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西安考古發掘的三件「醉拂菻」駝囊,都出土於隋墓之中,時間為開皇、大業年間,墓葬中還有其他眾多的陪葬陶俑,融匯了北齊與北周兩種地域藝術風格,但是其中出土的隋代駱駝俑懸掛駝囊上出現有「醉拂菻」藝術造型圖案,著實令人驚訝欣喜又心馳神往。據現場考古發掘者介紹,長安茅坡駱駝陶俑出土時已經破損,但身上背負的駝囊造型依然完好;長安郭杜駱駝俑雖然殘破,但拼接後仍能清晰看出基本模樣。
圖1 載物駱駝俑, 西安茅坡村隋墓出土圖2 駝囊(線圖), 西安隋張綝墓出土圖3 載物駱 駝俑A 面,美國大都會博物館藏圖4 載物駱 駝俑B 面,美國 大都會博物館藏圖5 載物駱 駝俑駝囊上的酒神圖像陶製駝囊分左右兩面,長圓弧形,按工匠最初的設計應是分兩邊搭在駝背上的,猶如真實的駝隊駝囊,有幾個鮮明的特徵:
一是酒神。在駝囊藝術造型中,酒神狄俄尼索斯(Dionysus) 位於畫面正中央,他深目高鼻,臉龐濃須布滿,赤裸全身,唯腰間扎動物皮做遮蓋布,露出肥碩的肚子;地面有酒器「來通」以及頂部有常春藤上成串的莖葉, 這種組合是典型的酒神形象。作為希臘的財富之神,狄俄尼索斯總是在豐收之時給人們帶來歡樂。印度北方的貴霜王國曾經有大量的財富之神形象,其特徵就是希臘酒神狄俄尼索斯。有時酒神參加慶祝的形象是手拿一隻酒杯坐著或斜躺在臥椅上。
二是隨從。酒神狄俄尼索斯的隨從也是他的信徒,包括薩梯爾(Satyr), 以象徵羅馬男性地位的託加袍(toga)包裹全身。另一個是女子邁那得斯(Maenads), 她身穿束腰的無袖短袍斯託拉(stola),是羅馬婦女不加披風的裝束。這兩個隨從中,男子有時是長有動物耳朵、犄角、尾巴和山羊(或馬)蹄子的帶鬍鬚生物,半人半獸類似潘神(Pan)形象。女子則是一個不停活動在儀式上陷入狂熱興奮的人。現出土的駝囊上生動刻畫了一男一女兩個隨從攙扶醉醺醺的狄俄尼索斯的形象,酒神已經步態跌撞,頭垂手落,符合希臘—羅馬酒神傳統的藝術形象。
圖 6 馬賽克畫上的酒神,龐培遺址出土圖 7 馬賽克畫上 的酒神,羅馬博物館藏圖 8 法國藝術家雕刻的酒神三是安法拉罐、「來通」角杯,這兩件器物都是希臘的生活用品,其造型與地中海沿岸發現的陶器、酒器一致。安法拉罐用來裝酒或芳香油,顯然不是來自東方的容器。來通角杯遠不局限於飲用,而是在酒宴上具有重要的儀式和象徵作用,尤其是在希臘社交場合裡,酒器的使用已經融入到風俗和儀禮程式之中,描繪神話場景時酒器等陶製容器圖像起著重要的輔助作用,所以在酒神圖像裡必然出現。
四是拱形門廊柱子。根據維特魯威《建築十書》介紹,古羅馬傳承古希臘建築藝術,有三種柱式風格。源於公元前7 世紀的多利亞式,源於公元前6 世紀後期的愛奧尼克柱式,源於公元前5 世紀後期的科林斯式。
圖 9 犍陀羅造像底座上的酒神圖 像,東京國立博物館藏愛奧尼克柱通常豎在一個基座上, 將柱身和建築的柱列腳座或平臺分開。柱頭由一對標誌性的渦形裝飾置於模塑柱帽上從內綻放出。其作為一種窈窕均衡的具有女性姿態的柱子,廣泛出現在古希臘的建築中,如雅典衛城的勝利女神神廟和伊瑞克提翁神廟。這種愛奧尼克柱式的風格對其他領域的設計具有啟發性。有種說法認為, 「大宛」國名就是印度人受希臘影響而來,源於希臘城邦「愛奧尼亞」(Ionian)。
科林斯式柱的比例比愛奧尼克柱更為纖細,柱頭是忍冬草形象(或說用毛莨葉作裝飾,形似盛滿花草的花籃)。它的裝飾性更強,雅典的宙斯神廟採用的是科林斯式柱。羅馬帝國初期,科林斯式成為最流行的風格。
駱駝俑陶囊場景上的拱廊柱子未用希臘三角門楣,而是在羅馬式拱券門加上華麗雕刻,呈科林斯式倒置的鈴狀,用四葉花形裝飾。它是複合型柱式,將多個鼓形石塊壘疊在一起,改變了以前單塊巨石的簡單狀態。柱頂楣梁上拱形券構將連續簷壁延伸出去,構成了穹形拱頂華麗的裝飾。酒神站立不穩的身體後面襯託出建築視覺的關聯,帶莨苕葉飾和卷草紋的科林斯式柱成為大自然造物最完美的表現,將建築比例和內在的秩序與人體相匹配,是古典主義理想的展現。
圖10 公元前1世紀葡萄節日酒神場景,義大利那不勒斯國家考古博物館藏五是常春藤裝飾。在最崇拜酒神的希臘阿卡奈(Acharnai)地區喜歡用常春藤裝飾慶典場所,營造茂密葉莖下的柔和樣式。但是其他地區更多的是用葡萄表示豐收的果實。醉翁之意不在飲酒而在葡萄節賞樂的歡愉,愉悅地融入歌舞狂歡之中,將酒醉後的氣氛推到了極致,仿佛畫面中也瀰漫著酒香。
圖11 酒神 駝囊殘件,歐洲私人收藏品駝囊呈現的場景由點到面看,整幅畫面神韻獨出,技法嫻熟,酒神狄俄尼索斯一副舒緩放鬆、玉山自倒的模樣,不是微醺而是酩酊大醉, 已經無法直立身子。但他並非形單影隻,而是在兩旁人的簇擁下,扶肩搭背,似乎剛從狂歡中退出來,側旁的男子隨從還手提鴨嘴胡瓶。特殊的是,酒神頭部背後有圓形頭光。頭頂背後有光環,這是酒神與太陽神的混合特徵,中亞這類形象極為常見,某些特徵一直傳到了中國。太陽神蘇利耶(Surya)駕著四匹馬拉的車,常位於太陽光環的中央,其藉助了許多伊朗神的特徵,而祆神密特拉本身則從阿波羅神那裡繼承了某些特點。在多民族混居地區經常出現不同宗教的互相影響。
圖12 陶俑駝囊,西安隋張綝墓出土圖 13 駝囊側上方武士圖像,西安隋張綝墓出土圖 14 載物駱駝俑上的駝囊,西安茅坡村隋墓出土縱觀駝囊左右兩側的布局,刻痕有起有伏,節奏有張有弛,人物神態刻畫栩栩如生,彰顯了浮雕的生命力。最後要關注的是,駝囊側面頂部有頭顱高昂的武士, 頭戴盔帽,身穿外套形的鎧甲,緊腰束帶,衣襟外展長達膝蓋。武士單手支撐在前伸大腿上,另一手似持長矛或長劍,一副遠望沉思「新樣」。這種人物造型是否希臘羅馬神話中男戰神阿瑞斯(Ares),或是英雄赫拉克勒斯(Herclues),其場景是否反映的是少年武士成丁禮儀式,都需要進一步解讀。
圖15 駱駝俑頂部,美國大都會博物館藏圖16 駱駝俑頂部,西安茅坡村隋墓出土二 酒神狄俄尼索斯藝術造型的流傳狄俄尼索斯是酒神和狂歡之神,他是宙斯與底比斯凡人塞墨勒(Semele)生下的兒子,即希臘神話中唯一一個母親為凡人的神。他是在漫遊過程中發明了種植葡萄和釀造葡萄酒的神,他經常乘著由獅子、老虎或豹子拉的雙輪車,在大批半人半羊神和一群酒神狂女(Maenads)伴隨下週遊世界,推廣酒神崇拜。
關於他的起源一直不清楚,或許是原始人類對自然的最早崇拜,還有人對他是否希臘本土的神有爭議。有人認為他的起源與印度有關,也有人認為他的起源與古埃及的奧西裡斯神有關。
狄俄尼索斯最初並不是奧林匹斯的主要神,因為重生的神話,在希臘後期歷史中酒神開始被人們重視起來。酒神在羅馬又稱巴克斯(Bacchus),是植物神、葡萄種植業和釀酒的保護神。傳說,狄俄尼索斯懂得所有自然的秘密以及酒的歷史, 乘坐著由野獸駕駛的四輪馬車到處遊蕩。他走到哪兒,樂聲、歌聲、狂飲就跟到哪裡。酒神祭祀是最神秘的祭祀,人們打破一切禁忌,狂飲爛醉,放縱慾望。但是酒神生性樂觀、積極向上,象徵促進萬物生長與自然界的新生。
古希臘人在葡萄收穫季節祭禱狄俄尼索斯的儀式後來成為悲喜劇的起源,儀式最初只有婦女參加,男子禁止觀看。最高潮時往往是無節制的縱慾歡呼,她們將代表酒神的山羊、蛇等動物撕碎作為聖餐,羅馬帝國時期延續這一酒神頌歌活動,龐貝城遺址中發現有反映酒神狄俄尼索斯的馬賽克壁畫。羅馬帝國後期,皇帝和基督教會都下令禁止舊宗教儀式,祭祀酒神狄俄尼索斯首當其衝,成為被查禁的重點對象,因為酗酒已成為帝國衰敗的原因之一,但是葡萄收穫時的狄俄尼索斯酒神狂歡活動已經浸淫民間,深入人心,各地祭祀酒神的儀式秘密流行,屢禁不止。
現存最早最全面的狄俄尼索斯酒神資料出自希臘著名悲劇作家歐裡庇得斯(約前480—約前406)的《酒神的伴侶》(又譯為《女酒神的信徒》或《酒神頌》)。古代流傳下來描繪與塑造狄俄索尼斯的藝術作品很多,其形象塑造各式各樣,垂肩捲髮、頭部飾帶、頭戴花環、手持神杖或手拿酒具。如果說藝術品是文化的表現形式,那麼圖像在交流中的作用遠遠超過了文字,起源於地中海地區的酒神超越疆界進入歐亞大陸多元文化的匯集之地,喻示著歌樂狂飲、發洩情緒的酒神精神,成為各地民眾掙脫束縛、獲得新生的快意喜好。
狄俄尼索斯的形象在西方古典藝術中很受歡迎,在古希臘羅馬的壁畫、雕塑和各類器物中比比皆是,主要有三種類型:最早是留著長鬍鬚的男子形象,後來又變成漂亮文弱的青年形象和童嬰形象。他的主要標誌是酒器、常春藤花環、葡萄藤、酒神杖(Thyrsos,兩頭裝飾有常春藤葉子,象徵男性生殖器),陪伴他的不僅有獅子、老虎、豹子等猛獸,還有象徵多產的金牛、公羊等。獅子或豹子經常成為他的坐騎或為他拉車,此類題材藝術品的數量和種類都非常豐富。
拜佔庭帝國境內也流行酒神狄俄尼索斯崇拜,出現在藝術品中的狄俄尼索斯常常都是東倒西歪醉醺醺的形象,幾乎與他形影不離的是酒罐或是酒杯,這是「醉拂菻」的最基本特徵。有的圖案上狄俄尼索斯手持神杖與獅子或豹子在一起,被人們混同為外邦進貢獅子的拂菻圖,並沒有一點醉醺醺的樣子,這可能是人們不清楚兩者的區別,雖然都是酒神狄俄尼索斯的形象,但醉與不醉,兩者是有明顯區別的。
美國大都會藝術博物館收藏的彩繪陶駝俑,品相完整,色澤鮮豔,也以駝囊上酒神狄俄尼索斯形象享譽海外。但其英文說明介紹說:「這種大夏人的陶塑駱駝模型可能是中國製作的古墓隨葬陶俑的一個罕見例子。駝囊上中心人物的身份是不確定的,他可能代表的是印度的俱毗羅—夜叉之王,描繪他在飲酒的場景,旁邊的女人在侍奉他。然而,在對俱毗羅的描述中,滿臉大鬍子和沒有頭盔的形象是不尋常的。另一種對場景的解釋是,這三個人物的靈感來自於《基督落架圖》,這是早期基督教肖像學中一個重要主題,可能是沿著絲綢之路傳播的。」這個說明顯然是值得商榷的,儘管其「希臘化」輻射延伸到大夏和印度,但實際上這個駝囊酒神圖像很有可能來自粟特人或景教教會的傳播,不必旁枝繁葉繞到南亞。據記載,568 年出使拜佔庭君士坦丁堡的突厥外交使節摩尼亞訶(Maniakh)就是擅長語言的粟特人。至於基督從受刑的十字架解脫下來更是望圖生義。
隋墓出土的駝囊「醉拂菻」圖像,不僅證明美國大都會藝術博物館收藏品也源自中國隋代,而且也證明希臘酒神狄俄索尼斯的藝術造型流傳是有脈絡的,從羅馬帝國衰落到拜佔庭其創造的神話題材一直是不朽傳奇。令人驚喜的是,大都會收藏的駱駝俑與長安隋張綝墓、茅坡墓出土駱駝俑,在造型上完全一樣,駝囊直接搭在駝背上,並有氈帳支撐排架。駝背頂上側翼都有武士形象,均位於方形氈毯鋪開的四隅,帳篷頂部雕刻出圓窟窗。只不過長安出土的紅陶胎質無彩繪,略顯粗糙。至於歐洲收藏者展示的駝囊酒神圖像,雖無完整駱駝俑,但圖像清晰與大都會收藏品基本相似。
三 狄俄尼索斯酒神文化在中國留下的遺痕公元前4 世紀亞歷山大大帝進攻東方,到達中亞和北印度,勢力影響非常深遠。他不僅在徵服途中建立了許多希臘移民文化的城市,而且把希臘文化帶入了中亞和巴克特裡亞地區。在印度、阿富汗、巴基斯坦都發現有希臘城市文化遺址和遺物。
據說,亞歷山大本人很喜愛和崇拜酒神狄俄尼索斯,在到達狄俄尼索斯崇拜起源的聖城印度奈薩後舉行了盛大的狂歡活動。亞歷山大死後,其部將建立的塞琉古王國仍是一個希臘化國家,中國稱之為條支。它佔據著伊朗東部高原地區,公元前3世紀建立了巴克特裡亞王國,公元前2世紀它被來自北方的遊牧民族—大夏徵服,結束了希臘化國家的統治,但是希臘化的文化仍被大夏繼承,此後中亞和印度北部地區的統治,雖經幾次易手,可是希臘文化的影響卻一直存在,並留下了許多古典遺產的藝術品。
圖17 235年羅馬石棺上精雕的酒神和他的追隨者,法國羅浮宮藏希臘文化中重要的酒神崇拜在這一地區繼續流行,在犍陀羅地區的文化遺址中就出土過狄俄尼索斯酒神塑像,酒神節的音樂和歌舞都融入本地區的文化之中。據生活在1 世紀的希臘歷史學家阿里安記載,當亞歷山大抵達巴克特裡亞和粟特時, 當地已生活著能夠用希臘語和他交談的居民,而且那裡存在著崇拜狄俄尼索斯的習俗。
阿富汗蒂拉丘地即「黃金之丘」墓地在1978 年被考古學家發掘後,1 世紀初期大量的黃金製品面世,其中希臘—大夏背景的華麗金腰帶非常引人注目,腰帶徽章圓形上面的希臘酒神狄俄尼索斯,手舉酒杯騎著花斑豹。酒神狄俄尼索斯受到人們普遍的喜愛與崇拜,因為他象徵著歡樂和重生,似乎只要是受希臘文化影響的「希臘化」(Hellenism)地方都有他的影子。
圖18 犍陀羅造像底座上的酒神宴飲圖像, 約3世紀,巴基斯坦出土美國學者曾探討酒神狄俄索尼斯傳統和部分東方希臘化世界戲劇的關係,在佛教文化和犍陀羅文化的影響下,1至3世紀時期的貴霜王朝在阿富汗東部和巴基斯坦北部都有狄俄尼索斯崇拜的現象,尤其是酒神祭拜儀式被引入了犍陀羅佛教世界。希臘神話故事還在貴霜一些城市流傳。和田約特幹遺址出土過1 世紀希臘羅馬風格的紅陶神話人物面像與來通。
巴黎吉美亞洲藝術博物館展出的6世紀末期的中國石棺床,提供了來自中亞移民宗教多樣性的例證,黎北嵐認為石板主題來自兩股不同影響的潮流,一股來自希臘世界,一股來自印度地區。因為第6塊石板上表現一個醉酒的人臥倒在石床上,拿著獸頭來通酒杯,以及狂舞的場面,她指出這裡出現了酒神狄俄尼索斯的主題。但實際上這是粟特貴族模仿西方「倚榻飲酒」的慣有模式,沒有葡萄串裝飾相呼應,不是希臘酒神的藝術表現。
客觀地說,由於史料缺乏,有關中國與「拂菻」(拜佔庭)的交流並沒有深入的研究,所以傳來的藝術品經常被人們誤判。酒神狄俄尼索斯從三國時期進入中國後就被人們始終錯誤認識,將胡人騎獅與「醉拂菻」混為一談。沈從文先生在《獅子藝術圖錄》中命名的「醉拂菻弄獅子」,將西晉以後出現的「胡人騎獅」水注或燈臺以及「胡人與獅子」共處形象,統稱為「醉拂菻」,恐怕有誤。由於當時出土實物少,「醉拂菻」究為何物,難以確定。
中國出土的酒神狄俄尼索斯銀盤最明確的就是甘肅靖遠縣的鎏金銀盤,出土地點正位於陸上絲綢之路的重要支點。1988 年銀盤出土後,由於坐在獅(豹)背上持杖青年男神像模糊不清,研究者眾說紛紜。初世賓先生研究認為是4—5世紀拜佔庭前期製造的,盤心神像是希臘神話中的阿波羅(Apollo)或酒神巴卡斯。日本學者石渡美江認為應是酒神狄俄尼索斯,她根據大夏銘文釋讀認為這是2—3世紀羅馬時期北非或西亞製造,傳到巴克特裡亞,4—5 世紀又從大夏進入中國甘肅。林梅村進一步確認其神像就是酒神狄俄尼索斯。
筆者認為,持神杖倚靠在花豹或獅子身上的年輕男神,雖是狄俄尼索斯酒神形象,但還不是「醉拂菻」,即不是葡萄節歡慶飲酒後醉醺醺的形象。有人認為這是「醉拂菻弄獅子」的形象,恐看不出醉的狀態。銀盤上的酒神形象雖然還是古希臘的藝術風格,但隨著生產地的變化而有不同的神態。
拂菻風曾一度在隋唐長安盛行,畫家們記載的「拂菻圖」到了宋代已是照貓畫虎,宋代鄧椿《畫繼》卷八載,成都雙流張家藏有一幅宋人曹道川臨摹三國時吳國曹弗興《醉拂菻圖》。可惜早已佚失。
《鐵圍山叢談》卷六、《愧郯錄》卷一二「文武服帶之制」記載宋太宗時,「中興之十三祀,有來自海外,忽出紫雲樓帶,止以四銙視吾,敵騎再入,適紛紜,所追還弗及者,其金紫磨也,光豔溢目,異常金,又其文作醉拂菻林狀,拂菻林人皆笑起,長不及寸,眉目宛若生動,雖吳道子畫所弗及」。宋代「醉拂菻」金腰帶有可能是拜佔庭帝國晚期從海路傳來的舶來品。
元代畫家任仁發臨摹宋代李公麟《五王醉歸圖》,很有可能模仿了「醉拂菻圖」,畫中描繪了開元初唐宮春宴歸來的五王中,臨淄王李隆基伏馬酒醉的形象, 兩邊有宮奴做侍奉攙扶狀,「大醉不醒危欲墮,雙擁官奴卻鞍座」,其創作思維與醉拂菻形式相同。
隋唐時期中國與拂菻(拜佔庭)的關係一直是學術界關注的問題,可惜因資料稀見又似是而非,出土文物中被確定為受希臘羅馬影響下的拜佔庭物品也不多,除了數件玻璃器、金銀器、石刻畫有拜佔庭的「拂菻風」外,其他能坐實確定的不多。幾座隋墓「醉拂菻」駝囊神話藝術圖像的連續出土,帶給我們一系列思考:為什麼漢人墓葬明器中有希臘酒神的駝囊俑?為什麼酒神畫面上有穹頂拱形門柱?為什麼酒神頭頂上靈光環是蒲扇式?為什麼扶他的男隨從手持鴨嘴壺、女信徒身披飄帶?中國工匠製作的酒神模本究竟來自於中亞粟特還是拜佔庭帝國?酒神流傳究竟屬於廟堂藝術還是世俗藝術?如此等等,圖像的幽微細節,傳播的路徑演變,足以讓我們可以較長時間進行比較研究。
隋代雖然是三十多年的短暫王朝,但它扭轉了北朝以來遭受突厥威脅的局面, 降伏四夷,拓疆擴土,採取遠交近攻、離強合弱的策略,迅速崛起成為亞洲一個大國。隋文帝、煬帝二主被突厥人尊稱為「聖人可汗」,他們繼承了北朝胡漢體制, 與此同時,鮮卑關隴貴族在胡風漢韻的交會下,繼續吸納著外來的文化因素。絲綢之路的貿易也承載著文化的流傳,而物質文化傳播的同時也往往有宗教觀念、神話故事等緊密相隨,貿易交往和精神思想共同構成一個時期文化交流的整體圖景。安伽墓、史君墓、康業墓、虞弘墓、安備墓、李誕墓等一系列北朝隋代墓葬出土的文物就是最好的證明。寧夏固原北周李賢墓出土的銀壺上雕刻有希臘神話「帕裡斯審判與海倫回歸」,更成為希臘羅馬—拜佔庭藝術在中國傳播的證據。
從陝西省考古研究院和西安市文物保護考古研究院發掘出土的「醉拂菻」駱駝俑,以及美國大都會藝術博物館收藏的同類完整的陶俑來看,隋代陶俑造型藝術中流行著外來酒神的「形」,藝術工匠有著同類的母範模式或模本,不僅再次證明常用神話藝術表達的「希臘化」文化傳入中土被接受的獨特風採與審美軌跡,而且證明隋唐長安是中西交流「異域情調」的絲路傳播地,為我們解疑釋惑提供了極好的物證。
千年來沉寂的「醉拂菻」只留下令人想像的名稱,不見其原本的真實圖像。現在經考古發現,「醉拂菻」形象跨越千年慶幸再現,不能不說是人類文化的奇蹟。這一發現有益於絲綢之路的深入研究,是中西文化交流史上神話經典的文明標誌。
(本文原標題為《「醉拂菻」:希臘酒神在中國——西安隋墓出土駝囊外來神話造型藝術研究》,全文收錄於三聯書店出版《胡漢中國與外來文明》系列叢書,澎湃新聞選刊時未收錄注釋)
(本文來自澎湃新聞,更多原創資訊請下載「澎湃新聞」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