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繡,最富上海本地特色的民間刺繡,製作時要把一根線劈成36根絲,以針代筆,以線為墨,精耕細作。想像這樣一個畫面:看不見的絲在繡布上遊走,一小時,兩小時,似乎沒有變化,一個下午後,一根公雞尾毛出現了,栩栩如生,纖毫畢現,順著繡花針看去,執針的手又黑又壯,再往上看,認真穿針引絲的「繡娘」是個黑人,而且,還穿著囚服。
再想像一個畫面:舞臺上,鼓點嘈嘈,身著彩裝的喀麥隆舞者,盡情地跳著奔放的非洲舞,野性的歌聲響徹全場,一個轉場,伴隨著英文獨白「過去我追求的『美好』,不過是虛榮、貪婪和享樂」,鐵門緩緩落下,英語又換成韓語,登臺的歌者唱出「想把過去埋葬」的心聲。他們都是服刑人員,在以音樂劇的形式進行矯治。
這裡,是上海市青浦監獄,可能與你印象中的監獄不太一樣,服刑人員在此除了有機會學習顧繡、玉雕等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還能參加種類豐富的藝術活動。
青浦監獄行政區大樓(文內照片均青浦監獄提供)
更特殊的是,作為上海市唯一一所關押成年男性外國籍罪犯的監獄,這裡目前有來自六大洲40餘個國家的外籍罪犯。他們中超過90%都申請參加了文化、藝術等矯治改造項目,在接受教育的同時感受中國文化,這裡因此成為了展示中國法治文明的窗口,和中華文化交流的平臺。
外籍服刑人員所在的八監區,民警臥虎藏龍,這群平均年齡三十出頭的小夥子,大多精通一門或兩門外語,碩士學歷的6人,其中海歸3人,不乏交大、上外等校的高材生。在管理外籍服刑人員時,他們有什麼秘笈?
始於交流
出市區一路往西,行至佘山腳下,過了福壽園公墓,就是青浦監獄。秋天到了,可踏進監獄大門,依然滿眼樹綠草青,空氣中飄著桂花香,一幢幢「Y」字造型的監房,俯瞰既像「鐵拳」,又似「扳手」,意味著懲罰和矯正的結合。
進入二道門的「大牆」,周遭仿佛一下子變得只有三種色彩——藍色的警服、白色的建築和灰色的囚服。有時民警會說,「二道門一關,感覺溫度都下降了兩度」,但「鐵窗是冰冷的,人心不能冷」,真誠的交流和藝術的薰陶,讓這裡有了彩色的光芒。
「獅子王裡有句話,『Everythingyouseeexiststogetherinadelicatebalance』,意思是世界上所有的生命,都在微妙的平衡中生存,糧食也是平衡的一部分,珍惜糧食就是對生命的敬畏。」每周三是青年民警講師團授課的日子,9月末這次,民警顧屾講授的主題是「反浪費,要光碟」,他說話語速很快,總帶著笑。
顧屾從警5年,畢業於華東理工大學機械設計專業,擅長英語,喜歡與人交談。之前他在公安局的國際合作處做110接警翻譯,負責翻譯外語報警電話,沒想到來八監區工作,還能發揮自己所長。他日常會積累一些經典的英文句子,與外籍服刑人員分享。「可能有人覺得我們的工作無聊枯燥,但八監區這不超過300平米的地界上,有40餘個國家的人,我們的工作意義很大。」
因為文化差異,國內習以為常的事情,外籍服刑人員卻很難理解。監獄要求儀容整潔,不能蓄鬍須,有人堅持這是自己的信仰;有人一定要把私人衣物帶進來,認為這是自己的權利;伊斯蘭教徒在齋月中,太陽不落下不吃飯,可監獄用餐有時間規定……為了尊重他們的文化習俗和宗教信仰,很多情況需要特事特辦。
當然,文化也有很多共通的部分,講到「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的意境,在曲調的應和下,即使是外籍,很多服刑人員也能共通詞意,表達自己對故鄉的思念;顧屾唱鮑勃迪倫的blowinginthewind時,有人也會跟他討論其中的人性溫暖。
藝術矯治項目
在進行生命教育時,想到「霜葉紅於二月花」,顧屾與同事黃逸欽商量了半天,「紅」字肯定不能用red來翻譯,crimson有「變深紅」的意思,可能更合適。在遇到類似「沒收違法所得」「加重構成要件」這樣的詞時,顧屾也經常問黃逸欽,他知道很多專業表述。
黃逸欽曾在澳洲留學6年,現在八監區工作3年了。他每次用在國外生活的經歷和了解的文化切入,都很容易與服刑人員交流,並在潛移默化中使他們認可和配合工作。他是金融學專業出身,有時上課也會給服刑人員簡單講解CPI、PPI這些基本概念,有人感興趣還會問些更專業的問題。
在這裡,服刑人員稱呼民警「Captain」,只要「隊長」說一句「No哇啦哇啦」,大家就知道不能說話了,這是他們交流中達成的默契。在中國的土地上服刑,「到」和阿拉伯數字的漢語念法也一定要學會,點名和報數時必須用中文回答。
很多外籍服刑人員會利用早訓或晚訓時間跟人交流,努力學習中文。監區還設置了中文興趣班,原本零基礎漢語的服刑人員,五六年後不僅能熟練運用中文,還學會了上海說唱。有民警根據《朱子家訓》改編了一首「改造規」,三字一句,外籍服刑人員一起自發譯出了英文版,同樣押韻。
學會聽說漢語後,有人還想學漢字書寫,顧屾從「點」「橫」「撇」這些基本筆畫開始給他們上課。有人問:「Captain,為什麼『豎』字拐了一下就成了另一個字?」他們理解不了,「豎」和「豎勾」兩個筆畫差別不大,為什麼是兩個字。雖然聽完解釋還似懂非懂,但不影響他們學中文的熱情。
有奈及利亞人給顧屾推薦書籍和網站,讓他也了解自己家鄉的風土人情。顧屾這才知道,在那裡,胖女孩很受歡迎,男人胖了才有尊嚴。「要不是接觸他們,我肯定不會主動去了解這個國家,不同文化的碰撞讓我覺得工作很有價值。」他同時也記著,「服刑人員再好,他也是犯人;服刑人員再壞,他也是人」,開展工作時時刻注意著分寸。
藝術之路
疫情穩定後,青浦監獄教學樓的三樓禮堂又傳出了樂聲,這是個標準的劇場,舞臺上的小龍踩著奔放的舞點。在非洲家鄉的日子裡,他可以這樣隨時自由舞蹈。可因為眼饞高額的報酬,他答應幫朋友往中國帶毒品,第一次踏上中國的土地,機場都沒出,就被送進了監獄,等待他的,是15年有期徒刑。
在民警的耐心教育下,小龍努力學習漢語和技藝,積極改造。他面對臺下說出獨白:「我這才明白,什麼叫做『一失足成千古恨』,我要積極改造,爭取早日回家。」這是新聲藝術團在排練音樂劇《心路》。在這個去年最新創作的劇目中,很多個「小龍」講述了自己的心路。
青浦監獄
「除了吉他、電子琴這些演奏,燈光音響、PPT背景、舞美設計、服裝道具也都是他們自己做的,既有人譜曲唱歌,也有人負責泡泡機。」民警高凡圓臉,濃眉大眼,看起來有些靦腆,只有說到藝術團,他才會滔滔不絕。
高凡剛到八監區一年,因為知道他喜歡藝術表演,藝術團的負責民警邀請他加入,除了平時要加班加點改劇本、排歌曲、定演員、改需求,有時演出前兩天還可能換音樂,額外工作增加了很多。但站在舞臺上,看到演員和觀眾都眼角帶淚,他也百感交集。「雖然他們都是服刑人員,但是在真誠地表演,激發出了內心的情愫。他們得到了自我實現,我們的工作也很有成就感。」每次看完演出,其他服刑人員的思想匯報都比以往寫的動情,這樣的教育方式效果顯著。
2012年,施聰研究生剛畢業,就來到八監區工作了,第一次看到《心獄》時,他也是震撼而感動。「我來時藝術團剛組建不久,從那時的《心獄》《心夢》看到《心路》,走到現在,服刑人員差不多換了三分之二,可矯治的內核沒變過,現在這個演出已經是我們監獄的名片了。」
說是音樂劇,其實除了演唱,還有舞蹈、朗誦等多種表演形式。民警在選擇參演人員時,要考慮刑期長短,性格特點和身體狀況,保持整體框架不變,每個成員都有備選。「監管安全是第一位的,違紀的,脾氣暴躁的,有危險行為的,對罪錯缺乏自知自省的,我們都不考慮。」
跟高凡合作最好的是「小老頭」喬伊,他個子瘦小,身負無期徒刑,其實今年才52歲,可臉上已經有不少皺紋了。他是日本人,曾在橫濱的酒吧工作,對音樂天賦很高,雖然現在耳朵已經不靈光了,但拿到任何曲子,他都能馬上譜出來,藝術團成立時他就是核心人物之一了。八監區的服刑人員中,四分之一參加了藝術團,像喬伊這樣熱愛藝術的人有不少。
「現在監獄很注重藝術矯治,遵循懲戒、規訓、悔罪、向善的改造思路。經過長期的探索實踐,我們發現藝術矯治是改造服刑人員行之有效的方法,通過藝術陶冶他們的情操,轉變他們思想,從而被社會承認和接納。」青浦監獄黨委書記、監獄長李強說,「對外籍服刑人員,監獄也提供了各類特色活動,讓他們能更好地了解中國的文化習俗和法治精神。」
李強介紹,青浦監獄的藝術矯治項目多樣,每個監區各有特色,海派玉雕、松江顧繡、嘉定竹刻這些非物質文化遺產已經聲名在外。服刑人員研習哪種藝術形式,不是僅基於個人興趣,是要經過包括心理、能力、危險度在內的一整套科學評估的。
玉雕項目
八監區公共區域地方掛著一大幅《萬馬奔騰》,是泰國服刑人員納卡芬的十字繡作品。這個暴力搶劫犯接觸了繡活後,性格變得平靜了。英國服刑人員蒙塔喜歡練習毛筆字,「我愛書法,但寫的馬馬虎虎」。而藝術團更是提供了一個表達和展示的舞臺。據監獄統計,參加藝術矯治項目的服刑人員日常違紀率遠低於普通服刑人員。
我們代表中國警察
「監獄工作無小事,特別是外籍監區。」作為副監區長,齊文川對這話的理解更為深刻,這裡和外面最大的區別,就是外面的工作是將複雜的事情簡單化,這裡卻要把簡單的事情考慮得更加周全。
「我們監區是對外展示的窗口,一言一行都代表了中國監獄系統發展的情況,所以我們在工作中很注意形象,上級對我們要求高,我們對自己要求也高。」齊文川從四監區調來三年,雖然執法標準一樣,但他認為,在外國的監區需要更細緻,「我們代表的不是個人,而是中國警察。」
不同於中國犯人監區,這裡的大事小情都涉及到外事,服刑人員要會見使領館人員,還要與境外通訊,電話撥出去,就是直接向外傳遞信息,無疑對民警的執法能力提出了更高要求。英語、日語還好說,可遇到說他加祿語的菲律賓人,把伊博語作為主要民族語言的奈及利亞人,就需要提前聯繫好小語種翻譯,同步監聽。
新警進入監獄後,會根據英語水平、藝術特長和專業特點進行二次分配。英語專業八級、外國語大學畢業、會阿拉伯語的民警就會來八監區工作。這個年輕團隊學歷高,很多青年民警學習能力很強,有人還在學小語種,有人通過了司考,拿下了教師資格證、心理諮詢師證。
除了「硬體」達標,情緒控制也很重要。有的外籍服刑人員沒有來過中國,不了解中國文化,也不懂中文,對中國的法治不了解,會對監獄的規定有牴觸心理,這就需要民警在日常的管理中,更加耐心細緻地解答問題。
「不用擔心英語不好,我們只要把意思表達清楚,哪怕不專業也沒關係,要進行直接管理,就必須走到犯人中去,及時跟他們交流。」齊文川說,疫情期間,有一名新加坡籍的服刑人員打完親情電話後情緒低落,民警知道是他70多歲的媽媽感染了新冠肺炎,於是對他進行了個別教育談話,並按照程序,給他每月額外增加一次通電話,還鼓勵他多給家裡寫信。
在監獄長李強看來:「我們的民警團隊很優秀,他們專業化程度高,有青春活力,腦子活,眼界寬,跟社會的接觸度大,能帶來新鮮事物。當然,要做好『維和尖兵』,這支年輕的隊伍任重道遠。」他身後,是青浦監獄的標誌——白玉蘭、劍、鑰匙和星光構成了一把火炬,寓意上海監獄的「紅燭精神」代代相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