服,戴上防毒面具,耳裡塞上鐵娘子和黑色安息日的重金屬搖滾,試圖隔絕現場這一切。
△多諾萬·塔維拉試圖用耳機、防護服隔絕一切/benedictedesrus
但兇案現場的血跡斑斑依舊昭示著這件案的慘烈程度,受害畫面像電影回顧般直鑽多諾萬的腦海:入屋搶劫,4人被刺身亡。
飛濺到家具、地板、牆壁,甚至天花板上血跡,寫滿了受害者在死亡前那一刻的掙扎、絕望和痛苦。
有人被刺了17刀,有人被送往醫院幾小時後不治身亡,他們生前的最後一幕被封存在這所房子裡。
△多諾萬·塔維拉在清理犯罪現場/benedictedesrus
多諾萬必須把這一切清理掉。他小心翼翼地調配著手裡的溶劑,一點一點地用工具擦拭著床上、地毯的汙跡。
直到10個多小時後,陽光重新照了進來,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多諾萬不是警察,不是法醫,卻讓每一個受害者的家屬從心底感激他。
他是墨西哥唯一一個得到官方認可的犯罪現場清理員。
△多諾萬·塔維拉(Donovan Tavera)/BBC
每當警察調查完畢,屍體被送去火葬,現場重新獲得解封,多諾萬就會成為最後一個進入犯罪現場的人,用自己的方法把罪惡痕跡消解掉。這份工作並不容易,每當他駕車出發,就意味著這座城市裡發生了悲劇,他必須調整好自己的狀態,去面對血跡、屍體和腐臭。有時,是酗酒而死的單身老漢;有時,是因病而亡的花季少女;
但更多的,是在這座暴力混亂城市中慘遭毒手的無辜平民百姓。
△每當多諾萬駕車出發,就意味著城市某處有慘案的發生/半島電視臺
在20年來,多諾萬接的單子有60%是兇殺案,剩下其餘的40%是事故、自殺、遺棄導致的死亡和被迫積累的案件。
「我清晰地感覺到,這座城市的暴力事件越來越多,社會也變得越來越冷漠。」
據美國國家統計局顯示,自2014年來,墨西哥的兇殺案數量一直在增加,2018年的死亡人數,是2007年的四倍多。
△墨西哥的年兇殺案不斷攀升/國家統計和地理研究所(Inegi)、BBC
貧窮和暴力導致的自殺和遺棄,也在增多。有時候,屍體會在房屋裡放置幾個星期,甚至長達幾個月,直到發臭,才會被鄰居發現。據墨西哥統計,目前仍有40%的人生活在貧困線以下,3400萬的墨西哥人生活在用硬紙板和蘆葦搭造的遙遙欲墜房屋。
位於美墨邊境的華雷斯城 (Ciudad Juárez),是墨西哥最危險的城市之一,因身處於周遭暴力的恐懼(綁架、斬首等)中,每天有33名成年居民試圖自殺。
△在墨西哥西北部的邊境牆上,用西班牙文寫著「請更多的愛」/unsplash
多諾萬能做的,只有不斷地清潔。他曾這樣定義自己的工作:「我的目標,是讓這個地方看起來像什麼也沒發生過。」
在不工作的時候,47歲的多諾萬會把自己打扮得西裝革履,整潔得體,操著一口純正的西班牙語與人侃侃而談。
讓你無法把他與兇案現場聯繫在一起。
△打扮精緻的多諾萬在獨立天使紀念碑旁抽菸/半島電視臺
有時,兇案發生多了,多諾萬也會欺騙自己。
「我喜歡在黑夜裡開車兜風,或者去墨西哥的獨立天使紀念碑靜靜地站著。」
「車裡播放著AM電臺,那裡沒有新聞,我可以假裝自己生活在一個和平、沒有暴力的國家。」
為這座城市洗刷暴力的痕跡
不可否認,墨西哥是一個很美的國家。
如果單純只是遊客,不是生活在那裡的人,你會感受到一切欣欣向榮:瑪雅的古文明遺蹟、神秘的低下洞穴、五彩斑斕的瓜納華託......
這個北美洲以南的國家,勾起人們的無限好奇。
△墨西哥獨有的神秘,吸引著一批又一批遊客/unsplash
但美麗的背面,往往隱藏著危險。
從地圖上看,墨西哥的地形真的有點寒磣。
83%的國土為高原和山地,中央是首都所在的墨西哥高原,兩側為東、西馬德雷山,只有南部的尤卡坦半島是成片的平原。
△連綿的山脈阻隔著不同地區人們的生活/unsplash
高山隔絕的後果就是,不利於國家集中控制。
從美國國家統計局發布的數據,就可以看出這個國家的撕裂:暴力事件主要集中在墨西哥首都鞭長莫及的北部和西部。
△當你去墨西哥旅行,不故意去這些地方還是相對安全的/BBC
墨西哥人常常自嘲:「我們離天堂很遠,離美國很近。」
確實,墨西哥如今的景象和美國有一定關係。如果要評選「世界最衰鄰國」,墨西哥一定榜上有名。
從十六世紀開始,西班牙殖民者帶來的大麻就根植在這片土地上,而20世紀60年代末,美國興起的「嬉皮士」和「垮掉的一代」,吸食的毒品有95%都來自墨西哥。
△上世紀60年代,美國興起的反主流文化運動/culture trip
直至今天,美國市場超過90%的古柯鹼、冰毒、大麻都來自墨西哥,美墨兩國的毒品交易額每年可達到190億到290億美元,直接佔掉墨西哥GDP的1%-2%。
政府軍和毒梟們之間的博弈,從未停息。
但兩虎相爭,受傷的自然是平民。
自2006年,時任總統費利佩·卡爾德隆(FelipeCalderón)發起軍事化的「毒品戰爭」以來,這6年間,在與毒品有關的暴力事件中喪生的人數就超過60000人。
△美墨邊境的華雷斯城,居民處於暴力和不安中/路透社
脆弱的司法、警察系統,又讓這個國家力不從心。
警察們375美元(約合人民幣2655元)的平均月薪,又極易滋生腐敗,從市長、檢察官到市長,從州警察、聯邦警察以及軍隊高官。
在這人人自危的情況之下,有人選擇了收取100美元/月幫毒梟們放風,也有人選擇了對暴力的一點點負隅抵抗。
在很早以前,多諾萬就立志要為這個國家洗刷暴力的痕跡。
深入到最孤獨、黑暗的角落
在成為清道夫前,多諾萬曾做過士兵和保鏢。
但在險惡的環境之下,人不過如浮萍。多諾萬深感無力:「每天看著堆積如山的屍體,我什麼都做不了。」在煙霧繚繞中,多諾萬想起了自己的童年經歷。
△多諾萬·塔維拉(Donovan Tavera)/infobae
12歲那年,多諾萬就看到第一具屍體。
那是一場車禍,大量的血跡在坑窪地裡蜿蜒盤旋。比起害怕,他更好奇:血液的痕跡怎麼辦?
在距離屍體不到200米的玉米卷攤檔,攤主只是用肥皂和清水簡單地衝刷一下就重新營業了,人們裝作看不見血汙繼續排起了長隊。
這讓多諾萬非常地不舒服。
「為什麼不完全清掉這些血跡呢?」
如果說,這只是多諾萬童年裡的一時好奇,那麼,現在清理血跡,能讓成年後的多諾萬心裡好過多了。
△多諾萬·塔維拉深入到墨西哥犯罪現場/benedictedesrus
「至少,現在一切乾淨了。」
自此,多諾萬走遍全國數百個大大小小的地方,深入到墨西哥最黑暗、最孤獨、別人最不願面對的角落。
自公司成立以來,他翻遍病理學書籍,自發研究了370餘種化學清洗劑,每一種都針對特定的不同地方的汙跡。
「有些清潔公司只是簡單地用漂白水和清水清洗血跡,這是十分可笑的。」
血液是危險的。
愛滋病、肺結核、肝炎,每一種病原體、細菌或病毒都可能通過呼吸道、黏膜以及開放性傷口去感染暴露在現場的接觸者。
每一場的清理,多諾萬更願意形容為「戰場」。
△多諾萬的其中一個工具箱/《衛報》心臟被刺穿的死者血液,有可能殘留著「心包液」(一種心血管疾病的臨床表現);子彈射穿的身體組織時飛濺的血液會產生各種細菌;
而上吊自殺的屍體,又會容易分泌酸性液體......
一丁點的不小心,都足以致命。
△多諾萬在做準備工作/路透社
所以,多年的工作經驗讓多諾萬形成了一個習慣:在進行現場後,第一件事是記筆記。他並不急於清潔,而是先了解死者生前的健康狀況,檢查現場的每個角落,血跡分布在哪,要用什麼清洗劑。
如果要用一個更精準的詞來形容多諾萬的工作,那就是法醫清理。作為犯罪現場清理員,多諾萬是墨西哥第一人。但,他的工作內容並沒有得到這個社會和國家的足夠重視和尊重。
孤獨的清道夫,仍在艱難前行
要完成這樣一場認真、花費10-20小時的清洗,多諾萬的收費並不高昂。
根據現場的複雜程度和清理難度,他的報價是2000比索-8000比索之間(約合624元-2498元人民幣)。
不到2500元的價格,換來一個像什麼也沒發生的現場,這對家屬來說,是一種心靈上癒合。
△多諾萬在和受害者親屬進行交流/benedictedesrus
但,不是每個墨西哥家庭都付得起這筆錢。
據墨西哥普埃布拉伊比利亞美洲大學工資觀察研究年度報告顯示,墨西哥全國的平均工資僅為7365比索(約2299元人民幣)。別說清理現場,連兇案的最終調查大多都不了了之。墨西哥國家統計、地理及信息局(INEGI)指出,向當局通報的所有犯罪案件中只有1%獲得解決。
△2020年3月底,士兵正在襲擊現場盤問目擊者/路透社
據路透社報導,在閉門聽證中,只有不到8%的墨西哥定罪使用了物證,70%以上的兇殺案沒有破案。375美元的月薪,讓警察們敷衍了事。
在進行調查後重新解封的犯罪現場,多諾萬會發現很多不走心的痕跡:警察們隨處遍布的腳印、指紋灰塵、習慣性被忽視的證據......
△多諾萬在現場總是發現警察不走心調查的痕跡/benedictedesrus
儘管,在2016年墨西哥已經實施了新的國家執法和刑事司法系統,也成立了首家法醫服務機構,每年有數百名學生在讀「鑑證科學」專業。
但,改革的速度依舊趕不上暴力橫行的速度。
在墨西哥格雷羅州阿卡普爾科市,太平間總是超負荷運轉,一間可容納95屍體的房間竟塞滿了175具屍體,幾乎是容量上限的2倍。
對於多諾萬的工作,很多警察不過鄙夷一笑,認為他「不過是一名清潔工。」由於這個職業在目前墨西哥法律中仍處於一片空白階段,多諾萬在建立公司,取得官方認證的過程中,也遇到諸多障礙。
「他們什麼都不會管,我在聯邦衛生風險保護委員會(COFEPRIS)的註冊時不得不自己寫文件。」
在多諾萬遞上名片後,很多人也會隨手一丟。
△犯罪現場清理的工作在墨西哥並不受重視/benedictedesrus
所以,儘管在墨西哥每天發生的暴力事件很多,但由於負擔不起費用和不受重視,多諾萬的生意並不是十分好。「有時,會一周接10單;有時,也會一個月只有2-3單,而且,這份工作也是有季節性的。」
在假期,通常是事故的高發期;而每年的10-12月,自殺和病例則會增多。
多諾萬也試過在聖誕節後收入連續=0,讓家庭陷入窘境。
△多諾萬和妻子/benedictedesrus
不過幸好,多諾萬的妻子非常支持他。
是她鼓勵多諾萬遵循自己內心的興趣,自學法醫和病理學,直到他成為墨西哥萬裡挑一的犯罪現場清潔員。
儘管很難,但「墨西哥唯一一個犯罪現場清理員」這個名銜會讓多諾萬一直堅持下去。
△多諾萬處理完現場後離開的身影/benedictedesrus
有時候,多諾萬也動搖過自己的心,但當清理完現場,看見家屬如釋負重的笑容那一刻,他覺得是值得的。
掐滅最後一根煙,多諾萬回身鑽進車內,遠去的車燈就像黑夜裡的彗星划過,只留下一句話在空中迴蕩:
「我願意改變整個國家,但清潔是在我能掌控下,能帶給這世界一小部分的唯一貢獻了。」
參考資料:
1.墨西哥犯罪現場清潔員:我來,我工作,我消失 端傳媒,2017.5
2.倒黴蛋墨西哥:天堂很遠,美國很近 看世界雜誌,2019.9
3.墨西哥大麻政策演變:從合法地位到「毒品戰爭」 金氪,2020.1
4.El hombre que limpia escenas del crimen: Donovan Tavera MILENIO,2014.10
5.Meet the man cleaning up after Mexico's murders aljazeera,2016.8
6.Con traje blanco y heavy metal en los oídos: el delicado trabajo de un limpiador de escenas del crimen infobae,2018.1
7.La extraordinaria historia de Donovan Tavera, el hombre que limpia la sangre después de los asesinatos en México BBC,2016.9
8.How dangerous is Mexico? BBC,2020.2
9.Rising suicides in Mexico expose the mental health toll of living with extreme, chronic violence The Conversation,2018.8
10.Drug war bodies expose flaws in Mexican forensics 路透社,2011.6
11.ANAB Accreditation and Forensic Reform in Mexico ANAB美國國家標準協會
作者:黃加寶
原文首發於《新周刊》旗下公眾號「九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