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罷青年詩人江汀的十四行詩集《北京和灰塵》,掩卷之際,正有晶亮的微塵緩緩上升在晨光裡。
「在北京,每天拂去身上的灰塵。/我回憶這一天如同歷史。/白日的困境消失了。/水果的價格已經變得便宜。/秋天的蕭瑟不可言喻。/灰塵開始寒涼,在人群中被推擠。/地壇圍牆翻修,雍和宮黑暗一片。/但我並不是從外地回來。/空間裡滿是燈籠。/道路被燙過漆,像齒輪緩緩轉動。/這樣的生活,我從來沒有經歷過。/只有西山拼貼在畫面底部。/此刻,它們好像藍色大理石。/而我掂量自己心臟的輕重。」
▍江汀的十四行詩集《北京和灰塵》
江汀的故鄉在皖南望江,山明水秀,與陶淵明的彭澤縣隔江相望。他對北京的乾燥氣候是敏感的,這種敏感自然也體現在對於此地灰塵的敏感。與此同時,江汀又是一位熟讀裡爾克和黑塞作品、深受茨維塔耶娃、曼德爾施塔姆、布羅茨基影響的中國詩人,於是在詩作裡,這種對於灰塵的敏感被轉化成了內涵豐富的意象。
詩歌第一行裡的「灰塵」,似乎是寫實的,而中間那粒「寒涼」的「在人群中被推擠」的灰塵,則已被悄悄地替換成了詩人自己;「水果的價格」和「西山」的地理位置,則隱含了世俗意義上「我」的卑微與邊緣。
「……自然在回收。它關注一塊碎片,/甚於整座城市的厚重灰塵。/抽象的生活適用於殘破的比喻。/睡眠困難將訪問樓群。/憂愁從座椅升起,作為兩千萬分之一。/我走下車,忘記人和世界的緊張關係。」在這首題為《寒冷時刻》的詩裡,「灰塵」退居於城市的背景,可是在某種意義上,它又很可能是前面「自然在回收」的結果;「作為兩千萬分之一」的「我」固然是渺小的,可是這種渺小或許加速催生「我」那思考終極的憂愁。
「灰塵」的意象,在詩集中不時會有所變形:「時日搖晃著它的樹枝。/在寒冷的氣息中/步行穿過這個村子,/踩著路上的全部泥濘。/我的身後在放煙花,/前面一片漆黑。」這首詩的寫作背景,或許是有感於老屋裡祖父的垂危,或許是再次感到那來自童年的對於死亡與黑暗的「原始意義的恐懼」……那麼詩中的「泥濘」,就會在隱喻生命或浮華的燦爛煙花映襯下,與迎面的「漆黑」融為一體,再次轉化為對於終極的沉思。
「灰塵」,於古今文學史中,是一個寓意幽深的意象。李白《長幹行》裡的「願同塵與灰」,那是戀人用以指代生死發出的誓言;詹姆斯·喬伊斯的短篇小說《土》,那個在題目中可能會被誤以為是自然之物的名詞,於作品的結尾卻被轉化成了通貫全篇的「死亡」的象徵;而哈羅德·品特的《歸於塵土》,則是直捷地指出了自然界生命的共同歸宿。
因此,江汀詩作中的「灰塵」「泥濘」「泥土」等相關意象,都有沉思生命意義的旨歸。而這樣的沉思,又以這樣的十四行詩的形式呈現,很自然地,讓我聯想到馮至先生的《十四行集》裡面的沉思特質。
馮至那首《我們準備著》:「我們準備著深深地領受/那些意想不到的奇蹟,/在漫長的歲月裡忽然有/彗星的出現,狂風乍起。/我們的生命在這一瞬間,/仿佛在第一次的擁抱裡/過去的悲歡忽然在眼前/凝結成屹然不動的形體/我們讚頌那些小昆蟲,/它們經過了一次交媾/或是抵禦了一次危險,/便結束它們美妙的一生。/我們整個的生命在承受/狂風乍起,彗星的出現。」這裡,「狂風乍起,彗星的出現」實際上,就是指向死亡,深受存在主義思想和裡爾克作品影響的馮至,是以詩歌的形式來思考死亡。
在馮至的十四行詩裡,也有「塵埃」「泥」「土」的意象:「什麼能從我們身上脫落,/我們都讓它化作塵埃:/我們安排我們在這時代/像秋日的樹木,一棵棵/把樹葉和些過遲的花朵/都交給秋風,好舒開樹身/深入嚴冬;我們安排我們/在自然裡,像蛻化的蟬蛾/把殘殼都丟在泥裡土裡;我們把我們安排給那個/未來的死亡,像一段歌曲,/歌聲從音樂的身上脫落,/歸終剩下了音樂的身軀/化作一脈的青山默默。」這是詩人在沉思終極問題之後給出的答案:在安靜地接受化為泥土之前,譜寫出音樂,讓音樂的身軀凝固為青山的輪廓,凝固綿延成一種永恆。
當我回想起這句「化作一脈的青山默默」,又不禁想起江汀那句「只有西山拼貼在畫面底部」,同為中國的十四行詩,這裡的「西山」,我們似乎有理由相信,它是從馮至先生那「默默」的「青山」綿延而來的「一脈」了。
作為渺小如塵埃的個體生命,江汀執著地堅持著自己的個性,選擇沉思,選擇以微小的聲音歌唱,於是而有《明亮的泥土》:「……他接著返回自己巍峨的夢境。/日曆上的數字,像一連串光斑,/他的手中,捧著這些明亮的泥土。」
儘管卑微,可是他選擇了有尊嚴地生存,宣稱:「我的詩作,將是自己唯一的歷史」——渺小的微塵可以化為「明亮的泥土」,化為顏料,勾勒出心靈的軌跡。
曾幾何時,想到馮至先生這一脈嚴肅沉思、情感節制、「意美、形美、音美」的新詩寫作愈來愈被推擠到邊緣,不免低回傷感。可是今天,看到在年輕的寫作者中間,這一脈非功利的寫作依然在延續,怎能不讓人感到由衷欣喜。
尤其讓人欣喜的時刻,是在讀到《北京和灰塵》的最後一首。正當我悄然感嘆當今許多新詩不重音律的時候,讀到了這樣的詩行:「我想要一個絕對的黑暗,/來存放這些貧乏的時日。/或許那是我故鄉的房間,/曾經湧入西風和馬匹。/重複著傳來相同的信息。/升起的星辰正對著深淵。/然後遺忘關於祖國的知識,/進入沉重、猛烈的睡眠。/痛苦陸續向著中心聚集,/攜帶古老舊式的放蕩,/穿過水渠、公路和草場。/我已經感到鎖鏈的鬆弛,/告別了,來自幼時的幻象,/你將去撫摸世界上的冰霜。」
在這首詩裡,不僅有「古道西風瘦馬」這樣的東方式用典,也通過「鎖鏈的鬆弛」,讓人重溫「文學即自由」的命題,同時,它的「abab baba bcc bcc」形式的押韻規律,已經明顯接近馮至一些嚴格承襲莎士比亞典型的抑揚格「abab cdcd efef gg」押韻規律的那種嚴謹,也是自覺的、整飭的、悅耳的,在彰顯靈魂與詩意的同時,體現了追求音樂性的努力,而這樣的努力是讓人安慰欣喜的,馮至先生如果有知,或許也會發出「吾道不孤」的微笑吧。