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2月9日,綠城南寧保持著近期暖陽如春的晴好天氣。中午,和煦的陽光透過玻璃窗照進辦公室,我躺在迷彩色的簡易行軍床上,習慣性地在午睡前像皇帝每天上朝閱奏一樣,不斷地瀏覽微信朋友圈。
突然,被一段鋸木頭的短視頻吸引。在山溝裡,兩名男子合力鋸開一段直徑約五十公分、長約兩米的杉木料。兩位山裡大哥一左一右,默契地拉著鋸子,和著悅耳動聽的拉鋸聲,一粒粒白色木屑隨著鋸齒往外飛落,就像冬天飄揚的雪花……(視頻來自網絡)
多麼熟悉的場景,多麼動聽的聲音,讓我想到了老家,想到小時候與父親鋸木頭的一段段往事……我家在桂西北的九萬大山腹地,是典型的喀斯特地區。山裡山外,茂密的森林一片連著一片。靠山吃山,山裡沒有什麼經費來源,鄉親們靠著大自然的饋贈,一邊幹農事,一邊進山砍木頭拿到農市上去賣,以接濟拮据的生活。
在我們大山裡,砍木、削木、鋸木和賣木,簡直就是男人必備的一樣生活本領。砍、削、賣可以一個人單獨完成,但鋸木一般都是兩個男勞力配合進行。在村裡,兩人以換工方式進行,今天我幫你,明天你幫我。家裡開銷大,需要鋸木頭量多。作為長子,我十二歲就開始跟著父親鋸木頭了。
第一次與父親鋸木,是鋸一棵直徑約六十公分的椿樹。椿樹有紅椿與白椿,因為是做家具的好材料,所以比較熱銷。紅椿木質堅硬,好鋸。白椿木質疏軟,較為難鋸。父親砍的這棵是白椿,是他進山多日才找到這個椿樹。他用幾天時間完成砍、削程序後,沒有幫手,看我日漸長大,於是試著叫我開始跟他學拉鋸。由於我人矮力氣小,開鋸時,父親在上方負責提鋸、送鋸,我在下面只管拉鋸。每次往下接鋸時,我都使出洪荒之力。如果是兩大人,在下面的負責接鋸,上面的負責提鋸。在上方的人,要佝僂著身體,所以相對比較費力。每次我往下拉時,父親還順勢往下推鋸,也叫送鋸。由於父子兩人力氣失衡,所以他相對比我費力。
第一次鋸木沒有經驗,每次拉鋸我都用力往下壓,結果越鋸走形偏線越歷害。剛開始我以為能扭得回來,就不告訴父親,沒有想到越往下鋸偏線越多,眼看無法挽回時我才告訴父親,急得他只有從上面跳下來查看,見了偏離墨線那麼多。他又急又氣,破口大罵。
父親的不斷的責罵聲中,教我如何順延墨線拉鋸。我邊哭邊拉,經過一個下午的時間折騰,父子倆終於鋸開一塊木板。
雖然較平常與別人換工鋸木費時費力,但我能助他一臂之力,那天父親還是比較高興。在回家的崎嶇山路上,他扛著厚重的木板,儘管舉步維艱,但還不時告訴我鋸木的方法與技巧。
自那以後,我就慢慢成為父親鋸木的助手。平時周一至周六上午,我在學校讀書,父親就先砍木、削木,周末我放學回來就跟著父親進山鋸木。每年寒假、暑假,父親更是抓著我不放。整個假期基本上都跟著父親進山砍木、鋸木。鋸好的木料,先扛回來堆放在房前,不急著扛去賣。待我去上學時,每逢圩日父親就慢慢扛到鄉裡集市銷售,為我和弟妹們積攢學費。隨著年齡的增長,我也慢慢成了家裡的主要勞動力,只是苦於求學,沒有分擔父母生活的重擔。但每次放假回來,我都陪著父親上山砍木、鋸木。
每次木頭鋸開,父子便就分塊將木料從深山扛回來。從鋸木現場到山裡的小路,都有一段幾十米甚至幾百米或一公裡遠的距離,荊棘叢生,怪石嶙峋,要扛兩三塊長兩米、寬40公分,厚五公分、重約百餘斤的木料,通過爬、蹲等各種姿勢才走到有小路的地方,困難無法想像。現在我都無法想像當年是什麼力量讓自己那樣賣力?
與父親鋸木,稍有不順,他就破口大罵。每每此時,我就想破罐子破摔,甩手而離去。但看到父親著急的樣子,很快又打消了這個念頭,順著他的脾氣和指點,跟著他一起把所有的木頭鋸完。
凡事有苦也有樂。山裡野果、野味多,每次進山,都充滿著無窮的誘惑和樂趣,不是摘野果,就是打獵,經常打得一些山雞、松鼠之類小動物回來改善生活。
有一年夏天,我與父親在一條山澗附近鋸木,休息時我跑到山間水池裡洗澡,忽然發現深水中一群類似黃蜂魚的野魚在覓食,沒有釣魚工具,急得我直跺腳。
父親知道後也迅速下到水邊,見到這多魚也驚呼不已。略有所思之後,他撥開石頭邊那厚厚的枯枝爛葉,挖出幾條蚯蚓,用細藤把它們串起來,再用裝飯盒的網袋做成一個簡易的魚網。一切準備就緒,只見父親先將蚯蚓放到水裡,餓極的魚兒爭先恐後遊過來爭食,父親將事先放在下面的魚網一提,四五條魚兒就無法逃脫。不用半個小時,就捕撈得兩三斤野魚。意外收穫,父子倆高興得合不攏嘴。
與父親鋸木,不僅僅為了扛到市場上出售換取學費,還有相當部分是他準備為我兄弟倆建木房用的各種木料,有樓板、米倉板,長短不一,數量不少。後來,我應徵入伍,父親沒能如願如期建房,以至現在三間木房的木料和十多丈的紅木樓板都還埋在泥塘裡。九十年代初,為落實國家封山育林政策,加上生活條件逐漸好了起來,鄉親們已不再以鋸木、賣木作為主要的經濟收入,進山砍樹鋸木活兒逐漸從父老鄉親們的生活中慢慢淡去。
我與父親最後一次鋸木頭應該是1998年夏天,那時母親身體不好。農村有老來先備壽棺的習慣和風俗。料想到當年年底我弟也可能要去兵,母親說:「你們都去當兵,萬一我重病不起,有個三長兩短,連找口壽棺都沒有!」於是,她催著父親砍了自家林地裡最大的那棵杉樹,用做她的壽棺。我探親回去見母親身體不好,也十分心酸,於是,就與父親砍倒那棵杉樹,並請家族裡的幾位叔伯一起鋸開運回家。
幾年後,父親請人將那些杉木塊製成兩口壽棺,一口留給母親,一口留給他自己。
六年前的那年冬季,父親突發意外,永遠地離開了。當時,我正在軍營,最後給父親用的壽棺,就是他自己砍樹、鋸木和加工做成的那口壽棺。
今天看到這個鋸木頭的視頻,過去與父親鋸木等情景一一浮現眼前,情不自禁,我眼淚沾溼了枕巾。
生活的經歷,不管是苦是甜,都是人生的寶貴財富。感謝大自然的饋贈,感激生活的磨礪,感恩父親的給予。
盧佳庭,廣西環江縣人,曾在黔桂兩地服役多年,兼任解放軍報社、解放軍畫報社、人民武警報社特約記者和國內多家知名圖片社籤約攝影師。退役後,在央企從事黨群和宣傳工作,現在從事文化傳媒體工作。閒暇時間,喜歡攝影攝像,隅爾用文字記錄生活,以抒懷言志、品悟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