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城
談到廣瀨奈奈子的《黎明》就不得不提到是枝裕和。廣瀨奈奈子於2011年成為是枝裕和的助理導演,先後協助是枝拍攝了《回我的家》《如父如子》《海街日記》《比海更深》等。2014年,是枝裕和、西川美和,以及一些年輕導演創立了為年輕導演拍電影提供支持的創作人公司「分福」。分福不設門檻、出入自由,每月第一天舉行企劃會議,大家分享想法,刺激創作。廣瀨奈奈子就是受惠者,她用一年半的時間寫出《黎明》的劇本,提交後得到是枝和西川的認可,是枝認為劇本「纖細入骨地描寫了從文字上也能傳達出來的人性」,西川則認為「尖銳地描繪了人的孤獨,對弱者有著深厚的溫柔之情」。
《黎明》幸運地成為分福推出的第一號作品,攝製組成員由是枝團隊和西川團隊的人組成,還請到小林薰、柳樂優彌這樣的大牌出演。柳樂優彌最早憑藉是枝裕和的《無人知曉》出道,並獲坎城電影節最年輕影帝。廣瀨奈奈子說,早在劇本構思時就是以柳樂優彌為預設的,請他出演,代表了她對形同父母的是枝導演的「自立」宣言。
《黎明》不但整個創作流程與是枝裕和有著很深的聯結,在電影主題上也深受其影響,探討了是枝裕和曾在《無人知曉》《如父如子》《小偷家族》等作品中探討過的非血緣家庭的重組問題,只是角度有所不同。
影片講述在地方城市經營木工生意的小林薰,一天在河邊救下一位倒地不起的青年柳樂優彌。柳樂優彌胡謅了個假名「吉田真一」,而真一正是小林薰八年前因車禍喪生的兒子的名字。當時,小林薰希望兒子繼承自己的木工事業,但真一卻喜歡音樂,兩人話不投機,小林薰打了兒子一耳光,兒子一怒之下和母親駕車外出,結果發生慘劇。
柳樂優彌這個「假真一」的到來,讓小林薰將當年對兒子的期待寄托在他身上。於是,整部電影就成為小林薰和柳樂優彌之間的「模擬父子」實驗。廣瀨奈奈子的令人叫絕之處,是以「戀愛模式」來處理「模擬父子」關係。導演認為,正因為不是親父子,是模擬的,所以才變得像戀愛,一些親生父子絕對不可能說、不可能做的事卻能在「模擬父子」間說出來、做出來。
比如,影片中多次出現小林薰抱住柳樂優彌安慰他的貼身動作,他還幫助柳樂優彌掩飾真相,將他的駕照和錢包丟到桶裡燒了,第二天又刻意在眾人面前送他一個新錢包,簡直「比戀人還戀人」。
影片甚至還以手持跟拍攝影,營造出前半部分緊追(小林薰緊貼式地期待柳樂優彌接納自己的善意)、後半部分緊拉(當小林薰的溫柔變成壓迫,柳樂優彌難以承受,急欲出逃時又被小林薰拉著留下)的節奏感,幾乎使得這種「戀愛般」的「父子依存關係」發展到令人「毛骨悚然」的程度。然而,既然「模擬父子」關係並不是真正的父子關係,也就一早註定了悲劇結局。
不足之處在於,導演對小林薰的刻畫過於簡單,在影片中,小林薰幾乎是沒有變化和成長的。他對自己釀成兒子悲劇的過失毫無反省,才會有視柳樂優彌「如子」的不切實際的幻想;而他對「父子關係」的思考,也僅限於「子承父業」,至於兒子真正在想什麼、要做什麼,則完全不考慮,對於真正的父子關係應該何去何從,也從不多想。
小林薰對柳樂優彌的期待,不過是希望他成為兒子的複製品。卻不曾想,自己的親生兒子尚且不能滿足自己的期待,一個陌生男孩兒,跟自己學了幾天木工,就會樂於繼承自己的手藝?同時,他對於再婚的態度也很矛盾,明明和戀人已經排定結婚日程,卻突然懷念起單身的日子。結果一方面對相識沒幾天的「假兒子」寄予了過多的期待;另一方面卻對帶著女兒嫁他的女人的複雜心思完全不了解。
婚禮之日,當「假兒子」落荒而逃,他的婚事也告吹了,他的人也完全崩潰了。廣瀨奈奈子比是枝裕和要「狠」,用婚禮這場戲戳破了後者在《無人知曉》《如父如子》和《小偷家族》裡建立起的「非血緣家庭」重組的烏託邦幻想,這個「非血緣關係」的家庭還沒重組,就已崩塌。
相比而言,導演對柳樂優彌這個「假兒子」的刻畫則精彩得多,深刻得多。本質上,影片反映的不是家庭關係,而是「成長故事」,「描寫青年的成長過程」。這裡的成長,說的就是柳樂優彌這個人物。
本片的港譯名為《無名浪子心》,或可視為導演想表現的主題。這是一個複雜的悲劇人物,一個不被父母期待因而也沒有存在感的人,他離家出走後,成了「無名浪子」,甚至用假名工作、生活,活成沒有自我的「影子」。當小林薰對他寄予厚望時,久違的被人重視的存在感讓他樂於扮演「真一」,他染了和真一相似的金髮,穿上真一的衣服。但是,他沒想到,得到「期待」帶來的好處,就要承受伴它而來的重負。
影片以一個場景表現了他的不堪重負:小林薰因恐懼婚事的瑣碎安排,喝得爛醉如泥。柳樂優彌攙扶他回家,他用肩膀承受著後者踉蹌而行,和電影開場不久小林薰從河邊救出他正好形成奇妙的呼應,也點出了他無法承受這份「期待」之重。
作為從家裡出逃的「浪子」,一個從沒被期待過的人,要在「非血緣家庭」裡擔任關鍵角色,顯然不是他力所能及。於是,他叫停了與「真一」的同化,將頭髮染回黑色,穿回自己的衣服。
最終婚禮派對上的出逃,從消極方面看,可視作柳樂優彌選擇繼續浪子生涯;從積極方面看,則是他終於拋掉「真一」的假身份,說出自己的真名「蘆澤光」,這也意味著他要徹底擺脫「影子」生涯,真正地活出自己。
他一路狂奔到黎明的海邊,令人想起了《四百擊》的結尾。他狂奔了一個通宵,鞋子都跑破了。他在海邊脫鞋的這個結尾,有人認為是死亡的暗示,我則認為恰是他「重生」的標誌,意味著他將不再一味逃避,正如他重拾起「光」這個名字。
黎明的海邊,絢爛的天光,在他迷惘的心中投下了一道溫暖,就如小林薰的善意和期待,雖然他逃開了,但卻徹底改變了他。如果說,電影開場的黎明景象是他向死決心的外化,那麼結尾處的黎明則傳達出一種「活」的感覺:今後的人生也會繼續下去,不會順利,但一定會背負著重擔走下去。
廣瀨奈奈子說,她大學畢業後適逢「三一一大地震」,半年內無所事事,卻深刻體驗到災後的人們對羈絆、家人之愛所產生的懷疑。於是,她產生了想通過「描寫受挫折的人與社會的關聯、人與人的關係」來思考「震災後該如何生活」的問題。她說,不僅要表現人際關係的美好部分,還要表現出它的黑暗、自我、殘酷的部分。《黎明》多少體現了她的這一思考,儘管離成熟和完美還有相當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