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故事是可以反覆講的,比如霍元甲的故事。但反覆講述,不等於一成不變的講述,從1980年代到現在,不論香港和內地,不管是小說還是電影和電視劇,人們重新講述霍元甲的故事,都會找到新的時代立足點,對照來看,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到,每個年代的人都在想什麼。
李蒞櫻任總製片人、郭靖宇任總編劇、柏杉任總導演、劉方任導演,趙文卓領銜主演的《大俠霍元甲》,是屬於我們這個年代的,它很少殺戮,很少愛情,但很多人生的新觀念。
▲趙文卓、毛林林、釋小龍、楊志剛、黑子、高雄、梁小龍……《大俠霍元甲》的演員陣容非常漂亮。
在故事開始於中國歷史上一個特殊的年份,戊戌年間。這個時候的霍元甲已經成年,也創出了迷蹤拳,正是快意人生的年齡,也正是大施拳腳的時刻。
他雖然沉穩、篤定,但卻也驕傲,視野不夠寬闊,他總惦記著要打敗更強、更具聲名的高手,以為武功的進展,就會是人生的進展。他和徒弟們一起,到處尋找另外一位武術名家大刀王五,並且質問他,為什麼約好了比武卻爽約了,這讓他很沒面子。
▲「津門霍元甲」,和「我是詹姆斯·邦德」一樣,是特別意氣風發的自我介紹。
但大刀王五滿心想的卻是另一件事,那就是如何救出「戊戌變法」失敗後,被囚在牢房裡的譚嗣同。這件事最終也把霍元甲捲入,他和大刀王五一起潛進牢房,要救出譚嗣同,卻沒想到,譚嗣同已經決定,用自己的血為自己的理想社會獻祭,他支開王五,對著霍元甲說了這麼一番話:
甲午一戰,深究我中華除科學和制度之外,比洋人還差了什麼,我以為,是尚武精神的喪失,西洋騎士和日本武士傳統,從未泯滅,而我中華自唐之後,歷朝歷代頻頻頒布限武令,更令我民族雪上加霜。時至今日,我同胞中,又有幾個,像霍賢弟這般身強體健,器宇軒昂。更有很多國人,受鴉片之害,骨瘦如柴,精神萎靡。若想復興我民族,僅靠公卿自上而下的變法,是不夠的,還需要各行各業的奮起,各行各業的自強。
▲楊志剛扮演的譚嗣同,在牢房裡對霍元甲說的一番話,讓人心潮澎湃。
這一段話,不僅讓故事裡的霍元甲呆立當地,醍醐灌頂,也讓故事外的我們,熱血沸騰,心神動搖。這一段話,不僅適用於過去,也適用於現在,更適用於未來。它提出了改造國民性的迫切性,也給出了路徑。
這段話,是霍元甲人生的新起點,也是霍元甲故事的新起點。從那一刻,他開始重新審視自己的學武生涯,也開始重新定義自己的武術技能,也給它賦予了新的內容和新的期待。武術是武術,強身健體,但武術又不是武術,它是人生之魂魄。
▲譚嗣同願意為理想赴死,臨刑前,他吹開了落在肩上的蝴蝶。
有了這樣的頓悟,霍元甲的人生,立刻不一樣了。他知道了自己所為何來,也知道了自己將去何處。但慢著,僅僅知道是不夠的,要想真正抵達自己悟出的那個境界,還要接受無數次的社會毒打。
後面的故事,有些是我們熟悉的,比如大刀王五的慘死,霍家慘變,霍元甲和家人的天涯浪跡,以及他和敵人和鷹犬們的對抗,他在上海閘北開設精武門,等等。但讓一系列故事擁有了新的立足點的,就是他對人生意義的追尋。
舊版的《霍元甲》故事,是建立在香港敘事文化的基礎上的,這種文化,又有很多複雜的來源,精神來源上,是中國心靈、中國哲學,以及農業社會的倫理,以及中國人千百年來動輒關機重啟的動蕩生活。
敘事來源上,可以看得到唐宋傳奇、明清世情小說、民間戲曲故事模式、民國時代的小報副刊傳統,以及海派文化的影子,還不斷受到好萊塢的影響,隨著好萊塢的敘事觀念和敘事方式起起伏伏。每個階段,都有每個階段的成果。
所有這一切混合在一起,就生成了一個很特別的故事模式:報仇。從五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初,香港臺灣的武俠電影和電視劇,基本只有一個故事核:報仇。為父報仇,為母報仇,為師父報仇,為兄弟報仇,被報仇的人,又要啟動新一輪報仇。
那些讓昆汀·塔倫蒂諾熱愛的香港武俠故事,基本都是報仇故事,所以,當他戲仿六七十年代的電影風潮,拍攝《殺死比爾》的時候,他果然也選擇了一個報仇故事作為核心。
徐小明版的《霍元甲》,雖然也有武術世家之間的恩恩怨怨,雖然也有一條陳真的報仇線,卻跳脫出了報仇故事的俗套,最終把故事上升到國讎家恨的地步,境界為之一開。這是霍元甲故事的歷史背景和霍元甲這個人的人生際遇決定的。
▲在徐小明版的《霍元甲》裡,愛情佔了很大篇幅,而在《大俠霍元甲》裡,霍元甲開篇就已成親,之後的故事裡,只有他對愛情和親情的維護。
但,選擇這樣一個故事,這樣一個人,已經充分說明,報仇故事不靈光了,必須要有更現代的世界觀,更貼近時代的故事意蘊,去包裹武俠故事。但那之後,霍元甲故事,有時境界高揚,例如《精武英雄》,有時卻還是回到報仇故事的套路上來。
畢竟,報仇故事好寫。
而2020版的《大俠霍元甲》,脫胎於此前的一系列霍元甲故事,甚至用了徐小明版《霍元甲》的主題音樂,以及老版中的演員梁小龍和高雄出演了角色,但《大俠霍元甲》的故事鋪墊一旦完成,立刻就從報仇情意結裡跳出來了。霍家慘變發生在第五集,到了第六集,霍家人遠走避難,雖然還滿懷悲鬱,但故事境界已經非常開闊了。等到霍元甲重返天津,報仇已經不是他最主要的人生訴求了。
曾經是飛揚青年的霍元甲,此後的一系列修煉,都是在磨掉自己的戾氣、殺氣、煞氣,去尋找新的解決之道。霍元甲的父親,給兒子題字,寫的是一個「忍」字。
霍元甲替薛知縣押鏢,出行前,母親勸他一定要克制自己,後來,他知道自己被薛知縣利用,自己押送的竟然是鴉片之後,本想大開殺戒,也是被母親的囑咐給攔住了。在上海,面對各方勢力的覬覦,和媒體的挑撥離間,他又一次有了兇念,而他的妻子王氏卻勸他,一定要摒棄門派之爭還應有好勇鬥狠。
▲霍恩第為霍元甲寫下一個「忍」字,所謂「忍」,是要當縮頭烏龜嗎?不,是韜光養晦。
就是說,武術是有擊殺功能的,但武術卻並不是為擊殺別人而存在。人和人之間的衝突,如果都用武力來解決,是沒有終點的,最後不過是喪失一切迴旋餘地,雙雙失敗。有殺戮的能力卻不殺,隱忍克制,留有餘地,尋求別的解決方法,是更高的境界,更文明的觀念。這是俠和莽夫的區別。
《大俠霍元甲》裡,甚至還用嘲謔的方式,討論了武力解決方案的後果。霍元甲去善撲營首領鷹四所在的地方尋仇,鷹四卻派出了幾個因為犯罪入牢的武林敗類,讓他們和霍元甲打鬥,自己和洋人在一邊觀看,並且配以解說,這位是什麼名頭,犯過什麼罪,那位有什麼特長,殺過多少人。並且對洋人說:「二位大人,好看吧。」
▲鷹四和洋人,把復仇變成了角鬥。
整個復仇場景,立刻被曲解、被扭曲、被拉低了,變成了一場角鬥表演。霍元甲成了被圍攻的困獸。就是說,輕易動手,只會讓自己成為被觀看的角鬥士。
另一個類似的情節,出現在霍元甲到上海以後,陳真來到精武門發起挑戰,並且向霍元甲下了生死戰書,霍元甲看出陳真是奇才,根本沒有應戰之意。但小報《海上新報》卻不斷慫恿、鼓勵、挑撥離間,報社的曹總編不斷撰寫火上澆油的報導,還請記者為陳真的戰書潤色,力求使之更具煽動性。也就是說,即便換個場景,在現代媒體的注視下,輕易動手的習武之人,還是會淪為角鬥士。
用什麼來抵抗這圍觀和覬覦著的世界呢,用什麼讓武術成為塑造國民體魄和魂魄的利器呢?那就是回到武術的本心,把武術裡俠義的一面揮發出來,張揚開來。
▲霍元甲和徒弟們練武的場景,是這部劇裡,我最喜歡看到的場景之一。千言萬語,比不上靜靜沉澱。
現在這個年紀的趙文卓,扮演霍元甲,是最合適的。年輕時的他,丰神俊朗,像雪山一樣耀眼,在任何故事裡,都是最奪目的一個,可以把一個故事最浪漫的一面激發出來。而這個年紀的他,沉穩內斂,又舉止有威有儀,可以承載一個故事裡最含蓄的一面。作為演員的他的變化,戲裡戲外,也和一個武術家的成長史無縫貼合。
▲趙文卓是真·武術家,這就讓《大俠霍元甲》的打鬥場面,有了更多說服力。
徐浩峰在討論武館文化時曾說:「武術學的並不僅僅是武術、技法,還包括武 德。武術其實是把幾千年的中國人的道德文化進行了高度提煉。習武之人相當於黑白兩道之間的灰色,對下保護民間秩序,對上溝通社會名流。武人的自處之道就是對外不受辱,對內 不自我欺騙,有自尊。」
他還說:「東方人沒有教堂,武館就是教堂。……習武原本是一個傳統。……習武,給人在逢變之時,度日之時,提供持久的有力的精神能量。修養其實是魂魄的質地,心胸的格局,氣魄的大小。」武術界的師徒制度,其實是中國人特有的歷史記憶傳遞方式,甚至有可能是一種宗教制度,所以,徐皓峰還說:「武俠的魅力之一,是裡頭有中國人的樣子」。
中國武術還有一個重要的作用,就是它提供了一個場所,也提供了機會,讓人和人連接在一起,霍元甲和大刀王五的生死相託,霍元甲和農勁蓀的友誼,正是建立在這樣的一個基礎上。有了這樣一種秩序,有了這樣一種精神,也有了這樣一種人和人的連接,人才有可能進入一種新的世界。
▲霍元甲和王五結拜為兄弟。
霍元甲在當時的意義是這樣,而今天,他成為一種精神象徵之後,依然蘊含著這樣的意思。不管是武術,或者文化,或者商業,為的都是建立一種人間秩序,讓人和人能夠從容地生活下去,既找到生存之道,也找到精神依託。
霍元甲能被稱作「俠」,《大俠霍元甲》之所以能在那麼多的霍元甲影視作品之後,還能吸引人看下去,就是因為,它找到了這樣一個立足點。找到了一種開解的方式,也找到了面對紛亂現世時的一個底線,一個準則。守好這個準則,人就有了樣子,就不慌了,不亂了。
而在一切紛爭暴起,人們已經躍躍欲試準備動手的時候,我也希望他們看一看《大俠霍元甲》這樣的作品,再決定,要不要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