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Echo 編輯 | 範志輝
達達樂隊解散14年後的某一天,彭坦和樂隊成員在北京亞運村一個地下排練室為新歌創作排練。挑選動機時,一組誕生於2018年春節的動機被吉他手吳濤選中,後來完成的這首歌,就是達達在2020年6月19日發布的回歸單曲——《再.見》。
緊密輕快的鼓點響起,伴著溫厚的貝斯,彭坦隨性地唱著:"我們來吧來吧一次次再見/我們不管不管路多遙遠"。這是為了上一次的悄然離散,沒來得及說出口的再見,停頓的一個點,宣告達達與我們的再次相見。
現在的達達樂隊
作為籤約華納音樂的內地首支搖滾樂隊,幾乎一夜爆紅的達達樂隊在2005年悄然解散,那一年也是華納音樂被"賣身"、高層人事動蕩的一年。如今回過頭看,達達樂隊的解散有樂隊自身的原因,也有樂隊與唱片公司磨合的失敗,更有數字時代衝擊下傳統唱片業受挫敗退的時代嘆息。
達達的走紅,與被誤讀的《天使》
華納音樂正式進軍華語市場是在1993年。那一年,華納音樂收購了臺灣著名的本土唱片公司飛碟唱片,轉而成立了華納臺灣唱片公司。雖然收購後沒多久旗下歌手合約就紛紛到期,但90年代的華納音樂最引人注目的,不是大牌如雲的勝景,而是在95年將朱哲琴(Dadawa)成功推向了世界市場——專輯《阿姐鼓》在56個國家和地區同步發行,成為國際唱片史上第一張全球發行並且銷量最高的中文唱片。
經過7年的試探和調整,華納音樂在2000年開始了對華語市場的全面進軍。1999年底,華納音樂與內地具有強烈校園與人文氣息的 "麥田音樂"合作,成立了"華納麥田",並籤約了第一名內地歌手樸樹,接著老狼、葉蓓、汪峰和張亞東等音樂人陸續招至麾下。
達達樂隊舊照
而當時平均年齡僅為23歲的達達樂隊,之所以能成為中國內地第一支也是唯一一支籤約全球五大唱片公司的中國搖滾樂隊,不僅是因為時任華納唱片中國公司董事總經理許曉峰的慧眼識珠,也因為達達符合華納當時在中國唱片業的市場定位。
2000年那會兒,武漢的搖滾樂隊往往分成兩大派,一派是重金屬,一派是朋克,重金屬狂躁,朋克尖銳,而達達似乎並不屬於其中的任何一派。從他們發布的第一張專輯《天使》可以看到,雖然彭坦說專輯的一半歌都是帶著憤怒的,但他慵懶隨性的唱法,在緊湊的節奏中穿行的乾淨嗓音,更像是一個少年發出的關於這個世界的吵鬧。
也正是因為這種不刻意的憤怒,達達是相對平易近人的,甚至從最後華納音樂將他們呈現出來的效果來看,他們是活潑的。在這首歌的MV拍完,整個宣傳出來後,彭坦發現《天使》被誤讀了。今年,他在接受南都人物周刊的採訪時說:"《節日快樂》這首歌本來是在諷刺那種少不經事的傻快樂,但大家好像真的在唱'節日快樂'"。但就是這張被"誤讀"的專輯,銷量卻高居年度搖滾唱片首位。
《天使》專輯封面
在唱片業時代,媒介產品也還沒從電視轉移陣地到網際網路,掌握傳統宣發體系的唱片公司就像手握神奇的指揮棒,指到哪裡,人們的目光就投向哪裡。當時幾乎壟斷內地音樂市場的華納唱片,就是這樣一支神奇的指揮棒,很大程度上也助推了達達的成功。
當時在國外,經紀人是唱片公司與藝人的中間人,負責替藝人洽談唱片合約、版稅收益等事宜。而在中國,華納音樂創設了具有"中國特色"的新模式,即唱片公司是藝人獨家的唱片代理人和製作人,並擔任經紀人的中間角色,盡力為歌手作宣傳,以吸引廣大觀眾的注目和廣告商的垂青。於是出道兩三年的達達樂隊,就接下了IBM、諾基亞等各種大牌代言,出席《哈利·波特》首映禮。
當時網際網路開始興起,而華納音樂當時對唱片經營模式的創新,也源於數位音樂對傳統流行音樂宣發渠道的革新。網際網路放大了 "注意力經濟",媒體形式的增加又使得注意力被分散,唱片宣傳的重點便不能再局限於專輯本身,而是將重心放到了對歌手本身的多渠道宣傳。
所以,讓達達樂隊迅速在主流樂壇站穩腳跟的,除了清新的搖滾樂風,還有樂隊帥氣、健康的形象。但彼時伏筆已經埋下,時代與產業的車輪也開始轉向,流行音樂產業正在從唱片經濟走向娛樂經濟。
當達達樂隊的《黃金時代》,遇上華納唱片的拐點
雖然《天使》收穫了很好的市場反響,但被包裝後產生的細微偏差讓彭坦耿耿於懷,他們並不甘心被誤讀。於是有了歷經三年才製作完成的《黃金時代》,這張專輯有達達想要證明的自己的決心和用心,並希望展示出他們複雜、嚴肅、職業音樂人的一面。但事與願違,這張此後被歌迷奉為經典的專輯發行時,市場卻出乎意料的反應冷淡。
正如專輯同名單曲《黃金時代》裡唱的那樣:"從前會去吶喊的/從前會去憤怒的/對著眼前黑色支撐的天空/我突然只有沉默了。"這張專輯的確是讓整個樂隊陷入了沉默和低迷,樂隊貝斯手魏飛說:"也不知道我們改變到底是對是錯。本來大家都覺得非常好的一張專輯,到後來我們自己都有點猶豫這麼做到底對不對。"
相比《天使》的衝勁、外放,《黃金時代》是內斂的,歌曲表達的情緒有了更豐富的層次,《Song F》把青春年少的頹喪和明朗一併唱盡,《浮出水面》中恬靜與躁動並存,《等待》的期許執著與悠然從容……可是這種具有包裹性的隱秘景致,對於大眾來說是有欣賞門檻的。雖然歲月總會帶我們越過那道門檻,《黃金時代》也在此後的十年間陸陸續續賣出了數十萬張,不過這對於當時的達達並無幫助。
《黃金時代》專輯封面
《黃金時代》發行的2003年,國內開始出現了一種新的節目形式——電視選秀,此後層出不窮的"超女"式電視選秀,也加速了內地流行音樂"平民化"的趨勢,歌手群體也呈現出一種浮躁風。種種原因,達達樂隊在鼎盛時期停下腳步,用三年時間潛心打磨一張專輯,反倒讓他們被時代甩在了身後。
一般來說,盜版音樂通常被人們認為是導致國內唱片業萎縮的主因,而樂評人王小峰認為,10年來大行其道的選秀節目是扼殺唱片業的元兇。屬於娛樂節目的電視選秀,只關注收視率和廣告收入,而各類選秀節目背後操刀的娛樂經紀公司在壟斷選秀歌手資源的同時,也將製作銷售唱片、演出市場等音樂生產鏈條都攬於一身。換句話說,唱片公司不再是音樂行業的把關人,神奇的指揮棒也漸漸失去了魔法。
2004年,時代華納集團巨額虧損,作為"瘦身"第一步,略顯累贅的華納音樂以26億美元的價格出售給前環球集團總裁Edgar Bronfman Jr,之後華納音樂內部經歷了巨大的人事動蕩。同年,華納唱片與麥田的合作也宣告結束,這意味著合作廠牌"麥田音樂"已經不是華納唱片的重點方向。加上達達樂隊的伯樂許曉峰在2005年離職,計劃之外的達達也失去了保護傘,被華納唱片放棄,也就很自然。
達達樂隊舊照
2005年樂隊解散後,四人分道揚鑣,魏飛和張明也嘗試過加入別的樂隊,但都沒有辦法維持生計,彭坦頹了兩年之後,因為 Supergrass 樂隊的一首《Moving》放棄了當快遞員、調咖啡的念想,重新撿起了音樂。後來,在他發行的第一張個人專輯《少年故事》裡,製作人一欄署名是"吳濤"。
雖然各自都做著與音樂相關的工作,彭坦和吳濤偶爾有一兩次合作,但14年間樂隊卻再未重組過。沒有了唱片公司這棵大樹,樂隊在當時的環境下根本很難靠做樂隊維生。一方面,由於音樂節和Livehouse還處於拓荒期,樂隊沒什麼演出機會;另一方面,也因為當時的主流審美都由港臺流行音樂引領,做搖滾樂隊沒什麼市場。
而這十年間,唱片行業也在一步一步走入至暗時刻。全球錄製音樂市場的收入一路下滑,直到2011年,跌至147億美元,僅為十年前的六成左右。也正是在2011年,2005年上市紐交所的華納音樂被私有化,無奈告別資本市場。2014年,全球音樂行業收入最終沉至谷底,僅為140億美元。
如今來看,達達樂隊解散的時間點,同時也是華納唱片的一個拐點。但華納唱片尚且還能擁有在資本市場幾經沉浮的機會,達達樂隊卻在他們的音樂生涯中陷入了長達15年的沉寂。
達達樂隊與獨立音樂"黃金時代"的錯位15年
"那裡總是很潮溼/那裡總是很鬆軟",四人第一次重新以達達的身份站在舞臺上是在去年成都的仙人掌音樂節上,他們演唱了《黃金時代》中最廣為傳唱的《南方》,一首寫給故鄉武漢的歌。接著他們便出現在摩登天空2020的發布會,宣布以原班人馬重組回歸。
達達樂隊在仙人掌音樂節
解散15年後回歸的達達樂隊,雖然不一定遇見了獨立音樂的黃金時代,但在資本、技術和市場方面,這一定是做獨立音樂更好的時代。與他們籤約的摩登天空,在二十幾年對獨立音樂的堅守下,如今已經是國內最大規模的獨立唱片公司,其業務模式已經十分成熟,旗下簽約藝人超過100組,全年舉辦超過30場音樂節。
摩登天空2020發布會
此外,獨立音樂市場也越發顯示出它的潛力。今年3月,美國商業銀行Raine Group發布了一份由Rolling Stone(滾石雜誌)審核過的白皮書。白皮書估測,獨立音樂人在2019年的錄製音樂收入為16.1億美元,到2020年這一數字將超過21億美元,佔到整個全球錄製音樂市場的9%至10%。
獨立音樂成為熱點,背後存在多重驅動力,有國內音樂版權環節的向好,也離不開音樂人、平臺、受眾和消費場景的多方協同發展。在網際網路催化的"長尾效應"下,小眾音樂開始獲得平臺和資本的扶持;音樂節在2016年迎來爆發式增長,全年共舉辦202臺;國內的獨立廠牌也在2014年就已經達到70家,獨立音樂人基本不再需要和主流唱片公司籤約就能實現自我運營。
不像早年唱片公司的全方位管控,獨立唱片和音樂人之間的關係是相對平等的,這也避免了獨立音樂人再重蹈達達的覆轍。當時華納唱片向達達樂隊提出籤約意向時,達達一開始並不是沒有顧慮,畢竟當時他們做的地下音樂,不樂意的理由是華納公司太大了,獨立樂隊不應該依附大公司。沒想到一語成讖,當時的擔憂成為了事實。
更重要的,自然還有消費者審美和習慣的改變,新世代年輕人對個性解放的追求是"獨立音樂"這一符號得以流通的時代語境。在受夠文化工業產品的千篇一律後,年輕人希望尋求一種觀察世界的獨特視角,對音樂的最終期待在於完成一場自我指涉。達達樂隊在此時回歸,迎接的不止是老朋友的懷念,還有新朋友的希冀。
有趣的是,華納音樂也在2020年也是迎來自己的二次上市。這樁美股上半年最光鮮亮麗的IPO,背後也是近十年暗淡後終於見光的華納唱片。從打擊盜版唱片到拒絕MP3,再到轉戰流媒體,如今的華納音樂用一份貼滿海報的招股書,試圖以最亮眼的方式,重新殺回資本市場。
華納音樂招股書
但光鮮亮麗的財報無法掩飾的是華納音樂對流媒體平臺的依賴。華納音樂的招股書顯示,從具體業務板塊來看,2017-2019財年,數位音樂板塊佔比分別為47.3%、50.4%和52.4%,逐年走高。而實體音樂板塊的成績逐年下滑,實體專輯在 2020財年一季度下滑了20%。
從傳統守舊到矜持身段再到熱烈擁抱網際網路,唱片業在十年的猶豫輾轉間,作為後輩的Spotify市值已經超過了300億美元。根據國際唱片業協會的預測,2019年全球音樂收入增長8.2%,達到202億美元。其中,流媒體收入達到129億美元,佔比高達64%。流媒體為唱片業帶來了網際網路時代的生存之道,唱片巨頭們也不得不將部分主動權交出,在這場博弈中,作為流量入口的數位音樂平臺目前佔據了上風。
在常見的版權問題的拉鋸之外,唱片巨頭們作為音樂人和流媒體平臺的媒介,也面臨著被削弱的危險。我們看到,越來越多的主流音樂人選擇繞過唱片巨頭在流媒體平臺上發布歌曲,或者以保留版權的方式與大廠牌籤訂"服務型合約",而獨立音樂人就算籤約公司也會更傾向於選擇獨立廠牌。就像曾經華納唱片的"棄兒"——達達樂隊,已經擺脫了對唱片巨頭的依附地位。
15年後達達的回歸,終於趕上了獨立音樂的市場環境變好,而此時華納音樂上市,也是它轉戰流媒體後的勝利,獨立音樂和傳統唱片都在適應網際網路的遊戲規則之後重獲生機。擁抱網際網路或許只需要一瞬間,但一個傳統企業要真正在這場變革中撐下來,活得好,15年可能都不夠,但15年對於一個樂隊來說,已經太漫長。
參考文獻:
1. 周婕.《獨立音樂的市場和傳播方式研究》.[D]
2. 秦然然.《從唱片經濟到娛樂經濟:近三十年來中國大陸流行音樂產業走向》.[D]
3.《華納上市,唱片業能找回"失去的十年"嗎》.北京商報
4.《達達樂隊 永遠對一件事情保持天真》.南方人物周刊
5.《原創音樂崛起,唱片業迷失當下》.華夏時報
排版 | 安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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