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安日記》快煩死我們了。
每刷十條朋友圈,能有三條是跟它有關的,聊天時候收到的也全是保安表情包。打開直播軟體,你能看見一水兒穿著保安制服的主播侃侃而談,微博上也到處是人用下面的這首藏頭詩表白:
我想當個保安,
愛吃小熊餅乾,
你會買給我嗎?
圖源:weibo@給你工資的董事長
直到我們的春季招聘也收到了一封應聘保安的簡歷,連新媒體編輯的崗位都敗給了保安夢。
這段日子,再有錢的人進自家小區也得看保安的臉色。不論現實還是網絡,這個職業都擁有了前所未有的地位。
一場實事求是的探究在所難免。相比在網絡廢墟裡刨挖《保安日記》的來龍去脈,更好的辦法也許是去問問真正的保安,他們是怎麼看自己火了這件事的。
上周,我們和北京的10個保安聊了聊,發現事情沒那麼簡單。
圖源微博話題數據截圖
站在崗亭裡的那個人,以前喜歡抱著洋妞開Prado
《保安日記》通常的開頭是:我是一個保安,上班只為下班。
這種描述讓保安在很多人眼裡成了一種渾水摸魚的閒差。公路商店所在的園區門口,看門大爺老胡就像是這樣的人。
老胡的前半輩子似乎在印證這種閒的來源。幾經試探之後,他終於在某個上級長官離開的空當,悄悄告訴我們:
「我之前是開煤礦的。」
但老胡離開煤炭行業並不是圖清閒。前幾年他的礦上發生了一起坍塌事故,死了兩個人,他賠了七八十萬。
2016年,國家能源系統開始清理和重組小煤礦,身上背著事故的老胡不可能再做這門生意,於是他獨自來到北京。開始的時候,他只能在建築隊賣力氣,但危險的高空作業差點要了他的命:
「那天在樓頂卸貨,拽著鋼絲繩被塔吊甩出去了,一百多米高啊,幸虧我抓住了繩子。」
往地底刨不太安全,懸在天上更危險。老胡從建築隊離職後,決定安安穩穩地停在地球表面。但他傾述的B面故事,依舊屬於我們窮盡想像力方能觸及的範疇裡。
圖源:weibo@我沒上幼兒園——法老cos保安,圖文無關
雖然不是保安的背後都有一段老胡的傳奇,但沒有人做保安是單純為了混日子,他們都有自己的原因。
1999年,當20歲的老胡在甘肅挖出人生第一桶金的時候,吉林長春的小A才剛剛出生,曾經遠隔重山的他們,現在在直線距離1000米的地方做著同一份職業。
沒人能夠相信,那個做停車場管理員的其貌不揚的小夥子,剛剛從中印邊界退伍回來。
小A入伍的那年,正逢中印洞朗對峙時期。也許是親歷過生死的緣故,關於愛情、理想、錢,小A的回答都是「沒有」、「沒想過」和「不在意」。
他在北京做保安的唯一原因,是不想去他爸的公司上班。「看停車場很無聊,也總比被我爸管著強。」
有的男孩做保安是為了不被父權制服,而有的人,卻迷戀穿上制服的威儀。
最典型的例子是魚哥,他從上大學的時候就一直做兼職保安。那時候他夜裡穿著保安服巡邏時經常會被人當成警察,一種莫名其妙的滿足感似乎暗示了他四年後的人生方向。
是的,後來他真的考上了警察。
跟保安談戀愛怎麼了?
但按照《保安日記》裡的描述,我們更想要找到一個「暗戀業主小丹」並成功追到女神的故事原型人物。而在保安們看來,他們和街角等活兒的農民工沒有區別,面對愛情問題,他們回答得最多的就是:
「誰會喜歡保安呢?」
HJ身材不錯,而且他的職業是武裝押運——國內唯一可以合法持槍的保安。我們本以為這種荷爾蒙的味道一定會讓他充滿性魅力,但他卻說,自從做了這份工作,就再也沒有任何一次豔遇。
圖由HJ本人提供
據「找工易」的數據顯示,一線城市有超過50%的保安隊長工資在6000元以上,上海甚至有23.4%的保安隊長月薪超過10000。儘管如此,絕大部分的高階保安都從未得到過匹配他們收入水平的愛情。
在高檔小區當保安隊長的敬一曾喜歡過同單位的前臺,面對敬一的愛慕,前臺總是擺出一份欲拒還迎的姿態,頂多有時討個紅包逗逗他。而徹底讓敬一絕望的,是他某一天偶然聽到前臺和同事聊天時說的一句話:
「我最瞧不起的就是保安了。」
圖源網絡
北京大概有40萬名保安,其中三分之二是單身,剩下的三分之一中,一大半是跟妻子兩地分居的中年男人。
姑娘們都愛在《保安日記》裡幻想和保安談戀愛,但現實中保安的生活裡依然缺乏羅曼史。
曾經有個珠光寶氣的老女人來看房,敬一派了個還在讀大學的實習保安去接待,結果老女人看上了實習生,不但加了微信還各種轉帳送禮,但心高氣傲的大學生拒絕了她。
「我能理解他,自尊心太強了。辛苦幹一個月,工資還不如人一個紅包大。」敬一看得很清楚。
圖由敬一本人提供
敬一很喜歡給我們布道愛情觀,但他的哲理全都是站馬路對面的保安小張吹的。
小張的運氣就很好,他喜歡幫業主搬搬東西提提重物,尤其是女業主。後來,真有一個女業主和他好上了,甚至超越了肉體關係,談了一段實實在在的戀愛。
「後來怎麼樣了!?」幾天的探訪中,我們從未像那一刻一樣感覺如此接近《保安日記》裡的愛情故事。
——「後來?後來能怎麼樣呢?你不知道這個小區是遠近聞名的『二奶區』嗎?」
圖源:weibo,圖文無關
當然,事情也不是絕對的。
我們的第一個拜訪對象老胡就經常講,自己執勤的時候還是會想念遠在家鄉的老婆。不過在某天深夜時分,我們坐在園區門外抽菸的時候,看見老胡騎著電動車,載著一位穿黑絲的女士緩緩駛了過來。
隨行的同事不自覺地想掏出入證出來,他卻仿佛沒看見我們一般,加速開走。
那天晚上之後,老胡就再也不認識我們了。
不是每個保安都有槍,但每個保安都得會唬人
儘管在婚戀市場上不吃香,但HJ卻告訴我們,想做一個正規保安其實還挺難的。
正規的保安都要持證上崗,而為了拿到保安證,你可能需要先學會用槍。
圖源:小紅書@陽洋洋
我們十分羨慕HJ能天天真人吃雞cosplay,但聊起持槍的感受,HJ撇了撇嘴:「太他媽沉了。」
這種對槍的厭煩,可能和他同事幾年前開槍自殺有關係。「整個頭都炸沒了」,HJ回憶,「電影裡那些爆頭的畫面,其實拍得還算克制的。」
我們注意到一個細節:一起走進小區大門的時候,工作人員走過來用測溫槍對著HJ的眉心,HJ習慣性地用手擋開說,「測我胳膊就行。」
會用槍或者會功夫只是最淺層的安保技能,在高檔辦公區幹了十幾年保安的老劉告訴我們,一個保安最重要的技能,其實是有眼力勁兒。
老劉會在業主還有來看房的老闆們下車的第一時間開門、打傘、遞煙,遞的都是他平常捨不得抽的好煙。後來有一位老闆真的記住了他,順手就摘下了一塊二十多萬的表送給了他。
老劉說他一個月大概可以賺一萬多,有時光扶個老闆上車都能收到1000塊錢的紅包,代駕、打傘也有機會拿到小費。
圖源:嚴寒
相比大多數沒什麼見識的新媒體編輯,老劉能更精確地區分新富和old money的區別。對面拎的包是真貨還是高仿,他打眼一瞧就知道。
對於老闆們每次帶來不一樣的女孩,老劉也早就習以為常。不管老闆帶來的是誰,他都會笑臉相迎:「您好,您慢走,祝您生活愉快。」
圖源:weibo@愛薇草堂,圖文無關
真正孤獨的人,是不會患上社恐的
「我是一名保安,每天鬱鬱寡歡。」
保安日記裡流傳最廣的這句話,也在我們跟二哥聊過之後被徹底推翻了。
三裡屯蘋果店的保安二哥是這些人裡面最接近時尚中心的一個。疫情期間,每天晚上三裡屯幾乎所有商家都黑著燈,唯獨蘋果商店燈火通明,這成了我們盯上二哥最主要的原因。
我們隔著玻璃跟二哥搭話,他應答如流,顯出一種見過世面的氣派。與此同時,他也從未放鬆過警惕地注視四周。
他也用蘋果手機,但是山寨的。聊天過程中有個電話打入,伴隨著五彩流光,一首《小蘋果》響徹三裡屯的夜晚。
從三裡屯出來,我們搭上回家的末班地鐵,正巧遇到了車廂裡的實習安全生小付。這個2000年出生的年輕朋友,四個月前還在石家莊讀大專。
小付每天4點半起床,花一個小時趕到潞城站,然後在6號線上來來回回一整天,直到晚上十點半或者12點半再回到自己的出租屋裡。每三個小時,小付會休息一次,剩餘的時間,他需要一直站在地鐵車廂裡。
在每天醒著的時間裡,沒人和小付聊天,也玩不了手機,他就趁著乘客問路的機會和他們聊上兩句。「這種感覺也挺好的,好像整條地鐵都是我的地盤。」
圖源:左多寳
只看了我們一眼,小付就猜我們會在青年路下車,「這附近都是你們這種人,人家西裝革履的都在呼家樓到朝陽門之間下。」
小付不認識我們,但我們仿佛認識他,因為在此之前,他們都是一個個深藍制服後的符號。
據中國保安協會統計,中國有515萬名保安員。這個巨大又沉默的群體無意間成了一次網絡文化中的主角,大家都妄圖通過《保安日記》扮演他們的心聲,但卻很少有人真的和這些人聊上幾句。
不過保安們幾乎都不在意這件事。他們在被問及《保安日記》時會不屑一顧地皺眉頭,也沒時間盤點別人的戲謔和狂歡。他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日記,就算沒被寫下來。
而在那些「保安日記」裡面,我們自己才是真正的主角。
因為褡褳坡到青年路之間的路很長,我們和小付的談話一度陷入了僵局。
「這上面估計是墳圈子或者什麼玩意兒得繞過去,所以這兩站特別長「,小付試圖打破沉默。
「不不,這兩站之間都是小區,因為我們就住這附近。」
「哦哦,我瞎猜的,我沒見過地上的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