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教育有不同的責任方,並且能夠形成互動,從個體、家庭、學校、社區到社會政策層面,承擔起不同的責任,但首先是教育部門一定要承擔起應有的責任。
大學生志願者給當地孩子上性教育課。(受訪者供圖/圖)
(本文首發於2019年8月1日《南方周末》)
面對孩子們的反應,志願者董錦將這種感覺總結為「迷之尷尬」,究其原因,董錦認為在鄉村風俗裡談性是不道德與羞恥的事,因此孩子們對於這些話題僅僅有些好奇,不願也不敢參與互動。
清華大學公共健康研究中心的唐昆教授認為,目前教育體系對性教育非常謹慎,「態度非常保守」,但從學術研究的角度觀察,性教育的必要性得到普遍認可。
2019年,廣東省綠芽鄉村婦女發展基金會(以下簡稱「綠芽基金會」)在廣東省開展了一項研究,通過「影像發聲」,從孩子的視角發現「性教育」——孩子們帶著相機,去拍村裡和「性教育」相關的內容。
綠芽基金會項目官員張新宇發現,孩子們愛拍「唯美的畫面」,貓貓狗狗、花花草草或者家庭裡男性、女性在做什麼。後來,她收到兩張不一樣的照片,一張拍了廁所,一張拍女孩們聚會的「秘密基地」,但兩位學生都告訴她,不能讓人知道是誰拍的。
「研究不僅要看孩子們拍下了什麼,還要看他們不拍什麼。」張新宇發現,孩子們也不會拍鄉村裡隨處可見的流產廣告,「這些是不能說的秘密」。
近年來,性暴力事件多發,而鄉村教育中的性教育卻近乎空白,多家公益組織深入鄉村,編寫課程,開發教學課件,通過公益項目「支教帶上性教育」,將免費課程包送至全國。2019年,僅使用「你我夥伴性教育支持平臺」(以下簡稱「你我夥伴」)課程包的支教隊便達到388支,他們分別來自全國154所高校,從廣東、四川、山東、江蘇、北京等地出發,遠赴鄉村,分別開展性教育課程,與此同時,也有部分學校開始與社會組織合作,將性教育納入常規的日常教育。
大學生志願者充滿熱忱,但面對鄉村近乎空白的性教育,卻常感尷尬,「鄉村性教育問題不是一堂課能解決的。」事實上,鄉村性教育的開展關乎教育水平與資源、衛生基礎設施、醫療水平與資源以及社區的整體支持,而目前仍然處於初期的探索階段。
尷尬的性教育
上了第一節性教育課「我從哪裡來」後,月亮老師哭了。
她17歲,是17名支教老師中最小的一位。短短三天,月亮已得到孩子們最大的禮遇——雙手圈在她脖子上,跟她說悄悄話,但到了課堂上,月亮完全管不住這些孩子。
2019年7月20日至8月2日,來自廣東醫科大學及嘉應大學的17位大學生在梅州市五華縣華撥小學開展暑期夏令營活動。
華撥小學全校有四百多名孩子,幼兒園兩個班,一年級至六年級各一個班。
早在半年前,月亮和夥伴們已組建團隊,線上線下磨合多次,他們接受北京益微青年公益發展中心(以下簡稱「益微青年」)的培訓。「益微青年」由西部陽光基金會孵化成立,支持大學生在鄉村夏令營成長。
當晚的例會從晚上8點討論至10點,其中一項內容是如何「恩威並施」,管住孩子。校長特意把學校的會議室騰出來,給這些「新老師」辦公。「『安靜』的手勢時間可不可以延長些」「要先讓孩子理解你的意思」,現場儼然是一場教學討論會。
當地的數學老師陳廣標回校查看,見志願者在開會,他沒進去,「他們還沒經驗」「農村的孩子有時候得嚇一下」。
校長陳喜平告訴南方周末記者,當地留守兒童比例約在70%。父母不在家,孩子在暑期難以看護,當地老人樂於把孩子交給這群有文化的大學生「補課」。陳喜平知道志願者要做性教育的課程,他不反對,社會上的性侵犯罪新聞很多,「感覺自己應該做點事情」。
開營當日,許多家長帶著孩子現場報名,「塞進來好多個」,最後參與夏令營的孩子總數在130名左右。志願者依據突發情況調整計劃,重新分班,根據年齡調整相應的課程,連續幾晚修改教案至深夜。
第二節性教育課「認識身體」,在四五年級的中營,由20歲的楊安琪來上。看到小狗交配的畫面,前排的男孩開始笑,捂眼睛。有些女孩見了,別過頭去。課後,一個女孩笑著說,「天使(楊安琪)老師好黃啊,給我們講這些」。
楊安琪很尷尬,他準備了一晚上,第一節性教育課還在隊內試講兩回。面對孩子們的反應,2018年做過鄉村性教育的志願者董錦將這種感覺總結為「迷之尷尬」,究其原因,董錦認為在鄉村風俗裡談性是不道德與羞恥的事,因此孩子們對於這些話題僅僅有些好奇,不願也不敢參與互動。
一邊是缺乏教學經驗的大學生志願者,而另一邊是懵懂害羞的鄉村兒童,如何將性教育這門看似簡單實則意義深遠的課程有效開展下去?
基本合格的「麥當勞」課件
2016年,綠芽基金會等四家機構共同發起成立「你我夥伴」平臺,致力於讓兒童、青少年享有全面性教育的機會。「支教帶上性教育」是「你我夥伴」在農村地區小初生開展性教育課程的辦法之一。
全國農村地區普遍缺少性教育,他們最初在培訓性教育老師,但老師只能服務當地學生,範圍很窄,那麼「有沒有性價比更高的方式?」能不能在暑期前往全國各地支教的支教團隊中加入性教育課程?
同時,他們為上性教育課的團隊提供了一套完整的「傻瓜式」教材。這套性教育課程,包括課前引入、動畫短片、知識點鞏固、遊戲互動,內容涵蓋生命起源、身體權利、性別平等、青春期等方面。
「這套教材是我們不斷摸索出來的」,張新宇告訴南方周末記者。當下國內的性教育有多種方向,既包括更為開放的「賦權式」性教育,也有強調家庭責任、禁慾這類保守的機構。
針對鄉村兒童性教育,「留守」現狀開展的背景之一。
2018年10月,綠芽基金會與北京大學公共衛生學院共同發布《鄉村地區兒童性教育報告》,報告指出,「優質教育資源匱乏、社會支持不足、生活條件與環境限制等,都是影響鄉村地區兒童性與生殖健康狀況的不利因素」。
其中鄉間的衛生環境問題也是「教育場景」,張新宇認為,「科學的性教育是空白的,但是非正規的、帶有性恥辱感的性教育很豐富」,許多村莊貼的流產廣告令孩子感覺性與生殖跟疾病、羞恥聯繫在一起;孩子們生活的環境沒有衝水的廁所,在家無法每天洗澡,村莊居民交頭接耳談論性與生殖,都給孩子留下「性是羞恥的,不可談論的」的印象。
主流的「全面性教育」主要參考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國際性教育技術指導綱要》,這份綱要把全面性教育劃分為六個關鍵概念,「關係」「價值觀、態度和技能」「文化、社會和人權」「人體發育」「性行為」「性和生殖健康」。
但面對眼前的課程,張新宇認為,「起碼提供了60分,達到及格線」。
為了讓團隊更容易教學,他們決定做標準化的嘗試,「像肯德基、麥當勞一樣,食材標準化處理」,通過各方研究,聯合開發性教育課程包,請專家審核「傳遞的信息沒有錯」、「(課程動畫)人物的形象是否合適」等,做好品控管理。
但工業化流程做出來的東西仍舊無法滿足個性化需求,怎麼做更有效?怎樣結合當地情況?張新宇認為這還需要專家團隊支持,從60分提升至100分。
楊安琪的支教團隊在教學過程中對課程也有困惑,小班的孩子年齡小,怎麼教?「說白了,我們想改課件」。
張新宇告訴南方周末記者,目前小學課程正在進行改版,他們也通過「你我夥伴」收集授課者意見,邀請小學老師參與,確保改版後的課件更符合中小學授課習慣。
「我們覺得水溫剛剛好」
在華撥小學,大學生志願者做的是興趣類夏令營,課程包括繪畫、科學實驗、繪本閱讀、體育活動和性教育等。
而參與「益微青年」支教的張文弢,在2017年暑假曾大膽地將性教育作為整個夏令營的主題,教材是北京師範大學性教育研究團隊開發的《珍愛生命——小學生性健康教育讀本》。這套教材「是專業團隊研究出來的」,在北京市多所小學推廣使用。
以此為線索,張文弢和隊員們自「家庭與朋友」「生活與技能」「性別與權利」「身體發育」「性與健康行為」「性與生殖健康」一路往下深入,找到了近百本繪本,以讀繪本為教育方式,給孩子講性教育。
當年3月,杭州蕭山一位二年級學生家長在微博上曬出一張含有「男女生殖器相關介紹」的圖片,認為學校下發的《珍愛生命》這套教材尺度太大。一時間,主編劉文利與北師大性教育課題組被推至風口浪尖上。輿論在數天之內得以平息,「珍愛生命」系列讀本反被搶購一空。
準備性教育夏令營的張文弢還是很緊張,14名隊員準備3個月,安排整整10天的性教育課程。開營前,張文弢囑咐校長,向家長解釋清楚夏令營主題。他們跟家長的說辭也想了一遍又一遍,告訴家長「大城市都在開展性教育」,而「我們有很專業的教材」。
張文弢現在回憶,當時他們的嘗試是在「試水」,當時他們已在甘肅隴西市這所農村小學辦了兩年的夏令營活動,校長和老師都信任他們。
預想的情況沒有出現。張文弢問家長「你們會跟孩子說這些(性教育)嗎?」,家長說:「不會」「我們怎麼會說這些」。張文弢又問:「我們能不能跟孩子講」,家長答:「沒問題」。
有家長說自己給孩子講過,張文弢想讓她多講一些,「也不是很多」,家長面露難色,不太願意深入。
但張文弢發現,現在做性教育,到了「水溫剛剛好」的時候。2017年出了好幾起鄉村性暴力事件,學校內外部對性教育的熱度都有所變化,形成了相對合適的「水溫」。
對甘肅省隴南市的生物老師劉玉而言,2017年的遭遇也讓他下決心上性教育課。
班上一位女同學突然不上學了,班主任劉玉四處打聽,終於得知,15歲的學生在9歲時遭到親戚性侵,5年來沒告訴任何人,因為不知道那個行為是什麼。「初中生物課後,她就明白了嘛」,孩子幾次割腕,內心受不了,向要好的朋友講,又擔心同學們互相傳,不願回學校,跑到西安上職校去了。
「如果她能上這個課(性教育),有心理疏導,就好多了。」劉玉說。2017年12月底,「你我夥伴」與西部陽光基金會合作,進入甘肅隴南市的15所學校開展常規的性教育服務項目,劉玉所在的康縣岸門口中學是其中之一。
性教育課堂上,支教老師讓大家畫出「我從哪裡來」。(南方周末記者 劉怡仙/圖)
期待性教育進日常課堂
聽說性教育課程要進來,隴南市康縣第二中學校長王海智很緊張,「我們的工作哪裡做得不好嗎?」和「你我夥伴」項目負責人許雯交談後,王海智才明白「這也是一門科學啊」。
康縣教育培訓中心主任梅翠花是當時的項目引入負責人,她說當地決定引入,是信任西部陽光基金會。這些年,他們和基金會合作開展駐校社工、課改項目、閱讀項目,效果很好,得到了領導認可,因此對性教育課程也持開放態度。但她擔心,「校長願不願意做?老師們願不願意承擔額外的工作量?家長會不會反對?」
王海智心裡認可性教育課程,但他還是不敢答應。他再次提出能否以教育局名義正式下發文件通知,執行起來名正言順。最終,你我夥伴性教育課程以「甘肅性教育推廣項目」的方式進入學校。
儘管性教育推廣入校不容易,但其積極影響也逐步顯現出來。
2019年7月30日,梅翠花向南方周末記者講起自己小時候的經驗,那時班上只要女生遇到經期,玷汙了椅子,必定引來同學的嘲笑,當事人更是萬分羞愧。
但現在,她向上過性教育課的兒子打探,上完課什麼感受。兒子卻告訴她,說班上有女生來月經,男孩們讓她多喝熱水,還有人跑去超市幫忙買衛生巾。梅翠花很意外,也很欣慰,「他們懂得尊重自己,也尊重別人」。
彌補空白
對許雯來說,性教育僅僅依靠支教團隊做短期夏令營肯定不夠,「我們期待性教育被納入常規的教學體系中」在她看來,教育部門理應積極推動性教育。
但清華大學公共健康研究中心的唐昆教授認為,目前教育體系對性教育非常謹慎,「態度非常保守」,
理想的情況是,性教育有不同的責任方,並且能夠形成互動,從個體、家庭、學校、社區到社會政策層面,承擔起不同的責任,但首先是教育部門一定要承擔起應有的責任。
唐昆從學術研究的角度觀察,性教育的必要性已經得到普遍認可,其中必須要彌補的是「什麼年齡、通過什麼形式、接受那些內容的性教育」。
「對於一個小朋友,五六歲或者更早,在有性別意識的時候,就應該開始教育了。」唐昆認為,在不同年齡段,都應該有不同的性教育。目前,這方面在國內學術研究層面仍屬空白。「很多時候給小朋友做性教育就是拍腦袋,覺得長大了就應該知道這些知識。」但這些信息和知識「很多時候只是『專家』共識,實際上並沒有證據支持,有些內容可能過早,而有些可能提供的又太晚。」
2018年1月10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發布最新版《國際性教育技術指導綱要》,該綱要針對青少年的性教育計劃歸納出8個關鍵概念:「關係」「價值觀、權利、文化和性」「理解性別」「暴力和保持安全」「獲得健康和福祉的技能」、「人體發育」「性和性行為」以及「性和生殖健康」,將5歲至18歲及18歲以上青少年劃分為4個年齡段,設置了具體的學習目標。
但唐昆認為,這份「菜單」與我們的國情有些差距,性教育對應的年齡段普遍比國內早,那麼中國的小朋友是否適用?如何進行本土化?這些研究都是空白的。如果能從不同科學視角產出適用於我國青少年兒童不同年齡段的性教育內容,這是「學術界將來真正要完成的一件事」。
目前,綠芽基金會正在研發適用於鄉村兒童生活場景的性教育產品,如桌遊、動畫片,與鄉村的居民組織合作,推廣性教育,但張新宇認為,公益組織「只是一個推動者」。唐昆也在接受採訪中再三強調,鄉村性教育是一個整體的體系,不能依賴某一個機構或個人來做,「只靠一個公益組織是實現不了全面普遍的性教育」。
南方周末記者 劉怡仙 南方周末實習生 吳採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