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淹然
2002年,美國《連線》雜誌評選影史TOP20科幻作品,大友克洋的《阿基拉》是唯一一部上榜的亞洲電影。這些年,它也一再現身國內影展,從去年的上影節到今年因疫情影響而推遲的北影節,《阿基拉》總是展映片單裡閃耀的異色之光。
2020年上半年疫情蔓延時,《阿基拉》再度被提及。這一回,它被視為偉大的預言神作。人們驚奇地發現,這部誕生於1988年的古早動畫,精準預告了2020年東京奧運會的停辦。緊接著,人們又從同名漫畫裡翻找出另一個設定——書中描述了東京暴發大規模的疫情。
就像世紀末的1999年,諾查丹瑪斯預言突然翻紅,被新冠肺炎盤踞的2020年,《阿基拉》也忽而破圈,身處強烈末世感裡的人類,總希望抓住一些確定的東西。
大友克洋當然沒有預知的異能。《阿基拉》所描繪的未來日本,並沒有我們想像中的懸浮感,沒有奇異的飛行器,也沒有驚駭的人工智慧,反而處處充滿了日常風景。窄仄的酒吧,線條硬朗的高樓,泛濫的人工光源將整個都市塗抹成一片嫣紅奼紫……鏡頭裡的街道與場所,始終不曾越過生活的地平線。
當然,你可能會說,整個故事的設定綻露著濃烈的超現實意味。是的,電影從第三次世界大戰開場,日本隨之毀滅,而31年後的2019年,人們從廢墟上挺立,高空俯瞰下的新東京,一派猩紅,猶如交纏在一起的筋脈與器官,是重新跳動的活力,也是脆弱不堪的生命。
現在,我們的主角——被遺棄的孤兒鐵雄與金田登場了,他們就像日本電影裡經常見到的暴走族,狂嘯的機車引擎,就是最大聲的青春呼喊。但這不是一個浪子回頭的故事,鐵雄意外捅破了政府的黑幕——將孩童當成實驗體,製造超級武器「阿基拉」,並且很不幸地,他自己也變成回不了頭的試驗品,一個異能少年就這樣降生了,最終摧毀了新東京。
虛構的歷史,狂暴的異能少年,是《阿基拉》最迷惑人的外殼,你以為這是個瘋狂的暢想,是眼花繚亂的預言書,其實再樸素不過,它不過是切切實實的憶往錄。
《阿基拉》費了很多筆力去描寫主角所身處的環境,將一整個沉甸甸的時代群像端到你面前。
這裡面有像金田、鐵雄那樣的暴走族少年——小丑黨,他們迷失於速度與激情裡;有龍這樣的革命者,一腔孤勇對抗堅硬的政府,但諷刺的是,在他臨死前的瞳孔裡倒映著的,卻是一群狂熱而無知的群眾,這似乎表明,啟蒙註定失敗;有憎厭新東京的紙醉金迷,但又誓死要捍衛它的上校;還有利益至上的投機政治家……
這些人,哪裡是什麼未來的新人類,分明是從舊時代重生的亡靈。
再看大友克洋反覆在電影裡展現的街頭亂景——走上街頭的民眾,濫用暴力的警察,毫無徵兆的死亡……這些,哪裡是什麼新世界的遠景,分明是時常上演的即時新聞。
電影裡,異變的鐵雄身裹豔紅披風,走進奧林匹克體育場,登臨王座。這幕充滿著克裡斯馬意味的時刻,直直點出了電影的主題——我們需要神嗎?但這個,又哪裡是什麼新命題,分明是浸透著濃腥鮮血的老問題。
1954年出生的大友克洋,經歷了日本戰後的復興,也目擊了慘痛的學生運動,而《阿基拉》初登大銀幕之際,又恰逢癲狂的泡沫經濟——可以說,《阿基拉》是回溯全世界的傷痛,也在處處直指日本的今與昔。
電影裡的遊行與鎮壓,是對上世紀六十年代反安保運動的沉重回望,而鏡頭裡浮沉於燈紅酒綠的都市男女,又是對上世紀八十年代欲望都市的細細臨摹。《阿基拉》裡的2020年東京奧運會,不過是1964年東京奧運會的倒影。
宮崎駿曾說,一個異能少年站立在東京廢墟之上,人人都會說這是大友克洋。這是對《阿基拉》的最高褒獎,但這裡的「廢墟」,不是遙遠的廢土世界,而是二戰後的東京,泡沫經濟破滅後的東京。
而這廢墟,並非從天降落,而是人們親手所造。為了改變世界,人們一次次造神,一次次眺望彼岸,但就像《阿基拉》給出的確切答案,重建總是以毀滅為代價,循環不已,覆轍重蹈。從這個意義來說,如果說《阿基拉》仍舊關乎預告未來,那就是預告了人們永遠不會從歷史中吸取教訓。
我們理所當然地以為,科幻是朝向未來的,而《阿基拉》之所以偉大,恰是它的歷史縱深感。
「新東京就像熟透的果實,也將結出一些新的種子,只待風把種子吹落地面,而現在,阿基拉之風就要來了……」這段充滿詩意的臺詞,最終導向的結局,現在我們都知道了,「阿基拉」又一次殺死了東京。
只不過,大友克洋沒有徹底掐死希望,《阿基拉》片尾說,新的開始就要來了……對比去年的《天氣之子》,新海誠可是毫不心軟地淹沒了日本。
這大概就是兩代人的區別了。大友克洋中意刺破陽光底下的罪惡,但到底還是被暖陽照拂過的人,沒有真的想要放棄去抓住光。而新海誠踏入社會的時候,就已經是陰霾不散,年輕人的上升通道被堵得死死的。如此,世界要傾覆便傾覆吧,反正也不曾見它閃過柔光。
日語裡,「阿基拉」就是光的意思。借用魯迅評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話來說,大友克洋就是要拷問出光亮下面的暗黑,但接著又要拷問出這暗黑下面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